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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老栗树(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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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尼特仍然记得,他小时候在西布伦山上的树林里见过一棵巨大栗树的中空原木。那树干极粗壮,他和其他小伙伴列成一队从里面跑过,连脑袋都不用压低。想起这些往事,他不禁微微一笑。他们当时认定那棵树是属于他们的。十岁的孩子总爱高高兴兴地相信自己是大自然奇迹的主宰。他们还用他的刀子在木头上刻了字。他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什么来着?是印第安什么的。印第安隧道。

加尼特想到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这还是他年近八旬的人生中头一遭。砍倒那棵树的人很倒霉,由于算错树木的体积,只能弃之而去。那人想必就是他的爷爷。此刻,加尼特一如在以往的无数个日子里那样,站在育秧田边,抬眼眺望山脉,心心念念地想着印第安隧道。但他从未将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那棵树想必已被伐倒将近一百年了。那时候,他爷爷拥有西布伦山的整个南坡地带。是他爷爷,老加尼特·沃克,从《圣经》中谨慎地选了“西布伦”作为大山的名字,虽然有人仍称之为沃克山。还有谁会伐倒那棵树呢?他和儿子们可能花了一整天甚至更长的时间,肩膀抵着横切锯,费劲地锯倒了那棵巨大的废木。当他们发现这棵老栗树实在太大根本没法拽到山下去,意识到自己白忙活了这么久,必定是肺都要气炸了。也有可能,他们把巨木上粗如普通树干的树枝打磨成了板条,拼筑在了谷仓的外墙上。但那树干太大,像个老妖怪,就只能留在原地了。这棵树就这样从里到外越烂越空,最后什么都没剩下,只能供男孩子们捣蛋胡闹了。

以前,要干任何活计都得用到骡子。要么是骡子,要么是人。拖拉机是连做梦都想不到的。连哄带骗,一头骡子可以进入许多拖拉机都去不了的狭窄逼仄的地方,这倒是真的。可是!有些东西还是需要用到马力,这和用马拉可不是一个概念。他必须吸取这个教训。会将爷爷老沃克和印第安隧道想到一块儿,也是上帝的旨意吧。如果他们当时有运木雪橇或约翰迪尔农机,那棵树就不会沦为废木,被当作男孩子们的隧道和熊窝。是啊,有时候马力能够完成马匹完成不了的任务。

就是这番道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方设法要使罗利家那女人明白。“罗利小姐……”他每次解说到最后都会面红耳赤、气急败坏,而她却悠闲地玩着她的那些小把戏,“虽然我们总是对过去充满了怀念,但过去也不见得什么都好。保留和沿袭旧年月的老习惯也需要妥善的理由。”

南妮·兰德·罗利是与加尼特住得最近的邻居,也是他生活中的灾星。

他一直称呼她罗利小姐,而非太太,虽然她生过一个孩子,只是从未和孩子的父亲结婚,这事在西布伦县人尽皆知。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想来简直遥不可及。那时的女孩子可不像现在这些往鼻子上穿鼻环、在脚趾上挂铃铛的摩登女郎们。自然,罗利小姐的孩子是个私生女。那时的女孩子要是出门,离开的时间必是得体的。她们往往是去拜访所谓的亲戚,回来时面带忧色,但也精明多了。但罗利小姐不是这样。她从未显露出哪怕一丁点忧伤,从原则上说,她也不是一个精明的女人。她抱着孩子跑到上帝和所有人面前,给那小可怜起了个荒唐可笑的教名。在这个敬畏上帝的社区里带着个私生女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好像还很在理似的。

如今,每个人都原谅了她。他站在小山包上,透过她那坐落于低地的果园里成排的树干,久久盯视着她那栋正对着果园的房子,不无苦涩地回想着。他家的房子就在这平缓的小山包上,身后是陡然升起的险峻山坡。她的房子和他的房子离得太近了。当然,带着那孩子,还要将人们都争取过来,一定很艰难。但南妮就是那种人,她什么事都能对付。他们在巷子里遇见南妮,表面上都会维持一贯的友好,她总是抱着一大把雏菊,衬得脸颊粉扑扑的,穿着一条印花布裙,将一根根辫子盘在头上,就像从故事书里走出来的格蕾特 [1] 。背地里他们会嚼嚼舌头,比如说聊聊这样的怪咖怎么就没有招来山下的奥达·布莱克偶尔会在自家铺子里放出的冷箭呢?但是就连整天骂骂咧咧的奥达也会把手放在唇上,打断别人对南妮的议论,让对方懊悔不迭地将刚出口的话头咽回去。南妮用苹果派收买了奥达,那是她的手段之一。大家都觉得她诙谐又有趣,但主要还是特别善良。他们从没怀疑过她那小身板里还住着一头恶魔,但加尼特·沃克对此深信不疑。他觉得南妮·罗利生来就是为了折磨考验他的灵魂、诱惑动摇他的信仰的。

这片适合栽种果树的土地,从这里一直向北绵延至阿迪朗达克山脉,那女人最后怎么就偏偏成了他的邻居呢?

单单看到她的那块牌子,就足以让他浑身不舒服。两个月来,自从她在逼近他家地界的位置竖起那块牌子,他就几乎每晚都睡不着,神经紧张得要命。谁都知道,若是一头赫里福德牛跃过篱笆跳到了邻居家的园子里,这种事大家都能原谅和忘记;但一块三只脚的胶合板牌子既不会起身也不会走路,这完全是两码事。昨晚,他焦躁难眠,挨到拂晓时分才睡着。用过早饭后,他便决定步行穿过前面的育秧田去看看临路的那一边。遵照《圣经》的教诲,要寻找“神迹奇事”,但他不试也知道,南妮那块牌子只会让人心生恶意。

他已经能透过一丛丛野草看见那牌子的背面了,就在6号公路的路堤边坡上戳着。他眯起眼睛想看得确实些。他的视力不怎么样,看东西得费点劲儿。没错,写字的那一面朝着马路。可他知道上面写着些什么。那块手写的牌子,真是愚蠢透顶,说什么路边——那是他的路边,公路的那侧边缘正好有两百英尺与他家的一侧地界重合——那儿是“无喷洒区 ”。就好像将一大堆愚蠢的主意攒到了一起,写在三尺见方的胶合板上,就能威震天下似的。简言之,南妮·罗利就是那样的人。

他今天打算把那块牌子拔掉,用点力气扔过她家篱笆,扔到沟里去。她不准别人喷洒除草剂,野草就会一蓬蓬蹿出来,把牌子吞噬殆尽。于是,在上帝葱郁的大地上,正义就会在他这方小小的角落得到伸张。他希望她能眼巴巴地看着这番壮举。

加尼特小心翼翼地沿着路堤往下走,穿过高高的杂草丛,去拔那块牌子。但太难拔了,于是他改变了主意,觉得她还是别看为好。他不得不用双手握住杆子,摇晃了很长时间,才使插孔松动。那女人肯定是甩开四磅重的榔头把它敲进土里的。他还算幸运,她毕竟不是开着那台老爷拖拉机挖杆子洞,再用水泥把插孔周围的缝隙封上。这场景,他完全想象得出。她对财产毫无尊重,对年长者同样如此,也可能只针对加尼特。他有个阴郁的想法,觉得她憎恶男人——反之亦然。彼此毫无好感可言。

他开始朝着田界费力地走去,用那块牌子嗖嗖地劈砍着前头的野草。他觉得自己像是个旧时代的骑士,正挥舞木剑从一大群敌人中间杀出一条血路。路堤和路堑杂草丛生,美洲商陆、苍耳子和野蔷薇交错纠缠,蓬勃蔓延,几及胸高。每每走不了几码,他就得停下来把钩住衬衣袖口的灌木枝条解下来。都是南妮干的好事,却让他无端背负这十字架。在西布伦县的其他所有地方——除了这儿——都会安排工人定期给路堑除草。如果路堤的边坡太陡,没法进行除草作业,就像这道横在他农场前的路堤,至少会给喷点除草剂。每个月只要喷洒一定量的2,4-d除草剂,茂盛的野草就会萎落成细弱枯皱的锈褐色草茎,很容易便能耙干净,让这世界门脸清爽。可如今却是这副状况——一团团错杂乱生的野蔷薇荆棘丛里滋生着各种各样的寄生虫,它们繁衍生息,时刻准备入侵他那块杂交栗树育秧田。他得使用除草器或长柄的割草大镰刀,花上好几天时间,才能将这儿除净,但他不确定自己的心脏是否受得了这样的重体力活。本来,只要走过路堑,就会发现加尼特将自家的农田打理得井井有条。然而,短短三个月,他家的农场在过路人看来已经变得惨不忍睹。极有可能,他们在布莱克铺子里就是这么议论的,说加尼特·沃克这老头太懒了(!),但神不知鬼不觉地使他斯文扫地的恰恰是他们最亲密的朋友南妮·兰德·罗利。

事情还得从四月份说起。当时,他将这块陡坡上的杂草田拜托给了县里来的负责喷除草剂的小伙子,这是县里的本分。五月一号,他又让他们喷了一遍除草剂。那两次,她都赶在前一天,趁着深更半夜,像个巫婆似的捣鼓来捣鼓去,将她那块牌子移到了加尼特的田界处。今天已是六月二号了,喷除草剂的卡车应该马上就要来了。可她怎么总能知道什么时候来喷呢?难道又是巫术不成?当地的大多数人就连自家的奶牛何时下崽都预测不准,更别说搞清县里雇的那群戴着耳塞首饰、穿松垮裤子的小混混们的工作习惯了。

前些年,他还和她谈过这事。他像约伯 [2] 一样耐着性子,对她说如果她坚持要这么做,那就有责任把“无喷洒区 ”这块牌子竖在法律规定属于她的田界内。他夸张地指着那道标定田界的篱笆,郑重声明(他加尼特也是个读书人):“罗利小姐,就像诗人说的那样,‘好篱笆成就好邻居’。”

她却这么回答:“哦,谁都喜欢篱笆,但大自然才不管这一套。”她说风把他那边的除草剂吹到了她的果园里。

他则用科学道理解释给她听:“在我这边的路堤上喷洒除草剂是不会使你的苹果树或其他人的苹果树掉光叶子的。”

“是不会掉叶子,没错。”她也承认,“但要是视察员明天来我家抽查苹果树上有没有化学物质,那我怎么办?我就没法得到认证书了。”

(加尼特再次停下脚步,解开钩在荆棘枝条上的工作服袖口。在这一团上帝都管不了的乱麻中费力地劈来劈去,让他心跳得厉害。)

她的认证书!南妮·罗利很自豪,逢人便说她是西布伦县首个获得认证的有机农户,到处嚷嚷个没完。十五年前,他认为那些认证不认证的都是胡说八道,就像摇滚乐和水培烟草一样迟早会偃旗息鼓。可现在不一样了。南妮·罗利不仅向县里的2,4-d除草剂宣了战,还向西维因杀虫剂和其他杀虫剂发起了战斗。加尼特绝不可以让自家的树苗被驻扎在南妮·罗利没洒过除草剂的田里的大批日本丽金龟囫囵吞噬。她无知到了极点,或者说她热情过了头。这世上活物,不管大小,就算是扁虱、跳蚤、玉米蝇,她都是它们最忠实的盟友和保护者。(除了山羊,因为小时候出过“事故”,她对山羊又恨又怕。)但她难道真的这么蠢,竟会害怕认证人员来抽查她的苹果树?那就好比天主教徒去抽查他们的教皇是否道德高尚。那些有机认证人员倒是很有可能会向南妮·罗利征求意见。

他又停下脚步,喘了喘气。尽管天气凉爽,他仍感觉到隐隐有汗水从鱼鳃似的胳肢窝浸染到了衬衫上。就因为一直举着那块牌子抽打灌木,他胳膊生疼,另外左腿似乎也怪怪的,特别沉。他看不见自己的双脚,但能感觉到从裤脚到膝盖处的裤子都被湿漉漉的野草浸湿了。这儿简直就是沼泽地。野蔷薇荆棘丛根本没法通过,还得走上二十码才能到达界篱。加尼特觉得自己太惨了,几乎灰心撂挑子了:好吧,还是往回走吧,原路返回割过草的自家田里,把那块牌子扔进她那座草割得干干净净的果园里去吧。那边的篱笆上有道门,是他爸和南妮·罗利的老爹安在那儿的,两个老头子是好朋友。

不行,他想从这边的篱界底下穿过去,把这块该死的牌子扔进她家的杂草丛中,它就应该待在那儿。他决定继续行进,再走个二十来码。

要是他家用的化学制剂真能飘到她家的树上倒是便宜了她。他心里很清楚,也这么告诉过她,他说要不是他一直喷洒除草剂,日本丽金龟就会在她的果园里泛滥成灾。她就只能穿着印花布裙站在没叶子的秃枝树下,绞扭着手指,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小小天堂究竟出了什么岔子。不用化学制剂长得好,这不可能。南妮·罗利就是个极易受骗的扎着马尾的老妖婆。

现在能看见篱笆了——至少看见界桩了。(他的眼睛有白内障,看东西像蒙了一层雾。只是病情发展极慢,他有时间记住围栏铁丝的位置、树叶或某张脸上五官的细节。)但当他朝田界走去时,却愈发觉得左腿沉重得实在离谱,拖都拖不动。他想象着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模样,拖着步子,踉踉跄跄,俨然如弗兰肯斯坦的怪物。他觉得相当尴尬,但这尴尬突然被另一个可怖的想法取代:他这是中风。难道不是中风的症状?左腿怎么会这么沉?他停下来,抹去脸上的汗水。他的皮肤一片湿冷,胃部疼得难受。天哪!他要是倒在了杂草丛中,谁会想到来这儿找他?要过几天、几个礼拜才能找到他?他的讣告或许会这样写:“加尼特·沃克的腐烂尸体于周三发现。因首次霜降将6号公路边他家田头的野草压伏,才露出了他的尸体。”

他胸口挛缩起来,好似树干被满是倒刺的铁丝勒得太紧而鼓了出来。哎呀,老天哪!他呼吸急促,不由自主地喊道:

“救命!”

她往这边走来,正走下路堤。上帝有这么多的造物,却偏偏把南妮·罗利召来救他。南妮穿了条粗布裤子,脑袋上裹了块红色的扎染印花大手帕,就像糖浆瓶上的杰迈玛大婶。她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滑向了他,手上还拿着一样东西,应该是个自制工具。她就喜欢瞎倒腾这种玩意儿——诱捕苹果蠹蛾的南妮式陷阱,好像做了这个就能把所有事情全都搞定似的。看上去那就是个黄色的纸盒子,底部割开了一个口子。我气数已尽,加尼特这么想着,茫然地盯着那只底部开了口子的黄色纸盒子。我在尘世上看见的最后一样东西是:捕虫的盒子。

主啊,上帝啊,他默默地祈祷着。我要忏悔,我虽在心里犯了罪,但我仍然遵行第五诫 [3] 。我没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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