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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老栗树(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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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前从没见过她如此大动肝火。加尼特没有吭声。她站起来,从草地上捡起一只苹果,在手里扔来扔去。“那么说我的小鸭子,太恶毒了吧。”她补充道,“唯一神教派对内衣的态度和做法也跟你没关系,再说现在也没有什么唯一神教派了。而自从雷·迪安·沃尔夫去世之后,就没人见过我的内衣,所以,对我的身体的那些看法你还是留在心里吧。”

“你的身体!”他觉得屈辱而恼怒,“那封信不像你说的那样。信里说的是你的地球创生理论有缺陷,那种信仰有问题,清晰无误地指出了其中的谬误,无可置疑。”

“你这一辈子都无可置疑吗?”

“我有信念。”他说。

她歪着脑袋,仰头看着他。他搞不明白她是忸怩作态呢,还是听力有问题。“你总是想把所有事情都简单化。”她说,“你不是说只有智慧、美好的造物主才能创造出这美好与智慧的世界?我来告诉你吧,看没看见那篮六月熟的苹果?你知道我给树用了什么,才收获了这么美味的苹果?是大便,先生。是马粪和牛粪。”

“你是在把造物主和粪肥相提并论?”

“我是在说你的逻辑站不住脚。”

“我这人最讲科学了。”

“那你的科学根本没学好!别说我不理解热力学定律。我上过大学,而且我上大学的时候,已经发现地球是圆的了。说大话吓不倒我。”

“我没那么说你。”

“你就是那意思!‘我知道你并不是科学家,罗利小姐。’”她语带嘲讽,还毫无必要地刻意学他板正的嗓音。

“好啦别说了,我只是想在几个点上纠正你的想法。”

“你就是个自以为是的老头子。你想没想过,艾伦去世后,你为什么一个朋友都没有?”

他眨巴着眼睛。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

“唉,这么直接无礼地和你说这些,我先向你道歉。但听听你自己说的那些话吧!”她不由得大声道,“‘随机因素——也就是进化论——怎么可能创造出复杂的生命形式?’你这么自满自大,又如此无知,到底是怎么同时做到的?”

“天哪。难道你把我的信扔进垃圾桶之前,还特意背诵了里面的内容?”

“呸,哪有这个必要,全都是以前听过的。你说的那些不都是从愚蠢的小册子里学来的。不管那些东西是谁写的,总该添点新的料吧。”

“那好,”他说着,双臂抱于胸前,“随机因素到底是怎么创造出复杂的生命形式的?”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自己就在做着这样的事,居然声称不相信这一切。”

“我做的事和把大猩猩胡搞成会思考的人类完全没关系。”

“进化不是胡搞!得经过挑选,和你挑选栗树苗一样。”她冲着他家的栗树苗育秧田抬了抬下巴,然后皱起眉头,似乎若有所思。“每一个代际的每一棵树都多少有些不一样,对不对?你会挑选什么样的树来进行杂交?”

“当然是不会感染枯萎病的树啊。我会给这些树注射栗疫病菌种,然后测量树皮上形成的溃疡面的大小。有的树完全不会感染。”

“没错。所以,你会挑选存活能力最强的树,采它们的穗枝和其他的树嫁接起来,栽种它们的种子,到了下一代,你又从头再来一遍。过一段时间,你就能培育出新的栗树品种了?”

“对。能抵御枯萎病的品种。”

“就是全新的品种。”

“不,那只有上帝能做到。我没法把栗树变成橡树。”

“只要有上帝那样长久的时间,你也能做到。”

啊,要是能做到就好了。加尼特这么想着,念及自己时日无多,不禁悲从中来。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就能培育出上佳的栗树,他也只有这么个念想,但他心里也很清楚,自己是等不到啦。他有时想要为此向上帝祈祷,但又马上胆战心惊地猜测上帝究竟会如何看待他的请求。艾伦甚至都没得到足够的时间来跟儿子和解。

他有些走神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他恼怒起来。

“你做的那些事是人工选择。”她平静地回复道,“大自然做的也是同样的事,只是十分缓慢。‘进化’这东西,只不过是科学家给这世上最最明显的规律起的名字而已,就是指每一种生物都会顺应自己栖息地的变化而变化。一个代际也许不够,但你知道的,过个几代总是可以的。不管你信还是不信,你的栗树就是这样在你鼻子底下进化着。”

“你是说我对栗树所做的事,跟上帝对世界所做的一样。”

“就看你怎么看待这个过程。只不过你有明确的目标,知道自己想要做成什么。在我看来,在大自然里,捕食者、坏天气一类的状况能将相对较弱的基因淘汰掉,留下强壮的基因,继续传递下去。虽然不像你做的那样有条理,但也同样可靠。这种事向来便是这样的。”

“对不起,我实在没法将上帝的意志同某些向来便是这样的事相提并论。”

“好吧,那就别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我也不在乎。”她听上去很泄气。她坐回到蒲式耳篮子上,扔掉苹果,将脸埋入双手中。

“嗯,我做不到。”他试图让自己站定。他不想总是踱来踱去,但他膝盖疼。“没有了神圣目标的世界就没有了上帝,一片漆黑。你没法指望人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有序运行。上帝是善良、公正的。”

她再抬头看着他时,眼里涌上了泪水。“只要需要,人类就能运行下去。如果你有过一个染色体出问题的孩子,十五年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你再来跟我谈什么是善良和公正。”

“天哪。”加尼特心里很是忐忑。这女人光天化日之下掉眼泪,简直是犯法。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红色印花手帕,聒噪地擤了擤鼻涕。“我没事。”过了一会儿后,她说,“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她又旁若无人地擤了擤鼻涕。真让人吃惊。她揉了揉眼睛,将红色的花手帕塞回口袋。“我并不是个抵制上帝的女人。”她说,“我有我自己看问题的方式,这让我常常想要清早起床,赞颂主的荣耀。我没见你祈祷过,沃克先生。所以,我实在没法欣赏你居高临下、幸灾乐祸地要让我的灵魂漆黑一片的态度。”

他转身背对着她,望着自家的田地。栗树苗上那尖梢带着青铜色的窄狭叶片迎风招展,好似一片猎猎的旗海。每棵树苗都是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拥有基因上的抱负。他开口道:“你说我是刻薄的老头子。这话可不厚道。”

“不管哪个男人,对自己的儿子不管不顾,就像割断树上的树枝一样,这就是刻薄。”

“这不关你什么事。”

“他需要帮助。”

“这也不关你什么事。”

“也许吧。但是将心比心,只要能帮上蕾切尔,我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能放弃自己余下生命中的一切,可我没有那样的机会。如果能让医生剜出我的心脏,塞入她的胸膛,我也会这么做的。所以,你觉得我眼看着别人把自己的亲生孩子抛开不管,我会怎么想?”

“我没有孩子。”

“你当然有,那孩子当时都二十岁了。他还活着,据我所知。”

加尼特能感觉到她盯着自己后背的目光好似午后的日头,但他没法转身。他就这样让她用钝重如石的话语击打着他。“他携带着你的基因和艾伦的基因,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游走、生活。”她停顿了一会儿,但他仍未转身,“天哪,他甚至姓了你的姓。你就不想帮帮他,或者认回他吗?我觉得你已经放弃了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所有东西,包括你自己。”

加尼特什么都不想说了,只想离开这儿。但他万不能让她觉得自己这么占理。他转身面对这位邻居。“我没法帮那孩子。他得自己帮自己。现在时候到了。”

“你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他现在应该都三十来岁了。”

“但也还是个孩子。只有当他真心决定要像个男人的样子,才会成为一个男人。并不只有我这样想。那些年来,艾伦每年都去参加见面会,他们就是这么告诉她的。酗酒的人,得自己有决心才能变好。他们必须想要那样才行。”

“我理解。”她说。她将双臂抱于胸前,低头看着散落在草地上的磕碰过的苹果。她伸出套着小巧的白色帆布鞋的脚,用脚尖把一只苹果踢开了。“我只是实在不愿意看你忘了他。”

忘了?加尼特感到眼里一阵涩涩的刺痛,他别过脸,想找个别的地方看去。人的泪腺实在太没用,太可悲!他模糊的视线终于落定在果园边上的一只四四方方的白色木板箱上。他疑惑了一会儿,才记起那是南妮的蜂箱。她对蜜蜂很着迷,不过她对其他许多事情都着迷。她说得没错,她大多数时候都欢欢喜喜的,而他却经常阴沉沉的。

“这孩子,我们怀得太晚了。”他背对着她,终于承认道,“就像亚伯拉罕和撒拉一样。起先,我们简直没法相信自己的运气。孩子还小的时候,我们为他担惊受怕,等他长成大小伙子了,却又让我们摸不着头脑。有时候,我就想,亚伯拉罕和撒拉要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怀上孩子,又会怎么做?”

她轻轻地把手放到了他的前臂上,稍稍停留了一会儿,这动作让他心头一惊。她从背后这么伸过来,把他吓了一跳。她的手移开后,他仍能感受到那股力道,仿佛他那衬衫底下的皮肤不知何故发生了变化。

“事情总是远比人想象的复杂。”她说,“对不起。”

他们并排站着,双臂抱于胸前,望着她那一园枝繁叶茂的果树,和果园后面他的那一片尚未长大的栗树。他们离得如此之近,周遭又如此安宁。南妮失去了往常的气势。她看上去真的好小——盘在头顶的辫子只到他的肩膀。唉,我们不过是两个老家伙而已,他心想。两个老家伙,抱着胳膊,用哀伤的眼睛望着天堂。

“我们心里头都藏着悲伤,罗利小姐。你和我都是。”

“是啊。到了这个岁数,有什么悲伤能和无子可亲、无后为继相比呢?”

他定定地望向自家育秧田里那些茁壮的小栗树,它们渴盼着自己的未来。可他心头的悲痛如此强烈,他注定无法长久地守望那个未来。

一只靛彩鹀立在篱笆柱子上响亮地鸣叫起来,似在唱一支欢快的歌谣,清澈的空气中又传来奇异的嗡嗡声。哈,竟然是她那些蜜蜂,加尼特这才明白过来。一大群蜜蜂正在果园里和附近的田间忙忙碌碌。并不是他的助听器出了岔子。

等他确定自己的情绪不容易再有起伏,加尼特清了清嗓子。“我来这儿的原因,就像我说过的,是因为你家的一棵树倒在我家那儿了。就在后头,往山上走的那条路上。”他冲山那头点了点头。

“哦,那儿啊,是小溪对岸吗?”

“对。”

“那没什么好吃惊的。那儿有好多树都快倒了。我不会太想它的。是什么树?”

“一棵橡树。”

“好吧,真糟心。这世上又少了棵橡树。”

“不还在这世上吗,”他指出了这一点,“还在我家那儿呢。”

“不出一年,”她说,“木蚁和树皮甲虫就会让它回归尘土。”

“我在考虑更麻利的法子。”他说,“奥达·布莱克家的小伙子拿把链锯就能把它给解决了。”

她看着他。“怎么啦?这一带都是树林,那区区一棵树碍你什么事儿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浣熊可以把它当桥用。在它慢慢腐烂的过程中,火蜥蜴会很喜欢住在那下面。啄木鸟也可以在上面狂欢一阵子。”

“看着碍眼啊。”

她叹了口气。那叹气在加尼特看来太过浮夸了。“好吧,”她说,“非要这样的话,你就让奥达家的小伙子过来吧。我付一半的费用没问题吧。”

“一半我可以接受。”

“不过,木柴得归我。”她说,“全都归我。”

“那可是在我家的地头。木柴该归我。”

“橡树是我的!”

“好吧。一分钟前,你还说要让它烂成泥。现在,你又想要木柴。看来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吧。”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就是个假正经的臭老头。”她说完,便弯腰挽起她的苹果篮子,朝着自家谷仓腾腾腾地走了。加尼特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就这么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感到自己的鞋子似乎已经长在了南妮果园里肥沃的杂草地上。他想,女人的思维着实是片危险的领地。

他倒是真的想感谢她那块派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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