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老栗树(1/2)
加尼特打开淋浴喷头,热水淋了下来,灼烧着包覆住肩胛骨的肌肉。实在是太疼了,仿佛将他拽回了学生时代,有个校园恶霸一拳狠命捣在了他的脊椎骨上。
他叹了口气。这日子对一个老头子来说实在漫长。倒不是因为要干的活多,他就喜欢莳弄那些栗树。人们总是想当然地觉得这些活计枯燥透顶:春天要将所有花儿分别套袋,再小心翼翼地为它们交叉授粉,然后采集种子,栽种新的树苗……但这些活的每一个步骤都让加尼特兴奋莫名,因为那些种子应该都能长成有枯萎病抗体的栗树。取下每一只白色袋子时探出的枝梢,每一次授粉时颤颤悠悠的花粉,每完成一项总能让人感受到美好的奇迹正在形成的希望。一个古老的、失落的世界,就在他眼前东山再起。
不,他近来总是一个麻烦接着一个麻烦,这片农场和它的历史正将他沉沉地往下拽。这农场就是个废料堆凑起来的垃圾场,只不过隐身在薄薄的草皮之下,显得不怎么咄咄逼人。说实话,这一带的每个农场都差不离。他见过一对年轻夫妇和一名地产中介,站在奥达·布莱克铺子旁抬头观望这栋农舍,当时他差点探出卡车车窗冲他们喊:“想来搜寻一些历史故事吗?嗯,故事讲的是老头布莱文斯,已经被债务和破机器活埋了,而它们正等着吃掉下一个踏进这个农场的人,无论是谁。”
当然,他什么都没说,他们还是买了。他们长着一副城里人那种奋发上进的蠢样子,那女人更是打扮得比男人还男人。很快,他们就会遭遇那些加尼特早已熟稔的东西:在一个已经历数代耕牧的农场上,每下一铲都有可能撞到一块残破的瓷盘碎片、一截旧挽具的皮革部件、几块锈烂的废铁,甚至还可能有炮弹!加尼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带了几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的炮弹回家,男孩子们当时玩得起劲,过后便要么将之扔在了果园里,要么藏在妈妈的花圃中,渐渐地忘在那儿了。五十年后,它们开始报复加尼特的旋耕机,毁坏割草机的刀片或其他设备。活干上一天不算完,还得摊上一大笔修理费。
今天上午,他没打算干多少活,只要将屋后田边靠篱笆一带的地方清理出来,为新育一排树苗腾出空间。他以为杂草最难清,却想错了。他报废了一台割草机,又把旋耕机的刀片弄坏了,才在一块窄窄的地里发现了半埋着的六根旧篱笆桩子,桩子上全都绑着带倒刺的铁丝。显然,四十年代,当他们拔出旧桩子,打入新桩子时,就随手把它们扔在了这儿。等他拼了老命将旧桩子全都拔出来后,又发现桩下埋着许多散落的钉子和车架螺栓,他用桶装满,往返足足三次,一趟趟把它们摞到车库里的垃圾堆上,堆得极高,丑陋而怪异。不过,在这一大堆几乎可以组装出一部老爷车的金属破烂之下,最糟的方始登场。他从那底下起出了一大卷黑色塑料布,内裹着沉甸甸的东西。加尼特起初担心里面是具尸体(这一天已算是把各种千奇百怪的物什见识了个遍,尸体的话,也没什么不可能)。幸好不是,是一坨白色的粉末,很有可能是岩盐,但他也不十分确定。那是加尼特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说该扔掉的东西。那时候的想法不一样:“扔掉”就是指“眼不见”,最好还能让其他人在路上捡走。今天干的活已经让加尼特受够了,本想在正午之前把那块地清理出来,可现在仍未完成,他能有什么办法?嘿,电话铃响了。
他关上淋浴喷头,听了听。没错,是电话铃声,电话就搁在浴室门外过道的桌上,吵得快把房顶震开了。
“等会儿!”他喊了声,心中老大不高兴。搞得他必须赶紧洗完澡,脑袋都来不及擦干,身上裹着条毛巾,还得小跑两步。他缩着脚掌踩到冷冰冰的过道地板上,拽下听筒。
“喂。”他尽可能显得和气,同时拍打着湿漉漉的头发。他不喜欢和人聊天,更不会跟拨错号码打来的人闲聊,像是现在这种情况。
“喂,沃克先生吗?”
是个女人。不是当地人。她有城里人的口音,每个词都说得飞快。
“说吧。”他说。
她似乎犹疑了一会儿,他暗想那就快把电话挂了吧,可她却说了起来:“我在想能否问问你山羊的事儿。我想做点小规模的肉羊生意,因为我的资金不太多,有人让我来找你。他们说找你就对了,你是本地的山羊专家,说不定还能告诉我怎么开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呼了口气,“好吧,我就直说了。我在想你是否认识些人,能免费送我山羊。好让我启动起来。”
加尼特理了理头绪:本地的山羊专家,现在毛巾缠于腰际,头发打着绺儿,好似落汤鸡。
“要山羊?”他说。
“对。”
“我能问一下你住哪儿吗?我要先考虑一下这个。”
“哦,对不起,我忘了自报家门。我叫卢萨·兰多夫斯基,就住在怀德纳的老宅子里,我丈夫是科尔·怀德纳。”
“哦,怀德纳太太。你丈夫的事,我十分难过。我本来应该去参加葬礼的,但……我们两家有些过节。我想你应该都听说过吧。”
她稍稍沉默了几秒钟。“你和我们家是亲戚吧,对吗?”
“是亲家,”他说,“远房的亲家。”
“抱歉,我外甥提起过这事,我给忘了。对,我的一个大姑子就姓沃克。我想应该是。”她笑了起来,马上意识到对一个没当几天寡妇的人而言,这笑声太欢乐了点,“如何生活在七大姑八大姨的包围中,这事儿我还在学。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太新鲜了——我是列克星敦人。”
“那你是打算在那儿养山羊吗?”
“不,是这儿。我得想法清偿农场的债务,让它运转起来,所以才想到了做山羊生意,如果能做的话。我心里也没底,是不是挺疯狂的?”
“哦?难道怀德纳家那儿没养牛?”
她叹了口气,欢乐的语气荡然无存。“对我来说,养牛不是个好主意,需要付出的精力和收获不成正比。包括给它们注射伊维菌素什么的,我知道还得检查奶牛是不是怀孕了,但到底怎么给奶牛做骨盆检查,我一窍不通。靠近它们我会害怕。我个子小,它们个子都太大了。”她尴尬地笑了几声,“我觉得现在我还算不上是个农民。我连饲草打捆机都不会操作。我的两个大姑夫做出租牛只的生意,所以我可以把自家的牛卖给他们,我目前是这么想的。养点小牲口比较适合我。”她顿了顿,“我觉得山羊我能对付。”
“那好。看来你至少有了计划。”
“这说起来话就长了。真不好意思。我没想扯到这些私事上。而且也许现在你不方便说话。要是打扰到你,真对不起。”
“哦,一点都没打扰。”他说道,同时将身体的重心从一只光脚转移到另一只光脚上。他觉得有一阵冷风吹过,这也难怪:毛巾这么小,他几乎可算是一丝不挂。他觉得好像听见有人在轻敲前门。老天,不会是快递吧?他印象中自己并没有快递会来。
“哦,那就好。”她说着,笑了笑,“至少你没直说我在发疯——到目前为止。我希望你能帮我参谋参谋,看我能不能做。”
“嗯,那就开始吧。”加尼特说着,心急如焚。他又听见了敲门声,不依不饶地响着。
“首先,你觉得让别人免费给我山羊现实吗?我该怎么做呢?”
“我建议你在报上登招募启事。你应该会得到许多山羊,多到你忙不过来。”
“真的吗?那你也觉得大家都很想摆脱山羊啰。要是我还有点头脑的话,那应该就说明养山羊根本赚不到钱。”
“怀德纳太太,我确实不鼓励你养山羊。在我的记忆中,县里没有一个人靠养山羊赚到钱的。”
“我外甥也是这么说的。但我觉得问题出在营销做得不够,所以我正在开始学习,和其他农活一样。这儿没人知道该拿山羊怎么办,大家甚至都不吃羊肉,因为他们可以吃的东西太多了。我外甥说西布伦县不久前爆发过羊瘟,怎么会?”
加尼特闭上了眼睛。眼前这都是些什么事儿?一个神秘的闯入者正在楼下猛拍他家的前门,一个从列克星敦跑来的奇怪的女人正在试图把他最尴尬的秘密抖搂出来。他的后背疼得要命,而他的屁股还光溜溜地被微风吹拂着。不过此刻他并不想死了算了,真的,他只是想……或许回到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这些事儿就都过去了。
“沃克先生?你还在吗?”
“在。”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疯子?”
“哦,没有,一点都没。你问怎么处理多余的山羊,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六七年前,因为4-h项目,这里引进过大量的山羊,后来它们繁殖得实在太多了点。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宽容的描述了。错误一旦犯下,就一发不可收拾。当时我本该好好监管这些还没长大的小家伙,本该把它们及时转换成肉猪或家禽的。但那时候我妻子刚去世——你明白这种心情,毕竟你也成了寡妇。我的邻居又对无论哪种山羊都恨之入骨,当时我的判断力出了问题。我只能这么说了。”
“沃克先生,你不必说这些的,我也不是记者什么的。甚至和这里人相比,我也不那么关心别人家的事。我只想找点不要钱的山羊。”
“那就在报上登启事,这就是我的建议。不过,别在报上留你的地址。”
“不留吗?”
“咳,千万别留。否则人们会把不管什么动物都堆到你家门口,那你就麻烦大了。怀德纳太太,你有皮卡之类的卡车吗?”
“当然。”
“那好,在报上留个电话号码,但连怀德纳家也别提。只留电话号码,让别人给你打电话。如果他们有你要的东西,你就亲自去取。但先要问他们几个问题。你有纸笔吗?”
“稍等。”他听见她砰地放下话筒,从地板上走过。他琢磨着她究竟在哪个房间。是楼上还是楼下?也许是厨房。他们的婚礼仪式在门厅那儿举行的,那女孩穿着短款的白色婚裙,脚踩小白鞋,缓缓走下那些漂亮的台阶。她看上去像是只有十三岁。他们本来要在院子里办,但临了却天气转冷,还下起了雨。这些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艾伦当时在生病。他已经好几年没有想起当时的事儿了:她头疼欲裂,所以他们不得不早早离席。或许那头疼便和癌症有关系,只是当时还不知道。
“好了,我回来了。”
“哦,”他说着,吓了一跳,“刚才我要说什么来着?”
“要是有人打电话来,我应该问问他们山羊的什么情况,对不对?”
“哦,对的。首先,你要的是肉羊,对吗?不是用来挤羊奶吧?”
“只要羊肉。”
“那好,你想要的是羊羔肉。”
“我觉得对。得及时卖掉,哦,也许年底这时候就得卖掉,我就是这么想的。”
“哦。那你得抓紧时间了。”
“有可能吗?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得让它们怀上羊羔,还来得及吗?”
“现在这时候不太对,但还是可以想想办法的。要是你能确定母羊去年秋冬季都没和公山羊待在一起过,那现在就到时候了。我可以打包票。”
“这种预期合理吗?难道人们都只养母山羊不养公山羊?”
“县里大约有一百户人家的后院里养着好几头山羊。但大家都不喜欢附近有公山羊——它们身上的味道很冲。怀德纳太太,你闻没闻过公山羊身上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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