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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捕食者(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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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山上的途中,她有意识地放缓了脚步。她又听见了纹胸林莺的鸣声——在她看来这真是奇迹,好比死者复生。有太多的动物再也无法死而复生:黑胸虫森莺、旅鸽、卡罗来纳鹦哥、弗林特石蝇、阿帕梅亚盗夜蛾——有太多灭绝的生灵曾在她的视线之外从叶间穿过,迪安娜很了解它们,所以总是觉得自己仿佛与它们的幽灵共生共息。她尊重灭绝的生灵,就像尊重已逝亲人的亡灵。她会在它们曾经的栖息地静静地表达敬意。小个头的红狼立在林中空地的边缘,好似一抹沉默的阴影,卡罗来纳鹦哥叽叽喳喳地聊着天,成群结队地抖擞着亮绿色和亮橙色的羽翼飞掠过河岸。早期迁移至此的人类定居者曾爱之怜之,旋即又将之斩尽杀绝。如今,你若是告诉人们像鹦鹉这样的异国鸟类曾将这几个不起眼的南方县城当作家园,多半会被视为疯子。

她停了下来,盯着脚下。地上有一些踪迹,颇为新鲜。她细细地打量起来:前后脚呈纵列交替行进,曲曲折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前掌比后掌略大。是犬科动物,没错。还能看出爪迹,相当清晰。这些踪迹从一块宽大平整的污泥上踏了过去,她跪下来,凑近细看,用食指的指节丈量泥面上一个纤毫分明的爪印。脚掌长度为二又四分之三英寸。用排除法就能知道那是什么动物,爸爸以前常这么说。不是灰狐,也不是赤狐。是郊狼。而且体形很大,很有可能是雄性。是领头母狼的配偶。

再往前一点,脚印穿过了林中空地,那里还有另一些足迹,极有可能是其他动物。她在那儿发现了郊狼的粪便。只有一团粪便,粪端上翘,好似阿里巴巴的鞋子——必是郊狼无疑。除了大块头的雄性郊狼,还有哪种动物的粪便会如此不同寻常?她蹲下来,用小树枝拨开狼粪。郊狼几乎什么东西都吃:老鼠、田鼠、蚱蜢、青蛙,还有家养的猫,乃至人类的垃圾。山下的农夫认为郊狼会吃羊,这么想也不算错。协同捕猎的话,一群郊狼甚至可以放倒一头健壮的牛。但那得是很大一群壮硕的成年郊狼,也许得二十多头才行,整个县城乃至整个州所辖地区内都没有这么多。既然山坡上有这么多东西可吃,既安全又自在,郊狼何必还要如此兴师动众呢?除郊狼外,地球上几乎不会再有哪种生灵能靠人类废弃的垃圾为生,还活得有滋有味。她在为写论文做研究时,发现一位名叫缪里的生物学家在他所生活的那个世纪的上半叶剖析了大量郊狼粪便,在日志里记下了其中各种各样的物质,并列出了数百种不同的细目。她觉得最逗趣的是“几条羊毛布料”和“偷吃的西瓜”。

迪安娜从这团黏糊糊的粪便中,找到了意料之中的松子和浆果种子,在这片山林中获得这样的食物并不难。还有泛着黑色光泽的坚硬的苹果籽,这让她很吃惊。接着又发现了好几粒。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五月末,会有苹果籽?谷底的苹果树才刚刚花落。要吃到山下野地里仍悬在树上的野苹果,得冒很大的风险。更有可能的是,这家伙潜入了果园,不知是谁的果园里还种着以前那种赤褐色的冬季苹果,自冬至春,这种果树的果子就这么一直挂在枝头。要不就是它潜入了某户人家的根菜地窖,偷吃了存在蒲式耳篮子里刚刚放甜的阿肯色州黑苹果。对此,迪安娜颇有些同道之喜。小时候,她也偷苹果。爸爸的烟草农场,从孩子的角度来看,实在乏善可陈,没什么乐趣。但当父女俩分别发现了南妮·罗利和她的果园后,迪安娜便找到了极乐世界。南妮是个慷慨的女人,她从来不会待客人离开后再去给阿肯色州黑苹果点一遍数。

迪安娜觉得腿有些疼,但她还是继续蹲了一会儿,用小树枝仔细地将那粪便完全展平、切开。又有一样东西让她吃惊不已:粟子,有红有白。据她所知,山的这一侧并不长粟,山下的农场也没有种粟的。红粟和白粟一起出现更是蹊跷,在任何一家农场都不可能见到这样的组合。最合理的解释便是,它们是掺杂在某种混合谷种商品里的,被人拿来喂鸟。或许,就是她自己撒的鸟食。她站起身,眨了眨眼睛,视线穿过树干的间隙往山下瞅了瞅,若有所思。还有谁会在这儿喂山雀呢?

“你这淘气鬼,”她大声说道,笑了起来,“狗崽子,真是太聪明了。原来你一直在监视我。”

下午,她心不在焉,坐立难安,蜷缩在那把破破烂烂的绿色织锦扶手椅里,椅子抵着门廊屋檐下的原木外墙。她在垫于膝头的野外记事本上罗列着那粪便的成分,那足迹的尺寸和出现的位置,以及今天听见纹胸林莺鸣声时的方位。然后,她开始在记忆里搜寻第一次听见纹胸林莺时的情景,还有其他一些之前没能记录下来的事情。他留宿的九天里,她完全没去碰记事本。即便现在,她仍觉得自己焦躁得有些反常,想吃东西,想去查找资料,想去核实信息。她一个劲儿地骂自己,就像在训一个小孩。她得沉住气,坐下来集中精神。她瞪视着记事本上一张张编了页码的空白页。空空如也的纸页终于在编了今天日期的页码终结,五月十九日。一想到自己如此懒散、如此心神涣散,厌恶感便油然而生。那么些日子,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或生或死,而她都错过了。

她在这座山上的发现,是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不管对谁来说都是:重要的犬科捕食动物重出江湖,各个物种之间的秩序将会重新洗牌。如果能证明郊狼就是rt 佩因所说的关键种捕食者,那就来得尤其重要。她反复读过佩因于上世纪六十年代起开展的各种有名的实验。他曾把潮池里的海星全部清走,发现其中的生物多样性由此急剧降低。海星捕食贻贝。若无海星,贻贝就会大肆繁殖,它们吃掉一些生物,同时又使另一些生物因为缺乏适宜空间或食物而被排挤出局。之前,没人知道食肉动物对那些一直被它们捕食的生物有多重要。当然,这一类型的实验总是在无意中被无止无休地复制着。比如,大峡谷的美洲狮被清走后,那里的生物群落变得单一。大量繁殖却不得不挨饿的鹿比其他所有食草动物加起来还要多,它们将植被丰茂的环境啃噬成了如今的花岗岩地貌。许多人都观察并记录过从某个生态系统中清走捕食者后发生的灾难。他们也在注视着这片她心爱的山区,这儿是北美最丰饶的生物家园,如今却正随着植物、鸟类、鱼类、哺乳动物、蛾子和石蝇的一一灭绝逐步丧失其丰饶。尤其是河里的生物,她小心地把它们的名字搜集起来,好似收存散落的珠子——糖匙珠蚌、叉壳珠蚌、橡子珠蚌、曲壳珠蚌。六十五种贻贝,如今二十种已永远离去。它们死去的因由有数百种——杀虫剂渗入了河流,耕地导致的烂泥淤塞,牧畜对溪水的破坏。对迪安娜来说,每一个死亡的物种都是拼图中的一小片拼板,需要经年累月地研究才能弄明白其中原因。濒危贝类水生动物的主要捕食者是麝鼠。在过去五十年里,麝鼠在河流两岸过度繁殖、泛滥成灾。从历史上看,遏制麝鼠的是水貂(如今大部分都变成了貂皮大衣)、水獭(也几近灭绝),当然,还有红狼。现在谁也无法确知,在缺席两百年后,这种饥饿的大型犬科动物将如何修复此地的生态系统使其恢复稳定。稀有物种、濒危物种——不仅仅是河中的水生生物,还有被过度啃食的植被及为之授粉的昆虫——皆可重燃生机。

也有可能,郊狼会成为害兽,就像那些被新引进的物种那样。也许,农夫的射杀也有道理——她不得不承认有这样的可能。但她内心并不真的这样想。她相信郊狼的出现只有一个原因:它们正在悄悄溜入并接管两百年前红狼腾出的地盘。这两种捕食者很难区分:红狼可能是灰狼和郊狼的杂交。和郊狼一样,红狼也是靠气味来捕猎的,即使是漆黑一片的夜晚它也能追踪猎物,不像那些大型猫科动物,要靠视觉捕猎。它们就像是借郊狼复生了,其体格也颇为相近。事实上,从她发现的踪迹来判断,出现在这儿的郊狼和红狼的个头几乎一般大,或许经过数代以后还能更大——它们暗暗地潜入这片土地上粗糙的洞穴中,这些洞穴也正好需要它们来填补。灭绝已久的动物的幽灵正悄无声息地返回这片曾经栖息过的地形复杂的密林,好似跳动的心脏又返回了胸腔。她相信这一切就是自己将要看到的,只要她密切注视着,只要她别太懒散、大意,别把猎杀者引向狼穴,她就能看到一场神奇的承上启下的交接仪式:王者归来。

她皱起眉头,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她记得有红粟和白粟。她考虑着自己是否该多做些什么以帮助推进这个实验。她咬着钢笔,力图集中精神。这样工作的时间越长,她就越是感觉到身体想要活动活动,结果就彻底走了神。她想吃点东西,最好是温热的、特别的。她不想去说穿这是什么欲望,就姑且称之为食欲吧。通常来说,在这里生活,食欲这东西根本不值得多想——她总是饿了就吃,吃什么都成。但今天一整天,她的身体却老是让她觉得不自在:大腿疼,腹中空。

也许可以用海军豆做一份汤羹来充饥。想到这儿,她从椅子上跳起来,打算先进屋将海军豆放进一只搪瓷碗里蒸着,顺便焖上铸铁荷兰锅里剩下的玉米面包。昨天早上,他离开前用她那只荷兰锅烤了黄澄澄的玉米面包。她当时想,这面包肯定是他要带走的,没想到他将大部分留给了她。待会儿她要拿着热好的玉米面包回到门廊上,照旧坐进这把椅子里,面朝西方,后背正好对着克林奇峰,就这样静静注视着林木之后的天空渐渐燃起的红霞。

她走进屋里,点亮煤油灯,想都没想就去开那只存放着十磅袋装豆子的金属大罐。但她马上又停了下来,觉得自己好蠢。现在泡豆子太迟了,也来不及像她平常那样,一次煮好半周的量,想吃的时候就舀一些来吃。但她肯定碗橱深处还存着一罐预先煮好的白豆。于是,她打开碗橱,将意面酱、金宝汤速食汤罐头、意式饺子,还有其他想不起来的食品都推到一边——除了豆子和米饭,她几乎不会劳心费力地去做其他吃食。她刚想将荷兰锅移开,却失望地发现荷兰锅那厚重的铸铁盖子半开着。讨厌!肯定是今早匆忙出门的时候没盖牢,木屋里的一大群老鼠绝对会不请自来。她往锅内看去,果不其然——玉米面包薄弱的圆角被啃得参差不齐,金色的面包表皮上散落着黑色的老鼠屎。她盯着锅子,泪水涌了上来。

“你干吗老是着急忙慌的,迪安娜,傻不傻啊!”她大声说道。

如果只是食物,那她还有很多,可她现在只想吃这个。她砰地盖上盖子,把沉甸甸的锅子从搁架上拽了下来,然后冲出了门。是她没盖好盖子,没什么情有可原。当屋外厕所里的厕纸只剩下一个咧着大嘴的空盒对你百般嘲讽,当玉米面包上都是星星点点的屎尿时,独居却使你除了骂自己外别无他人可指责。她尽可以归罪于老鼠,那些小恶魔。但它们也只是做了它们该做的,和每个人一样:都是为了生存。

那好吧。尽管动物的粪便总能引起她的高度关注(她论文里的这部分内容成了压垮她前夫的最后一根稻草),但被老鼠问候过的面包她也实在吃不下去。她套上厚厚的羊毛袜,走到门廊的尽头,伸腿踏上野樱树下那块大圆石边沿。她将那一大块黄色的玉米面包掰碎抖落至石面上,将自己的这份损失添入了细细碎碎的鸟食中。然后,她又沮丧地回了屋,坐到桌边,一边吃着罐头里冰冷的意式饺子,一边记笔记。让身体的欲望见鬼去吧。

尚未到日落时分,她觉得手脚有些麻木,便从桌边站起身,伸了伸腰,百无聊赖地来到了门廊上,正好看到难得一见的月形天蚕蛾迎着白昼飞舞。蛾子的飞升姿态令人惊奇,犹如两片苍白的山核桃树叶随着上升气流缓缓飘飞,这情景将她牢牢地钉在了门口。她看着蛾子间或振一振翅翼地飞升着:上,下,再上了一点,好似在攀登空中的阶梯。迪安娜没有意识到自己屏住呼吸,直至蛾子飞抵野樱树顶,在其高处的叶片上落脚,她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月形天蚕蛾在这片山区还算常见,但它们优美的身形、浅绿色的轻盈翅膀和修长的尾羽状后翅,总能打动她。仿佛它们早已成了幽灵,为自己终将灭绝的命运哀之祷之。这只蛾子却有些怪异,大白天的竟然还醒着。或许是某只莽撞忙碌的花栗鼠将它从低矮的栖息地撵了出来。又或许它正走向生命的尽头,垂危之际彻底失去了方向。以前,还是个孩子的她在加油站等爸爸时,就目睹过一只月形天蚕蛾弥留之际的状态:惶惶惑惑,死在了他们那辆卡车前的路面上。爸爸在给车加油的时候,她拈起了那只蛾子,见证了它的垂死挣扎。凑近看的话,就会发现那简直是一头可怕的野兽,它在她手中翻滚、扭动、击打着,直至浅绿色的蛾绒一缕缕地从身子上飘然落下,附着在她的指间。她惊恐万分,欲一弃了之,但恰是因为对月形天蚕蛾早已有之的怜爱才使她并未放手。曾有无数个夜晚,当这些生灵在他们家院子上方飞舞时,她和爸爸便会赞叹它们都是芭蕾舞女。但这只蛾子不是。它那圆锥形的身子肥嘟嘟、毛茸茸的,一端趋向扁平,露出一张恶狠狠的脸,好似怒火中烧的迷你猫头鹰。它瞪着迪安娜,不似昆虫那般模样,而是一副洞明世事,甚至倨傲轻蔑的表情。那件事以后,她并未放弃对月形天蚕蛾的爱,但她永不会忘记,被拈在手中竟至于令那只蛾子优雅尽失,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天色已晚,她掐灭了煤油灯。夜色如墨,她躺在小床上正昏昏欲睡,却听见了他在屋外的动静。她敢肯定,那是脚步声,但并非早前听过的他踩出的噼啪声。事实上,那什么都不是。她坐了起来,但没有下床。她用毯子裹住自己,将辫子咬在嘴里,一动不动。空空如也,但空空如也并非无,而是有。昆虫的嗡鸣声骤然停歇,夜的状态已然变化,意味着有东西在那儿,或是有人在那儿。又或者,尚未到空空如也的地步,只是刚好有只浣熊摇摇晃晃而来,觅食她撒落的玉米面包?

她终于听得确实了:是脚步踩出的噼啪声。她摸出收在小床下的手电筒,赤脚套上靴子,来到门口,静静地站着,往外看去。她应该说话吗?他为什么还不进来?

门廊尽头她撒落鸟食的地方一片黢黑——他应该就在那儿。其实她还能看见有东西在移动。她将手电筒尾端抵住眉间上方的额头。那是她老早以前就学会的夜间视物技能。额头处亮起的电筒光将使擅入者根本无法看见她,光束可直击对方的视网膜,将擅入者眼睛特有的色彩传回至她的眼中。当然,前提是对方有眼睛,而且正好也在直视她。

她又等了一会儿,毫无动静。她按下电筒开关,起先,漆黑一片。然后,倏然间,出现了两道微弱的亮光,那是从对方视网膜上传回的亮光——不是血红的人眼凶光,而是泛绿的金光。不是人,也不是浣熊。是郊狼。

[1] 美国森林服务处推出的用于普及森林防火教育的宣传形象,主体是一只戴帽子的熊,名叫“冒烟熊”。

[2] 杰罗尼莫(1829-1909),19世纪美国西南部阿帕切部落酋长,领导族人抵抗墨西哥人和美国人入侵,以勇敢、坚定、机智闻名,被后世誉为印第安武士勇敢精神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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