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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蛾之爱(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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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向餐厅角落的柜子,取了只挺特别的瓷盘回来,就像举了张识字卡片。“这对你没什么意义吧?”

“这是你结婚时带来的瓷盘。”

她的瓷盘,没错——以前是她家的,英国式样,上面印着精致的手绘植物画,花朵和它的授粉者。然而她们难道一定要对她钟爱的每一样东西都嗤之以鼻吗?“去年七月,我们新婚刚一个月时,我在这儿举办的晚餐会上发生的事,你肯定不记得了吧?是你的生日派对,我花了两个星期准备好所有菜品,没有人帮我,这是我第一次想要给你的家人留下好印象,虽然失败了。”

“我不记得。”

“我来帮你回忆。说说你的大姐,想想当时的画面。她就坐在那把椅子上,蓝色头发,脸上的表情像干酪一样僵硬,抱歉我这么说。我就是用这只盘子给她端上了晚餐,就在这儿。”

他笑了。“我记得玛丽·埃德娜咬了口土豆,好像看到了下面有只黑寡妇,就尖叫起来。”

“是天蛾的翅膀。是绘着天蛾的画。我没有画黑寡妇的瓷盘。她也没有尖叫,她只是放下叉子,像具尸体那样交叠着双手,从此以后就再也不接受我的邀请了。老天,甚至感恩节都不来,科尔。在你们家,在你有生以来,你和你那些姐姐们每年都会聚在一起吃感恩节晚餐,可自从你老婆冒天下之大不韪,让玛丽·埃德娜陛下浑身不爽之后,她们就不再吃了。”

“那就别邀请玛丽·埃德娜,请其他人吧。她一向喜欢倚老卖老。”

“玛丽·埃德娜不来,她们都不会来。”

他耸了耸肩。“那好吧,也许她们这些乡下人就是没法理解为什么要把虫子和稀奇古怪的拉丁语印在盘子上。也许,她们害怕用错叉子。”

“去你的,科尔。要是你们都喜欢嘲讽我,那就去你们全家。”她感到脸上一阵热辣辣的烫,还差点气得顺手砸了盘子,但那动作全然不是这么回事。这盘子似乎比婚姻更贵重。

“天哪,”他愤愤地说,“她们警告过我,千万别娶红头发的女人。”

“shuchach!”她嘟囔着,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刺耳的阿拉伯语辅音,便踏着重重的步子走回餐厅把盘子放好。卢萨流了泪,这让她觉得很难堪。她的邀请遭到冷待的事竟然还令她心痛不已,这着实让她感到羞耻。去年太多次,她挂断电话,在客厅的编织地毯上一圈又一圈地绕着踱步。她这个拥有昆虫学学位的成年已婚女人,竟像个孩子似的哭得稀里哗啦。她们怎么看她,她为何要如此在乎?投身于昆虫研究的女孩都懂得不去理会公众的意见。但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她始终无法忍受的就是那种含沙射影,认为她就是个活宝,是个愚蠢的女人。回首往事,令卢萨深感害怕的是,她也曾如此评判自己的父亲,她也曾怀着无知的怜悯把他看成一个说话尖刻、不谙世事的人,一辈子只知埋首于充满乙醚味的消了毒的实验室里苦苦钻研。尽管祖上都是农民,但她父母对具体的农事一窍不通。如果非要找到一点他们与农牧生活的关联,也就是周日驾车穿过费耶特县东部放养赛马的牧场这点体验吧。

卢萨想变得截然不同。她渴望以自己对爬虫的热爱以及为之付出的汗水来震惊世人。她仍能感觉到体内自儿时起便跃跃欲试的热望。正如那个在盛夏炎暑中也贪恋着野外的小丫头,看着镜中自己原本草莓金色的头发变成一缕缕湿漉漉的深棕色卷曲发丝贴着脸庞,得意地倾身弯腰对着镜子呼出一口热气。成为女人后,她迫不及待地抓住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成为农夫的妻子。

她从未料到这种怪异的、暮气沉沉的家族遗风竟会一路跟着她来到西布伦。在这儿,她的新亲戚们把她和她的娘家人看作傻瓜,竟会特意把害虫养在玻璃瓶里。

她返回厨房,没有再看科尔一眼。如果他觉得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那她也没问题。“好吧,”她说,“别用画了虫子的盘子给怀德纳家的人盛饭菜。我会记住的。还有,伟大的害虫杀手赫布来我家库房搜缴压力喷洒器时,要敞开大门任其进出。”照卢萨看来,赫布和玛丽·埃德娜堪称绝配:两人都那么高高在上、自以为是。

“你到底什么意思?”科尔问。

“你知不知道汉尼-梅维丝昨天告诉了我什么?她说有一次,赫布在他家牧场围栏上方的树林里发现了一窝郊狼,是一头母狼和一窝嗷嗷待哺的狼崽子。她说他就站在狼窝里,对着它们的脑袋,一枪一个全给崩了。”

科尔茫然地看着她。

“是真的吗?”她问,“你知道这事吗?”

“提这事干吗?”

“是什么时候的事?最近吗?”

“不是。我想是去年春天。是你妈生病那会儿。肯定是在婚礼之前。所以你不知道这事。”

“哦,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所以现在也无所谓了。”

他叹了口气。“卢萨,它们毕竟是食肉动物,还在奶牛场上方搭了窝。不然你觉得赫布该怎么做,让那窝狼把他家的老底儿都吃了不成?”

“不是狼,是郊狼。”

“不都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这里离大峡谷差不多有两千英里,而这里竟然出现了郊狼。你觉得不会有任何人关心这个问题吗?”

“我觉得赫布只会关心郊狼要吃什么。比如新生的犊子。”

“就算那真是郊狼——我很怀疑这一点,毕竟赫布是近视眼——说实话,我还怀疑他是否射中了它们。我敢打赌他没射中。我也希望他没射中。”

“赫布·戈因斯的枪法好得惊人,在这一点上可没什么好争的。但要是你想知道我的看法,卢萨,那我告诉你我希望他射中了。”

“你,还有县里的每一个人都会这么想。我知道。就算赫布没射中,也总会有人会射中的。”她真希望自己已经穿戴整齐。她只是觉得这一身睡袍似乎让自己显得太脆弱,没什么说服力。她往门廊走去,纱门在身后砰地关上。她将牛奶放入冷藏室,再行分离,抬头发现那只玉米天蚕蛾还悬在门廊的窗纱上。她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那扇窗纱。“还是飞走吧,”她说,“昆虫在这儿不安全。”她看着蛾子张开翅膀,展露出西瓜红色后翅和那翅上一双惊人的黑色眼斑。猫头鹰的眼睛,她心想,实在是像极了。一只可怜的小鸟张着嘴巴想把蛾子一口吃了,却猛然被那双眼眸盯得一愣。这令人快乐的古老生灵,充满了惊喜。

她返回厨房,双手各提了一罐去年夏天的番茄。汤做不了了,她要做“ia bayildi” [4] 。这是一道清真素菜,需将时蔬杂烩填装进事先挖空的茄子里。她从母亲那里继承了这份食谱,相比牛奶,卢萨更爱这个。科尔对这种土耳其烤茄子不怎么感冒。他甚至对通心粉也持怀疑态度,他称之为“艾大利”菜。但乳脂没弄好,都是他的错,所以,就让他吃外国菜吧。我真是太堕落了,她心想。身为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的学者,她曾被授予系里最令人艳羡的研究生奖学金,如今却只能通过心怀怨愤地烧烧菜来发挥她对世界的影响力。

而科尔,这个气得她发抖的大块头仍坐在桌边,抽着烟。苍白的弧形烟灰好似一缕柱状星云停在他的左手和烟灰缸之间的深色桌面上方,那丑陋的马口铁烟灰缸几乎是半悬在桌沿外的。面对这番场景,她只想将之揉成团赶紧扔掉了事。科尔到现在都没去开拖拉机赶牛,他平常可不是这样。天亮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一个小时了,都已经日上三竿了。他是存心要气她吗?

“赫布要压力喷洒器干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不对,我多少知道一点。他说要在教堂清理什么东西。好像是墙上被筑了蜂巢,玛丽·埃德娜是这么说的。”

“哦,太好了。要在教堂里消灭上帝的造物。上帝没让赫布和玛丽·埃德娜去掌管诺亚方舟,真是明智。否则他们会先用烟熏死一部分生灵,再淹死剩下的。”

他没有再笑。“亲爱的卢萨,在你的家乡,也许人们会认为教堂里到处是蜜蜂是件好事。大自然在一个地方销声匿迹五十年,那儿的人们就会多愁善感地把它当作素未谋面的至亲,为它哀悼。可在这儿,大自然活得好好的,身强力壮,还喝得醉醺醺,到处闯祸。”

“我的丈夫是个诗人啊。大自然竟变成酗酒成瘾的疯汉了。”

他摇了摇头。“情况就是这样。你每天都得说服它往后退个两步,否则,它就会放马过来,接管一切。”科尔总能轻而易举地避开她屈尊俯就的反讽。他自有一种“你怎么说我都不生气”的从容语调,把卢萨气得想要尖叫。

“接管什么?”她说道,强抑着怒火,“你是大自然,我也是大自然。我们拉屎,撒尿,生孩子,搞出一堆烂摊子。就算你让忍冬在你家谷仓边上生长,世界也不会终结。”

生孩子?我怎么没发现我们有孩子?他的眼神在说。可他问出的话是:“既然在野草还没长出来的时候就能把它掐断,为什么还要忍受它到不可收拾的那一天呢?”

他们对彼此说的每一个词都是错位的,词语背后的每一条事理都变得无法言说、无处归位。他们的善意僵化如一潭死水,他们的玩笑话全成了老掉牙的陈腔,已没法再用。卢萨扔下洗碗布,这陈词滥调的对话让她喘不上气。“祝你在林子里过得开心。我要去给你洗衣服了。你的烟把厨房里熏得难闻死了。”

“你虽然咒骂烟草,但你也得想想是去年的收成让你买到了新的洗衣机和烘干机。”

“yil&039;an deenuk!” [5] 她在过道里吼道。

“要是我的艾拉伯妈妈教我诅咒骂人,我肯定不会引以为傲。”他回敬道。

艾拉伯妈妈,波兰佬爸爸——他这明摆着是在和她对着干,和他家里人没什么两样。可她不也嘲笑过他的口音和出身吗?不过说实话,他们原本都不是这类人。日积月累的蔑视轻慢交错纠缠,再也无法厘清——就算她和科尔结婚百年,他们仍旧会不明就里地争个不休。她觉得又沮丧又挫败,在楼下各个房间砰砰砰地走来走去,收拾乱扔的衬衫和袜子(有些是她的)。忍冬和烟草,有什么好吵的,可他们还是吵了。结婚不到一年,他们已经学会一场接一场地争论,无休无止。就像小溪流往山下,汇聚在山谷,然后溢出溪岸,浸入车辙,又流回谷底的溪床。争论像水一样填满婚姻,总是流经一切,虽无嗅无色,却充满了噪音。

苦溪,那条溪流的名字,还有他们农舍后面的一直绵延到国家森林公园的山谷,人们将这里称作苦谷。太棒了。是我太年轻,竟对这苦涩毫无察觉。她心里想着,吃力地走上楼去收拾余下的待洗衣物,而他则出门去饲草田尽头犁地了。再过十年,会怎么样?难道她真的想就这么一辈子待在农场里?到手的鸟儿在那一瞬间就丧失了神秘感。如今,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跨境邮购的新娘,勉勉强强过了婚礼这一关,却已想不通自己怎么会离开生长的城市和心爱的事业,跑到如此逼仄的乡村,给农夫做老婆。

五月九日上午十一点,楼下的烘干机嗡鸣着,卢萨坐在卧室的大窗旁读书。仅仅过了四个小时,她的生活却已转到一件小事上:她那年轻的丈夫伸出强壮的手臂攀下花枝,浓郁的香气徐徐升起。她已经忘了这事,忘了他们之间的感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中不再盛满那无休止的语言,却充满了某种新的情感。即使他再也没有回到这栋房子,即使他穿过田地时像许多本地农夫一样,因这里崎岖陡峭的地势而发生了拖拉机事故惨遭不测,她仍能凭着远处飘来的阵阵芬芳,以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找出科尔的位置。

卢萨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心中满是惊奇:蛾子就是这样交流的。它们靠着气味便能隔着田野互诉衷肠。蛾子没有口器,不可能说错话;配偶在或不在,互相都心知肚明;即便置身黑暗之中,仍能寻得彼此。

又过了几分钟,她的双手仍旧一动不动地搁在书上。她在想象,那究竟是怎样一种语言,可以只传递爱情和朴素的真理。

十天后,婚姻就会走到尽头。当这一天来临,卢萨会回溯到她坐于窗旁的那个时刻,去感受那已知未来步步逼近时的彻骨寒意。

事实上,没人会认为那是一个征兆。科尔的拖拉机并未翻倒。杀死他的也并不是烟草,甚或都不是由抽烟引起的。她本该让他享受一天抽两包的乐趣,毕竟从长远来看,无论他想抽多少都没有什么差别,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长远。不过,还是得部分地归咎于烟草的不景气——由于烟草价格低迷,他不得不找了份兼职,为南方合作社运送谷物。卢萨心里很清楚,这份兼职让他这个农夫羞愧难当,尽管整个山谷没有一户人家可以仅靠那点收成度日。但对科尔来说,他的挫败感不仅源自他的农牧本行在经济上捉襟见肘、独木难支,也因为两人的感情危在旦夕。他极其不愿远离农田,哪怕只是穿过蓝岭往南驶入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晚上的时间。她告诉过他,他们可以想其他法子赚钱——比如用来年的牲口做抵押来贷款。但他不信任贷款这回事,新买的拖拉机已经让他们背了一身债。她还可以去富兰克林的社区学校教书。(这是否也会让他觉得丢脸呢?她也说不准。)她倒是一直在琢磨这事,想象着自己在生物实验室里给一帮奶孩子的学生讲课。可没过多久,县里的警长就驾着车来通知家属出事了。

那天,天刚蒙蒙亮,空气湿漉漉的,一切还在混沌惺忪之中,静谧无风,杳无气味。五月十九日,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出了这事之后,这个日子便再也不会无声无息。那时她站在楼上同一扇大窗前,看着雾气从田野那头升起,沿着树篱往山上飘去,犹如古老河流的幽灵,因不必再受引力的牵绊而任由自己的条条支流向天空飞升。这些天清晨,科尔不在家,她独自醒来时,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自由了。似幽灵一般自由自在,脱离了躯壳。她凝神望向院子中央,狂欢了一夜的昆虫正披着黎明前的阴影躁动不休,夜蛾正追逐着这最后一抹夜色疯狂地绕圈飞行,寻觅配偶。

当她看见蒂姆·博耶的车子和车身上的标志时,便知道出事了。如果他只是受了伤躺在医院里,蒂姆完全可以在山脚下通知一声了事。他还可以先告诉洛伊丝或玛丽·埃德娜。这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任务——得亲自通知妻子。她明白是为什么。具体的细节不得而知——事实上,有些细节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尸体受损的情况,会跟他姐姐、姐夫详细说明,但对做妻子的永远也不会说。不过她已了解了足够多的细节。

终于来了,她心想。看着长长的白色车子缓缓驶上车道,听着沙砾经车轮碾压移位发出的噼啪声,她只觉得身子发冷。从现在起,一切都将改变。

此言差矣。她并非是从得知科尔已死的那一刻才做出往后要如何生活的决定。早在她坐于那扇大窗旁读书时便已暗下决心,正是在那个时刻,她收到了他传来的那则无言的信息——那越过田野扑面而来的芬芳。

[1] na是古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女神。cecropia是古希腊神话中雅典的创建者,拥有人的身体、蛇的尾巴。io是古希腊神话中宙斯的情人。

[2] 一种与性有关的荷尔蒙,来自生物吸引异性的自然本能,学名“信息素”。

[3] 原文为“zuhi”,不作姓氏音译时意为西葫芦。

[4] 土耳其语,直译为“伊玛目昏倒了”,意思是这道菜好吃到令人昏倒。

[5] 阿拉伯语中一句骂人的话,意为侮辱对方的宗教信仰,是阿拉伯语中最难听的一种辱骂。下文中科尔故意将“阿拉伯”说成“艾拉伯”,是对卢萨的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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