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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two 山羊座的友人|乙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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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来了。‘十月二日就太晚了。’”他满脸不安地看着我。

“哎呀,这个好有趣,不错噢。是哪里的梗来着?我想想啊。”

不过,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自首的打算的?这与他在网吧发的那些邮件又有什么关系呢?虽然不知道他的邮件是写给谁的,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不可能一直逃跑,必须跟警察说清楚,我是怎么杀死金城君的。”

游船划过湖面,荡起的波浪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细碎的光芒映在若槻直人的脸上。我们两人不由得沉默下来。

我一直刻意回避谈论这个事件,不过那时却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或许应该问问他,也许正是由于刚才那一阵异样感觉。

“人真的是……你杀的吗?”

他的脸上浮出一阵自嘲似的轻笑:“事到如今怎么还说这个……”

“那可以给我讲讲那天晚上的事吗?”

“嗯,好啊。”

九月二十五日深夜,他怀揣着菜刀出了门。

“你说是金城君叫你出去的?”

“我在家里时收到了他发来的邮件。”

若槻直人拿出手机,启动了电源。似乎他拿定主意自首以后,就不在乎警察会通过信号查到自己的位置了。他打开邮箱把手机屏幕给我看。一封九月二十五日二十三点十四分收到的邮件呈现在我眼前。这是金城晃发出的最后一封邮件。

“十二点到琴叶桥下。”

若槻直人回复的邮件里则写着“知道了”。

“于是,你在这个时间去了桥下,并且看到了金城君……”

“我提前去了,早到了大概三十分钟,然后躲在桥下的草丛里。因为我想乘他不备时下手。”

若槻直人把自行车藏在草丛中,顺着堤坝上的混凝土台阶走下去。

“我在堤坝上看到了一根棒球棍,棍子上有好几处都瘪进去了。看到那个,我就觉得应该比我手里的刀更好用……”

更换了武器,我躲进桥下的阴影中,等待着金城晃的到来。

“金城君一边抽着烟,一边从堤坝上走下来。那时刚好十二点。”

烟头上那一点火,孤零零地顺堤坝而下。小小的红点一步步走下楼梯,停在河岸边。若槻直人凝神聚气地看过去,金色的头发在桥灯的映衬下若隐若现。水流洗过河边的石头淌向远处。若槻直人从草丛里走出来,对准金城晃的脑后,挥棒砸了下去,一共砸了五下,即使他倒下也没有停手,并且在最后,将菜刀插进了他的胸口。

有风吹过,井之头公园的树木摇晃起枝叶,发出沙沙的声音。这阵风让我想起了家里的房间。现在通过这里的风,也会在巡游天际之后,于某时某刻掠过我房间的窗边吧。

在若槻直人打算关闭手机电源时,我阻止了他,又一次看起金城晃发给他的邮件,并非觉得如何有趣,只是这封简短的邮件,总让我觉得有点儿奇怪。

“金城君管矢鸭桥叫琴叶桥啊?”

发现他尸体的那座桥,正式的名称是琴叶桥,不过自从有人在那边看到了被箭射中的鸭子以后,就被称为矢鸭桥了,无论出租车司机还是派出所的巡警,大家用的都是这个名字。而金城晃的邮件中写的却是琴叶桥,是他还在坚持使用这个名字吗?然而用手机打字的时候,显然还是矢鸭桥更方便些,比起输入“kotonohabashi”(琴叶桥)来,输入“yagaobashi”(矢鸭桥)可以少按很多键。为什么要特意在邮件中使用麻烦的那个名字呢?是有固定词组所以一按即成,还是跟手机的型号有关呢?

“也可能没什么原因,就那样了。”若槻直人说。

“也是呢。”

并不是值得介怀的事。我关上手机电源,站起身来。

“那么,我们尽快逃离这里吧。”

手机的微弱信号说不定已经暴露了我们的位置。若槻直人伸了个懒腰。

“明天,看过山羊之后就去警察局。松田君也该回家了。跟我在一起的事还是不要告诉大家比较好,就说是离家出走好了。”

出了公园,我们走进吉祥寺车站附近的一家大型电器行的商厦内。这家店是全国连锁店,若槻直人在他家办的积分卡里存有价值几万元的点数。明天去自首之后,大概有段时间无法过正常的生活了,所以他打算趁现在全都花出去。我们去了卖游戏的楼层,他用那些点数买了psp和好几个游戏。坐扶梯去往一层时,铺满大屏幕的电视墙上正在播新闻节目,这让我们停下了脚步。

播音员讲述着这个月二十五日深夜发生的一起高一学生杀人事件。除了作为重要嫌疑人的少年以外,另一名同班男生也从家中消失,去向不明,两人似乎是一起行动的。这些新闻被广播出来,传到了全国各地。

“没关系,不用介意,再说这也是事实。”

离开电视墙的时候,我对若槻直人说,他却还是一脸的过意不去。警察终于也开始找我了,在at机取钱的事应该已经调查过,监控拍下的录像也看过了吧。那天穿的衣服已经洗干净,但还是不要再穿了。如果警察已经查出我们使用了车站前的at机,一定会到那儿附近展开调查,然后就会收到情报说有人目击两名少年徘徊在高速巴士站台前。这样一来,也就不难查出我们到了东京的事。想着这些,就觉得四周保安和店员的视线变得可怕起来,脚步不由自主地就变快了。正如若槻直人所说,不能一直躲下去。即便躲到了东京,被抓住也是转瞬的事情。等我注意到的时候,自己的脸已经出现在巨大的电视屏幕上,还好这只是因为我们走到了录影摄像器材区,连接到电视上的展示用摄像头刚好对准我而已。

坐电梯到了一层,我们朝门口走去。现在非常想去个没有人的地方。这个区域摆满了各个厂家的手机,走过那些红色、白色和橙色的卖场,各种各样展示用的手机涌进我的视野。最近智能机的种类似乎增加了不少,但是我们班上大部分人用的还是那种“日式手机”。我记得金城晃的手机也是这种。

我想起了在井之头公园里看过的那封邮件。

有个念头从脑袋里冒出来。

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

店内嘈杂的音乐被隔绝在耳道之外,荧光灯亮得令人目眩。大批客人在我身边进进出出,若槻直人站在几步之外回头看着我。一种就要贫血倒地的眩晕充斥着我的全身。我彷徨地四下张望,希望有什么东西能证明我的突发奇想,又或者是否定它。

“你记得金城君用的是哪种机型吗?”

若槻直人不安地看着我:“机型?”

“手机的机型,是哪种来着?”

他指向旁边一个柜台上的平板机:“记不太清了,大概是这种。”

既不是翻盖式,也不是滑盖式,是直板电话。

“再确认一下,不是触屏式吗?也没有那种qwerty字母键盘,就是很常见的日文按键样式吧?”

“嗯。不过,为什么问起这个?”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我突然有点儿头晕,可能是受刚才那条新闻的影响。”

正好肚子也饿了,我提议吃点儿东西,就这样糊弄了过去。我们聊着天,走进旁边一家小餐厅,特意选了比较靠里、避人耳目的桌子坐下。对着菜单各自点过菜,等着菜上桌的空当,若槻直人拿出用点数买来的游戏,打开盒子看起说明书。

“我去洗个脸。”

这么说着,我离开了座位。进入男卫生间的单间,打开手机电源,很幸运地没有信号。这样一来,也就不用担心微弱的手机电波被基站捕捉到,然后确定这边的位置了吧。当然这只是我一个门外汉的想法。

我从手机里抄下了姐姐的电话号码,从卫生间走出来,走到了餐厅入口旁的公用电话前。若槻直人坐的位置被香烟自动贩卖机挡住看不到我。往公用电话的投币孔里塞进百元硬币,硬币立刻从退币口掉了下来。怎么回事?我心想。然后才搞清楚这电话是先摘话筒再投币的结构。如此说来,这还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用公用电话,毕竟科学进步手机普及了嘛。说不定随着智能机流行起来,物理按键会彻底消失呢。按下姐姐的号码,电话几乎是瞬间就被接起来了。

“喂喂?”

“姐姐?”

“是你啊!”

“没时间了,你仔细听我说。”

“等等,你现在在哪儿……”姐姐显得非常慌乱。

“我没事。不是被人胁迫,我是自愿跟来的。就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我从自动贩卖机后面探出头,往若槻直人坐的桌子那边看去。他依然沉浸在psp的说明书中。

“能不能拜托姐夫,帮我查一下警察那边的资料?如果能帮忙的话,我就告诉你我们现在的位置。”

能够感觉到姐姐犹豫了几秒。

“你想知道什么?”

“是关于金城君随身手机的制造商和形状,还有想确认一下数字键,有没有弄脏或者损坏之类。”

“数字键?”

“特别是‘8’这个键。如果已经坏掉了,想查一下是什么时候坏掉的。”

“知道了。”

“要逮捕若槻君吗?”

“作为重要的嫌疑人,肯定是要限制他的活动。”

“还有想知道一下金城君尸体的情况,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

“真的很重要。”

姐姐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话说,若槻君现在怎么样?”

“一般吧。刚才说的那些,什么时候能有答复?”

“等到晚上吧。”

“那晚上我再打过来。相信我,不要来查我的位置。我马上就能搞清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了。”

跟姐姐联络就是赌博。说不定警察已经算准我会打来电话,而监听姐姐的电话。不过结果是值得庆幸的,警察并没有冲进店里来。

“不要担心。再见。”

简短地跟姐姐道别后,我将公用电话的话筒挂了回去。

从餐厅出来后,我们自吉祥寺向中野移动,只为了看一眼中野百老汇商店街,就这么简单。据我们所知,那边有许多面向动漫迷和御宅族的店铺。有个去过东京的朋友跟我说:“那里是东京最深不可测的地方,简直就是魔窟,绝不能长时间停留。如果长期待在那里,脑子就会变得奇怪,再也出不来了。”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到达中野百老汇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街上挤满了放学回家的中学生。说是“到达”,其实并没有具体的界线,在站前商店街上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进入了建筑物的内部。从一层坐上电梯,下电梯时竟到了三层。我们一边逛着铺子一边顺着细窄的通道前行,结果却在原地打转。老旧建筑的墙壁、地板、味道,所有一切都散发着诡异的氛围。想到东京竟然有如此神奇的建筑,“魔都·东京”的字样立刻浮现在我的脑中。走在摆满同人志的店内,与身穿spy服装的店员擦肩而过,这些让我和若槻直人无数次地感叹:“东京竟然有如此奇怪的建筑啊!”

到四层就没有人了,许多店铺都关着门。顺着通道走到最里面,是一扇如同侦探事务所一样别具风味的门,上面贴着“因故闭店”的告示。锁好像是坏的,轻轻一推,门就开了。熄着灯的室内一片昏暗,却有月光自天井的窗户淌下来。中野百老汇内部几乎没有窗户,以致我都没有发现外面已经是晚上了。

这里原本似乎是家咖啡店,店内摆着好几张桌子,还有沙发和木质长凳。地板上积了薄薄一层灰,看起来很长时间没人走动的样子。这间屋子的房东今晚出现的概率会有多大呢?手指擦过桌面,传来一阵粗糙的触感。我们在堆积的纸箱里找到了毛毯,若槻直人睡沙发,我睡长凳。实在已经住够网吧了。

深夜零点,若槻直人熟睡的呼吸声传来,在确认他睡着了以后,我穿上鞋子走到屋外。公用电话在三层中庭的旁边。拿起话筒,投进硬币,按下了姐姐的手机号码。姐姐的报告是从尸体开始说起的。

“根据司法部的解剖结果,死亡时间推定为二十二点半至零点半之间。不过二十三点以后发过邮件,所以应该是在那以后被杀的。”

死亡时间是根据尸体温度、尸僵程度、尸斑、角膜浑浊度这些现象来推断的,但还是无法确定准确的死亡时间。因此通常不只根据尸体的状态来判断,例如口袋里买东西的收据等也会作为参考,来缩小遇害时间的推断范围。而这回决定使用被害人手机中保存的发件记录来判断死亡时间。

“若槻君说一共用球棒砸了五下。”

“嗯。被棒状物体殴打的痕迹一共五处,应该是死后才在胸口插了一刀。”

“手机的事呢?”

“这你可要好好谢谢我了,好不容易问出来的呢。”

金城晃的手机正如若槻直人所说,是直板的,并且没有任何损坏的地方。姐姐跟我说了厂家及型号。我把这些都记了下来。

“然后……”

“什么?”

“数字键‘8’上面沾着血。”

经鉴定是属于金城晃的直径两毫米的飞溅型血滴,附着在数字键“8”的正中央。

“手机掉落在尸体旁边,可能是被打时正拿在手上,或者是从口袋中掉出来的。”

我想象了一下。球棒落下,击中了金城晃的身体,血液飞溅出来,其中一滴沾在了掉落地面的手机上。

“那滴血没有被擦或者被蹭过的痕迹吧?”

“嗯。你怎么知道‘8’键有问题的?”

“因为犯人写邮件的时候特意避开了‘8’键。日本的手机想要输入‘ヤ’行假名的话,无论如何都要按‘8’键。”

“犯人?你是说若槻君?”

“不。是真正的犯人。”

“你在说什么啊……”

“姐夫还有没有提到别的事?案件发生的那天晚上,除了若槻君,还有没有其他人出现在现场附近?”

拖着一根带血的金属球棒走路的少年,看到的人肯定过目难忘,冲击太大了。不过,除此之外的人呢?即便有目击者,也可能只当作普通路人而已吧。

“这么说来,倒确实有一个特别的报告……”

“怎么说?”

“是个骑车送比萨的人说的,当晚十点左右在经过矢鸭桥附近的时候,和一个拿着伞的人擦肩而过。”

“伞?”

“嗯。”

“那天的天气预报并没有说会下雨,带伞出门多奇怪啊,所以目击者才会记住。”

“……性别是?”

“说是位女孩子。”

“是外形像女孩的少年吗?”

“不不,是真正的女孩子。”

确实,那天带着雨伞外出实在太奇怪了。我记得早上天气预报说当天的降雨概率为零。不过,要是听信了某人关于晚上会下雨的谎话,而在外出时带上伞,那就很合理了。

有这种可能的人,我恰巧知道一个。

但是,为什么呢?

一阵贫血感,我还有点儿想吐。中野百老汇的异次元氛围也来帮忙,让我阵阵眩晕。姐姐在电话那头忧心忡忡地叫着我的名字。差不多也该挂电话了,我这样回答。

“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我们说好的。”

“在东京。”

“东京哪里?”

“抱歉,我很累了,下次再说吧……”

“喂!等等!”

“不要紧的,明天应该就会去自首了。”

而我准备要阻止他,这件事并没有告诉姐姐。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咖啡厅的,发觉时我已经推开了那扇如侦探事务所一般的大门,站在冷冷清清的屋内。为了不把若槻直人吵醒,我蹑手蹑脚睡回了长凳上,望着顶上的管道发呆时,旁边一个声音说:“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把脸转向靠背的方向,闭上了眼。黑暗并没有压制住眩晕的大脑,身体明明没有动,却感觉像睡在漂漂荡荡的船上一样-

4 -

九月三十日 星期二

我睁开眼伸懒腰的时候,若槻直人已经在玩psp了,似乎是从哪里借来了插座,他两只手肘撑在角落的一小张桌面上,手指按着操作键。天井的窗户中照进来清晨的白光。到厕所洗过脸后,又在屋子里闲待了好一阵。我不断地叹气,惹得若槻直人心惊胆战地看过来,但我们却没再说过什么。

接近正午的时候,我们做好了出发的准备。看到被掸去灰尘的沙发,这间房子的主人也许会发现有人进来过了。收拾好后,我们背起旅行包,里面已经塞满了两人的脏衣服。想到应该去找个地方洗一下时,又觉得可能没这个必要了,如果若槻直人去自首,而我又没能阻止他的话,逃亡生活在今天就会结束了。

离开中野百老汇,走进一家小餐馆,我们点了当日的炸鱼套餐。店里摆着一台小小的显像管电视机,正在播放午间新闻节目。

“是山羊!”

喝着味噌汤的若槻直人看着电视叫起来。播放的画面好像是从直升机上拍到的,一个雪白的小点从高楼之间的细窄夹道中横穿过去。画面一转,出现的是市内动物园的入口。

“报纸上面怎么写的?”若槻直人问。

“挂在阳台上那张?”

“嗯。”

那张报纸的碎片就叠着放在我的口袋中。我把它拿出来,抹平褶皱。若槻直人伸头朝我手里看过来。

电视里还在继续播放着山羊的新闻。过街天桥上站满了举着手机拍照的人,明明已经绿灯了却没有一辆车开动,周围的人吓得不断后退。还有穿着制服、拿着巨大的捕虫网似的东西上蹿下跳的人,应该是动物园的饲养员吧。摄像机在混乱的人群中出没,捕捉着奔跑于都市中的那一身雪白皮毛。

而那家伙,蹄子踏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走在柏油路上,又用前脚踩着停了的出租车的发动机盖跳上了顶棚,在惊得呆住了的司机头顶上走来走去,伴随着嗒嗒的脚步声在车顶留下一处处凹陷,然后轻松一跃,跳去了后面一辆车上。车身微微摇晃,而它则像立于岩崖之顶一般,转动着长角的脑袋悠然地巡视四周。道路两旁看热闹的人群,大楼窗户里探头张望的脑袋,山羊带着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看着这些。直升机带着轰鸣声从空中穿过,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慢慢靠近意图将其捕获。然而山羊却腾空而起,如同飞翔一般越过了巨大的捕虫网,在根本没料到会朝自己而来的惊慌逃跑的人群中闪转腾挪,转眼便逃进楼宇之间,消失得无踪无影。根据播音员的讲解,山羊是今天早上趁着饲养员一时不备逃出来的。

标有后天日期的报纸上,刊载着一篇标题为《山羊的去向》的报道,里面写着,山羊从动物园逃出来后,最终误入驹入站,在登上十六时十七分发车的山手线外环电车后,被成功捕捉。

“报道成真了!这张报纸真的是从未来飞来的!太超现实了!我知道了,这种事就叫作超现实!”

“别再‘超现实’‘超现实’地喊了,求你了。”

我将报纸收回了口袋。若槻直人如此兴奋,我却只感到一阵恶寒。报纸在这一步变成了现实,那么下一步,若槻直人自杀的未来,也将确实无误地到来。

我们决定十六时前往驹入站,在此之前就在市内漫无目的地逛逛。首先在新宿站下车,去参观都厅。西新宿的高层建筑上端高耸入云,如同神殿般威严耸立。明明就在眼前的景色却让人感觉如此不真实,如果说是计算机动画反而更容易让人相信。走在笔直笔直仿佛永无止境的道路旁,我们抬头仰望着连绵的超高层建筑。这时我对若槻直人说:“班上的人,其实都很想帮你。大家私下都这么想。”

楼间强风呼啸而过,他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大家心里都觉得很愧疚,为视而不见而感到抱歉。”

之后我们再次从新宿车站出发,自动售票机前排着长队,其实一个人买两张车票明显要快一些,但本着aa制的原则,还是选择各买各的,结果就出了事故。排到若槻直人的时候,他刚要把钱放进机器,一个身着西装的大叔就一把推开他插队进来。若槻直人战战兢兢地低声说:“那个……”

大叔完全无视了他,自顾自地操作着售票机的触屏。若槻直人又重复了一遍,而大叔只是飞快地买好了车票,转身要往检票闸机的方向走。不凑巧的是,他一回身撞到了若槻直人的肩膀,若槻直人拿在手上的钱包掉在地上,里面的零钱撒了一地。加塞的大叔有那么一瞬间停住脚步,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但还是马上就逃掉了。若槻直人将硬币一枚一枚捡起来,我也走过去帮他。而售票机前的其他人,只是避开我们重新把队排好,一个接一个地买车票。可能是听到骚动,站务员往我们这边走来,捡到一半的我连忙拉起若槻直人逃离现场,在别的售票区买到车票后进了车站。往山手线月台走的时候,若槻直人突然在台阶上停下了脚步。

“总是这样。”背贴着墙壁站的若槻直人说。我站在他上面几级台阶,为了不妨碍其他乘客通行,一样是背贴着墙。

“感觉每次出了家门都会发生坏事。在邮局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我排队的时候,总有人插进来,即使提醒了,也装作没听见。”

“人活一辈子,这种事谁都会碰上的。我也一样。今天只是偶然而已。”

大量的人从面前穿行而过,像避开障碍物一样绕开了我们。站内广播声、人们的交谈声以及杂乱的脚步声都混在一起。

“他们只是觉得欺负这个人没关系,刚才那个插队的也是。看到我以后感觉这么弱的家伙可以欺负一下。被金城君盯上也是这样……”

不知是不是有电车进站了,从月台走下来的人突然变多,楼梯上挤得一点儿缝隙都没有。我继续听若槻直人说话。

“我想着杀了金城君,就不会有人在教室里脱我的裤子了,也不会有人再抢我的钱了。可是,什么变化都没有。”

“说是你杀了他,可是……”

“用菜刀捅了他。”

“但是,用刀捅之前,他已经被球棒打死了。菜刀是在金城君已经倒在地上以后才扎进去的。人不是你杀的,对吧?”

楼梯上汹涌的人流之中,若槻直人看着我的脸,他的眉头间浮起细小的褶皱,表情仿佛要哭出来一般。

“你知道阿萨谢尔的山羊吗?”若槻直人问。

“阿萨谢尔?”

车窗外,都市的风景缓缓流动。

“是一个神话传说。阿萨谢尔既是堕天使,也是荒野的恶灵。在古犹太人的诸多习俗中,有一种就叫作阿萨谢尔的山羊。因为我是山羊座的,所以对山羊相关的事都比较了解。这是一种真实存在过的仪式。”

仪式每年举行一次,由祭司选出两匹山羊,一匹献给神,一匹献给阿萨谢尔。献给神的山羊会被杀掉,然后用它的血来赎罪。而献给阿萨谢尔的山羊,则要在祭司宣读过全体民众的罪孽之后,背负着那些罪孽被放逐荒野。

“背负着人们所有的罪恶,被活着弃于山野。那就是阿萨谢尔的山羊,也被叫作赎罪山羊。”

由新宿站乘坐的山手线外环电车非常拥挤,我们站在门边,透过玻璃眺望车外。车门上边安装的液晶屏上显示着电子时钟,计划到达驹入站的时间是十六点。那只问题山羊依旧在市内到处逃亡,目前还在楼宇间穿梭。一群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围着能收看电视节目的手机,兴奋地喊着:“山羊快跑!”各家电视台的摄像机也追随着山羊到处乱窜。

“找山羊来顶罪,人的罪孽就能消除吗?”

“嗯,因为山羊会驮着这些,全部带到荒野中去。不然的话,人类会承受不住沉重的罪恶。”

窗外匆匆后退而去的楼群,有着神话世界一般的威严,但更多的却是荒凉之感。随着车身的摇摆,我们仿佛彷徨其中,不知所往。

我试着向他问起案件的事:“二十五日深夜,在矢鸭桥,除了你和金城晃以外,应该还有其他人在。你见到那个人了吗?”

若槻直人沉默数秒,终于点了点头:“其实我真的是下定了决心动手的,可那时金城君已经死了,所以我拜托他们两个,至少让我来认罪。”

“他们两个?”

“本庄同学和佐佐木君。”

听到他亲口报出名字,果然还是很受打击。虽然已经预料到会有本庄望,可没想到还有跟她交往的佐佐木和树。

“我从佐佐木君手里接过了球棒,让他们两个先逃走。分别的时候,佐佐木君说,如果没被警察抓到就发邮件给他,邮件地址写在他的博客上。”

本庄望与佐佐木和树离开了现场之后,若槻直人用带来的菜刀刺进了金城晃的身体,然后拖着球棒走回街上,最后在商店街入口处碰到了我。

“打了多少回,都打在哪里,这些佐佐木君都通过邮件告诉我了。被警察问起的时候,我可以说得尽量真实些。”

看来没有马上自首,而是躲起来数日,就是为了交换情报。这样若槻直人的证词才不会跟现场证据有出入。因为在二十五日深夜的台阶上,他们并没有串供的机会。若槻直人的邮件,原来是发给佐佐木和树的。

“不过为什么你会知道不是我干的呢……”

在昨天之前,我还真以为是他杀的,毕竟动机十分充分,连刺进胸口的菜刀都是他自己买的。

“之前在新闻节目里看到本庄同学的时候,你一下就认出她了呢。”

那是我们在网吧的时候,电视上放了一段记者在校门口采访学生的画面,本庄望正好从背景中横穿过去。那是走在放学路上的她。

“你居然能认出那是本庄同学。毕竟那天是她第一次把眼镜换成隐形眼镜,整个人的形象都为之一变,然而你却认出她了。你应该是在哪里见过不戴眼镜的本庄同学吧?那么也只有二十五日深夜了。因为,二十六日一整天你都待在我房间的壁橱里不是吗?”

若槻直人的脸上先是露出了钦佩的表情,但随即又叹着气摇了摇头。

“确实,那天晚上本庄同学没有戴眼镜。”

“为什么?”

“好像是金城君发起狂来,在反抗的时候被打掉了。”

虽然“发狂”这个词,若槻直人说得一脸轻松,却让我胸中郁闷难平。

“是那时候被踩坏的?”

“嗯。”

二十六日在学校时,本庄望好像说过昨晚眼镜被踩坏了。原来那不是借口,而是真的。

“不过你想多了。就算之前没见过,我也能认出不戴眼镜的本庄同学……”

“欸?真的?我都是靠眼镜来认她的。”

“能认出来的。”

若槻直人自信满满地回答。或许是因为他的视线一直都在本庄望身上,才不会受有无眼镜的影响,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替她顶罪。

我想起在壁橱中,以及在网吧的单间里,偷偷啜泣的若槻直人。他并不是个特别强势的人,如今却抱着宁死也不说出实情的决心。我非常肯定这一点。因为它就写在后天的报纸上。供认罪行后上吊自杀的话,就算他的供词与事实有所矛盾,也无法追查下去了。如此一来,本庄望与佐佐木和树也就不用担心自己的罪行曝光。

若槻直人将他们的罪全部抹消了。接过金属球棒的时候,他一定觉得那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为了向教室中唯一肯跟自己说话的同学报恩。

电车终于到达了驹入站。

从山羊迷路走进车站月台,到它被抓住总共是三分钟的时间。但我们却觉得时间缓缓流淌,一切都在静谧之中慢慢进行着。

十六时十六分。

去往东京站方向的山手线外环电车驶进了月台。

直升机的声音在车站上空盘旋。

同时传来了一阵惊叫。

周围的人都回过头去看出了什么事。

通过东检票口准备上台阶的人都慌忙紧贴住墙壁。

随着台阶下面传来啪嗒啪嗒的蹄声,顶着一对“v”字形羊角的脑袋出现了。身上的羊毛比想象中的还要白,仿佛刚刚落下的雪一般。肩部看上去很瘦,体形却比镇上常见的狗都要大得多。看起来并不觉得强壮,但女性化的面容和身形却令人无法不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神圣。在人们的屏息凝视中,山羊静静地、漫无目的地移动着。

山手线的电车驶进站台,打开了车门。最先从电车上下来的人都因为眼前这个纯白色的生物而停住了脚步,后面的人紧跟着撞上来,一边抱怨一边也看到了那只山羊,于是同样一脸呆滞地站在原地。

山羊转动着长角的脑袋,盯着眼前打开的车门看了一会儿,接着后腿轻轻一弹,纵身跃进了车厢。车内的乘客都吓得向后退去,谨慎地与山羊保持着距离,而我们则隔着车窗玻璃看着这一切。

驾驶员和列车长似乎也发现了异常,既没有关闭车门,也没有开车。大家都停止交谈,默默看着,拿着手机发邮件的人也僵住了手指。听不到车内广播,平时纷纷扰扰的站台内此时一片死寂。

直升机的声音再次从头顶响过。

我和若槻直人交换一下眼神,紧跟着山羊进了同一节车厢。

山羊在车内闲庭信步,每走一步都伴随着蹄子敲打地板的声音。车内大概有二十位乘客,有些站起身警惕地戒备着山羊,也有些僵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山羊往前迈步,人们就更退向两边,将通道让出来给它。

一个穿西装的大叔两手举着正在看的报纸,盯着山羊不敢动。一个小孩子伸手指向山羊,立刻就被妈妈制止了。被白色羊毛覆盖的身体从一个中年大妈巨大的臀部蹭了过去,大妈紧闭双眼,发出细小的惊叫。有个大学生模样的男人在座位上睡着了,完全没有察觉到车厢里走进了人类以外的生物。直到山羊闻着他手指的气味,伸出紫色的舌头舔了一下。那人终于醒过来,先是环视了一圈盯着自己的人,然后视线才对上眼前的山羊。

若槻直人走在仿佛被停止了时间的车厢内。我紧跟在他后面。此时山羊则沉迷于女高中生手机上的挂饰不能自拔。

若槻直人站到了距离山羊仅一步之遥的地方。他伸出右手,用如同少女般纤细的手指接近那只生物头部的长角。横切面为扁平三角形的角,画出两道舒缓的曲线。若槻直人的指甲碰到羊角的瞬间,发出了咚的一声,听起来如同洞穴中落下了一滴水般清澈。

山羊转过头来,与若槻直人鼻尖相对。

一对横长的异样瞳孔。

若槻直人与山羊四目相望。“呀啊……”他打了个招呼,“外面的世界,好玩吗?”

山羊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少年。

下一个瞬间,一大拨穿着工作服的大人从车厢入口拥进来。等我们注意到的时候,站台上已经挤满了站务员、警察和饲养员模样的人。山羊被劈头蒙上了巨大的捕虫网。它只是略微慌张了一下,很快就不再抵抗。我们沉默不语地看着山羊被大人们带走。

电车进行安全检查的时候,站内又逐渐恢复了以往的嘈杂。被舔了手的大学生正用一块手绢仔细地擦着手。发车的广播响起,电车关闭了车门。我们就这样乘着山手线的电车出发了。

“那只山羊也是知道的,它其实无处可去。”若槻直人说道。兴奋之情尚且洋溢在车厢内每个人的脸上。

“这样反而更好。”

“你真的……打算去自首吗?”

“你不要跟警察说,就让我来当那个犯人吧。”

“那天晚上,叫你出去的那封邮件其实……”

“我知道。那也没关系。”

电车行进的过程中,我偷偷从口袋中拿出那张报纸碎片瞥了几眼。看着背面印的那篇报道,我想再跟他谈谈,哪怕把自首的时间拖后两天也好。

电车到了秋叶原站。车门打开,人流上上下下,就在车门即将再次关闭的时候,若槻直人突然起身跳上了月台,而我因为看着报纸的碎片出神,反应慢了半拍,虽然立刻起身追上去,但车门还是在我眼前关上了。

电车启动了,月台在慢慢地远离。我把手指插进车门的缝隙中用尽全力想要打开它,然而却敌不过电车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小的月台上,伫立着他凝望电车的身影。

“笨蛋!傻瓜!”

发现一切都迟了,我懊恼地不停踢打车门。

他已经计划好要去警察局了吧。从一开始就是,那是他唯一的目的。为了帮本庄望和佐佐木和树顶罪,最终只有被捕这一条路。拖延这几天不过是他为了通过邮件与佐佐木和树串供,是他向那些大人隐瞒事实真相的准备时间。

最终,我在东京站下了车。因为一时也想不出之后该怎么办,只好在站内闲逛。是不是应该跟若槻直人一样,去找警察寻求保护。警察们也在寻找我的下落吧。我用剩下的钱买了新干线的车票,以便回到小镇—那个有我和若槻直人一起上的高中、天空中还有一条风通路的、故乡的小镇。在那里我会见到本庄望。

十月一日 星期三

从东京坐新干线再换成私营铁路回到镇上时,已经是深夜了。为了避人耳目,我还是在网吧住了一宿。扔在停车场的自行车可能被拖走了,怎么都找不到。我用单间里装的电视看起新闻节目。驹入站被抓的山羊要远比我那向警察自首的山羊座朋友受关注得多。我换了频道,用电脑在网上浏览一番,收集各种关于若槻直人的消息。我还在网上查了下金城晃的手机,通过搜索厂家和型号,拿到了各种信息。准备睡觉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中午之前,我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一走到外面,天高云淡,沉重的旅行包已经寄存在车站的储物箱里,朝着学校走的我可谓一身轻松。街上还是一如既往,熟悉的建筑物、招牌和过街天桥,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生疏。大概是因为周围人都在盯着我看吧,看惯了东京的街景,难免为这开阔的晴空与茂密的绿植而感动。

已经可以看到高中的校门了。若槻直人向警察自首的新闻已经播出,校门口却不见媒体的车辆云集。世人的兴趣已经转移到其他事上去了。学生们喧闹的声音从操场的方向传来。我躲在那后面的灌木丛里等待午休时间结束,然后进入了学校的领域。

我在教学楼中朝自己班级所在的教室走去。擦肩而过的几个学生都忍不住回头看穿着便服的我。这样确实太显眼了,本来我也想过回家换了制服再来,但为了不被人发现还是放弃了。至于能够逃过老师的耳目、一路顺利地走到教室,除了幸运也没有其他解释了。

教室里有十几个人,其他同学可能在食堂或者别的地方吃午饭。我一走进去,班上的人就全部停止了交谈,变得鸦雀无声,一瞬间所有的视线都集中过来。他们一定从早上就开始热议若槻直人被捕的新闻,其间说不定还夹杂着关于我至今没有被逮到、依然下落不明的消息。

“松田,你这是……”平时关系相当不错的一个男生靠过来跟我搭话。

“好久不见。”应付一句,我就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那后面就紧挨着本庄望的座位。今天她也还是在自己位子上吃着小卖部买来的蔬菜面包与牛奶。面包已经不见踪影,不过插着吸管的牛奶纸盒还摆在桌上。额头的剪影显得她异常认真,坐姿也挺拔笔直。戴的不是有框眼镜,而是隐形眼镜。

一看到我,本庄望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

横坐在椅子上,背靠着窗边,还是那么舒适,而且也方便跟后面的本庄望说话。其他同学都远远地看着我们,说不定已经有人跑出教室去叫老师了。

“松田君,大家都在找你呢。”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一样,“听说,若槻君在东京被抓到了……”

“只有我回来了。”由于太紧张,几乎都发不出声音了。

“你之前一直在帮他逃跑吗?”

“差不多吧。”

“为什么不来找我商量呢?”

“因为班长你太一本正经了。”

我深吸一口气,让肺部充满了空气。

四下巡视一圈教室,竟然有种非常怀念的感觉。这些直到不久之前还是理所当然的景物。我的出现是如此不合时宜。

“没有时间了,直接进入正题吧。我有话想跟你说,关于若槻君做的事。”

本庄望歪了歪头。

“在二十五日深夜,他的手机上收到了金城君发来的邮件。那封邮件把他叫去了矢鸭桥。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偷偷带上了买好的菜刀,似乎是准备用这个杀死金城君。不过,叫他出来的却并非金城君本人。”

“什么意思?”

“在吉祥寺的井之头公园,若槻君给我看了他的手机。我也详细问了他当时的情况。”

“吉祥寺?你们还去了那种地方吗?”

“嗯。然后,我发现有件事很奇怪。金城君发来的邮件上写的是‘琴叶桥’,不是‘矢鸭桥’,他用了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人用的正式名称。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我特意查了一下,原来金城君手机的数字键‘8’上,沾着一小点儿血沫。似乎是在被打时,他的手机掉在了地上,而一滴血刚好溅在了上面。”

“然后呢?”

“由这些细节,可以做出两点推测。第一,金城君本来就不用‘矢鸭桥’这种叫法,至今也坚持称‘琴叶桥’的可能性。这样一来就全说得通了。金城君写了那封叫他出来的邮件,并在之后被其杀害也是顺理成章。”

“那另一个推测呢?”

“写邮件的人不愿意使用数字键‘8’的可能性。”

“写邮件的人?”

“此人不愿按数字键‘8’的理由,当然是因为那上面沾着血迹。也就是说,邮件是在金城君被打之后写的。毕竟被打得浑身是血的状态下也没可能写出那样的邮件。所以,在当时,发邮件的并不是金城君,当然也不可能是若槻君。”

“为什么?”

“若槻君没有必要给自己发邮件。与此相比,把这封邮件理解成叫若槻君出来而发会更加合理。也就是说,一个既不是金城君,也不是若槻君的人,当晚,出现在桥下。写邮件的人不愿意留下自己存在的证据。这是最重要的。所以才不能按下数字键‘8’。如果按下沾血的按键,血迹就会被破坏,那样一来就会暴露邮件是在行凶之后写的。但是擦掉血迹同样有风险,按键与机身的缝隙中可能会残留血迹,而且本来应该出现的金城君的指纹也会被一并擦掉。最终结论就是,不去碰它最为安全。那个人使用了不会留下指纹的方法,比如用戴着笔帽的圆珠笔之类,避开数字键‘8’来写邮件。不过要输入‘矢鸭桥’的话怎么都要按到‘8’,所以才用了正式名称‘琴叶桥’。”

她想了想,然后说:“还有其他输入方式可以打出‘矢鸭桥’吧?比如用方向键操作。”

由于手机的机种不同,输入法也有多种方式可选,有一种就是用方向键上下左右移动来选字的输入法。

“金城君的手机没有配备这种输入法。”

“那么,就是说除了金城君与若槻君以外,还有其他人在场了?”

“如果第二点推测正确的话,至少我认为是这样的,从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若槻君赶到的时候,金城君已经被真正的犯人们杀死了。”

“犯人们?”

“就是你和佐佐木和树。”

和煦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洒在课桌上。操场那边有人在打排球,可以听到球体在地上弹跳的声音。教室里的其他人还在远处往我们这边偷瞄,却没有任何人上前。只希望他们听不到我们的对话。本庄望慢慢垂下了眼,发帘给她知性的额头打上了细碎的阴影。

“你们的计划其实更为单纯吧?把若槻君叫出来,然后躲在别的地方报警。等警察赶来的时候,桥下就只剩金城君的尸体,还有若槻君,而他又有杀人动机。他会被当作犯人逮捕,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到你头上。但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比如,眼镜掉下来被踩坏了,必须把破碎的镜片全捡起来。这在一片黑暗之中是非常耗时的工作,于是你们逃跑的时间被延后了。然后,若槻君又比邮件所写的时间提前了三十分钟到达。而决定性的一点就在于,他跟你们选择了同一天杀死金城君,所以提前到达现场,准备进行伏击。得益于此,在你们撤离之前他就出现了,两边碰了面。”

本庄望摇了摇头:“那什么,实在是可吐的槽太多了。别的先不说,首先,为什么一定是我跟佐佐木君啊。还有,选了同一天杀死金城君?也太巧合了吧?这可是杀人啊。”

“确实如此。巧到不可思议呢。不过也还是有一点道理的。恐怕,你与佐佐木君会选择二十五日晚上动手,跟若槻直人在那一天下决心杀人而带着菜刀出门,是出于同一个念头。只有那一天晚上,金城君必然是单独一人。究其原因,就是平时跟他一起行动的高木君去修学旅行了。对你们来说,这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一夜。换作其他日子,就算单独叫金城君出来,他也未必真的就一个人来,那时候可能就要面对两个对手了。”

“可是这些全都是你的想象吧?万一呢,万一金城君就是一直管‘矢鸭桥’叫‘琴叶桥’呢。”

“这个警察一查就知道了,问问高木君也可能知道,总之很容易查清的。”

“我说,我跟佐佐木君什么关系都没有啊。不仅如此,我还一直帮着被欺负的若槻君呢。我们会嫁祸给若槻君?根本不可能的!”

她的脸上满是恳切,简直就像寻求谅解一样。

为什么要如此逼问她呢?我们明明是朋友的。

“然而,我知道是你们。我已经知道了,也直接问过若槻君了。要装作不知情,继续如往常那样过日子,我觉得自己做不到。”

不只是班上的同学,连外班的人都聚集过来,一大堆学生的脸挤在教室入口处,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本庄望从头到脚都像泄了气一样。她的肩膀略微垮下来,仿佛卸下了什么东西。

她放弃抵抗似的叹了口气:“……那就是说,没办法了吗?”

“若槻君不打算告诉大人们实情,我也没打算报警。这是他的心愿。我希望,由你和佐佐木君去跟警察说。那样的话,说不定,他会原谅我的。而且,若槻君一直都知道那封邮件不是金城君,而是你们发给他的……”

是你们为了嫁祸给他而发的。

尽管如此,他却依然决定隐瞒实情毅然赴死。

“若槻君他一直都不肯对我说出真相。本庄同学在场的事,我是通过其他线索猜到的。”

“怎么猜到的?”

“那天晚上,在案发现场附近,有目击者看到一个拿着伞的女孩子。我想那应该是你。”

“那一天,并没有下雨呢。”

“我知道的。我看了那天早上的天气预报,知道不会下雨。”

二十五日那天的午休时间,我就像现在这样背靠着窗边跟她聊天。那时候,我骗她说今晚会下大雨,所以她出门时才会带上了雨伞。

“我预先知道了那天晚上这座镇上可能会发生杀人事件。”

“知道?怎么知道的?”

“我还知道犯人与受害者都是跟我同年级的人,所以才为了不让本庄同学出门而撒谎。我是想这样的话,本庄同学就不会成为受害者……只要一直待在家里,就一定不会被杀。然而,本庄同学却带着伞出门了。”

目击者正是因为对那把伞印象深刻,才会记住那个出现在犯罪现场附近的女孩子。而那个当晚会下大雨的谎话,我只跟她一个人说过。

“我明明是想救你的,很讽刺吧。我不希望本庄同学死,因为我非常尊敬你。我们是朋友,座位离得又近。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找人顶罪,而是三个一起逃跑,让警察不知道谁才是凶手,难道不好吗?虽然金城君是个坏人。”

“因为我很害怕啊。”她细弱的声音像从身体里挤出来的一样。

“那天晚上,若槻君一来,计划就变得乱七八糟的,我想这下全完了。这时若槻君对我说,让我们逃走,就当事情是他做的。我没有那么厉害,你实在高估我了。”

“但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你们的动机是什么?”

本庄望与佐佐木和树有着怎样的过往,以至于非要杀死金城晃不可呢?

她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头也低了下去,眼睛和鼻子变得像大哭过一样红。正在此时,老师出现在教室门口,是一位身体健壮兼任生活指导的男体育老师。

“我必须走了……”

说完我站起身来。她的手跟着动了,像是要抓住我的手腕,但又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最终,她的手回到了自己的膝头。

“如果我早点儿注意到,跟你谈谈就好了。”

“真的呢,笨蛋。不过,瞒着你的我也有错。”

体育老师见我没有反抗的意思,也松了口气。在同班同学的注视下,我跟着老师走出了教室。到了走廊上,我回头去看本庄望。她手上拿着从小卖部买来的盒装牛奶,嘴唇夹着吸管,眼睛盯着窗外。外面依然是往常午休的光景,喧闹声从操场的方向传来。明亮的阳光照进教室,一张张的课桌显得熠熠生辉-

尾声 -

我至今依然记得很清楚。

那是升入高中后不久的事情。

当时是春天,四月。

我在闹钟响起之前便由梦中醒来,全是因为阳台传来的狗叫声。

打开窗户,在阳台堆积的樱花花瓣之上,一条小狗正在打滚。

看来是乘着风,不知被从哪里吹来的。

浅棕色的毛非常柔软,脸长得也很可爱。

我伸过去一根食指,它立刻用小小的舌头舔起来,还挺痒的。

然而我家禁止养宠物。

我在学校的电脑教室里做着领养小狗的告示。

告示难做极了。

偶尔休息一会儿,我从电脑教室的窗户眺望出去,正看到了开满花的樱花树。

我放上了小狗的照片,正在调整布局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要写清楚是公狗还是母狗才行。”

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子站在我后面。

是同班的本庄望。

“你是在哪儿捡到这个小东西的?”

我跟她说是风刮到我家阳台上的。

她最初也是不信的。

“风的通路?”

放学后,我带她走到了我家附近。

在小丘下的公园里,我用手指向天空。

似乎是感到刺眼,她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眯成了一条缝。

小镇的上空有一条浅浅的粉色的线。

仿佛用汲满了水的笔蘸着淡淡的水彩颜料在天空中画了一道。那是大量的樱花花瓣乘着这条风的通路在飞行。

风掠过了小丘,掠过我的家,向着永无止境的天际而去。

在教室跟本庄望交谈过后,我被老师带到了警察局,在那边见到了我的父母和姐姐。姐姐一见到我的面,就下狠手打了我一巴掌。

虽然大人们问了各种问题,但我也只讲了自己跟若槻直人在一起的这几天,关于本庄望与佐佐木和树的事全都没说。

我向他们问起了若槻直人的事,可是现在案件还在调查中,所以不能让我们见面。

虽然帮犯人逃跑有违法纪,但因为我并没有直接参与犯罪,再加上还是未成年人,最终决定让父母带我回家,只是被给了个严重警告,然后短时间内还要无数次重返警察局协助调查。

我回到小丘上的家时,小镇已经拉下了火红夕阳的大幕。几日没有打扫,阳台上堆积了大量的落叶,看来风并没有因为我不在而缺席。

当天十七点,本庄望走到学校旁边的派出所自首。

据说她在午休即将结束的时候,突然离开了教室,从此再也没有回学校。

这件事我是从深夜姐姐打来的电话中得知的。根据她从姐夫那里听到的消息,本庄望已经自首招供了。

姐姐说,还有另一个悲伤的消息。

她的开篇是: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我觉得自己能理解,本庄同学为什么总是喜欢打听漂流物的事。毕竟,一觉醒来,自己房间的阳台上就挂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简直太神奇了。”

再见到若槻直人的时候,我正好要过生日。秋天已经过去,街上的行人都换上了御寒的外套。

“原来超现实的事物也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上的。跟松田君在一起时,我就这么想,感觉好像被拯救了。每次听到松田君说那些风的故事,哪怕只是一瞬间,也会让我忘记所有的痛苦,就像看小说或者漫画一样。所以,本庄同学才喜欢跟松田君聊漂流物的话题吧。”

一开始,我们两个都是一脸尴尬地坐在快餐店二层的禁烟区,喝着廉价的热咖啡。相对而坐,却都不敢看对方的脸。我只能一味地想着他大发雷霆要跟我绝交的情景,不过也并没有成真。我们一点儿一点儿、磕磕绊绊地互相报告了近况,然后说到了本庄望。

若槻直人那张女孩子似的面容依然没变,只是比九月底那次逃亡时更加消瘦了。他偶尔会垂下眼,沉默不语,只盯着盛咖啡的容器,长长的睫毛在脸上铺下影子,咖啡的热气因他的叹息而打着旋。这种时候,我就总觉得他是想起了本庄望。

“说起来,这个给你……”

我取出佐佐木和树的信给他看。被警察看押的佐佐木和树与我有过一次书信往来。我无法想象若槻直人读到这封信时的心情。

佐佐木和树在信中所写的是关于本庄望的事情。

那些与金城晃有关的可怕传闻,关于来实习的女大学生和自杀的女中学生的事,都不是传闻,而是事实。被害的两名女性,分别叫佐佐木纱耶香和本庄胜美。她们的人生全被金城晃毁了。虽然案件本身没有公开,但她们的家里人都知道是金城晃干的。

根据信上所写,本庄望和佐佐木和树从初中开始就为了同一个目的接触和来往。他们两人之所以选了我们的高中,也是为了接近金城晃。明明可以上更好学校的本庄望,原来就是为了这个理由考来了这里。比她跟我成为朋友还要早很多很多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金城晃了。

若槻直人沉默了好长时间之后,将信纸叠了起来。我们又回到无言的状态,一起望着窗外。地铁口前有个巴士车站,并非我们去往东京时乘坐的高速巴士车站,而是每天早上都会乘坐的日常线路公交站。一大群放学途中的学生正从那边路过,勾肩搭背,嬉笑打闹,看起来真是开心。他们穿的正是我不久前上的那所高中的校服。

我和若槻直人从各自的书包中拿出了函授高中的申请书与文具。

首先写上名字和年龄。

松田祐也,十六岁。

“原来不是在交往啊,那两个人……”若槻直人坐在我对面,边写边说道。

“嗯。好像不是。”

佐佐木和树的信上也写了差不多的话。

“那本庄同学果然还是喜欢松田君的吧。”

“怎么可能。”

“她跟松田君聊天的时候,看起来很开心。”

“那一定是因为那个啦。我家那个阳台,就是个喜剧制造器,肯定不是你说的那样。我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车站来车了,高中生们纷纷坐上去走了。

之后所剩的也就只有宁静的站前风景而已。

若槻直人停下来,伸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

我把脸贴到志愿书上,埋头于那些空栏项目中,然后吸了吸鼻子。

那是我在教室与本庄望交谈后的翌日。

十月二日 星期四。

在天亮之前,我骑着自行车驶过坡道,到达平时光顾的便利店,买下了所有的报纸,坐在停车场上寻找那条报道。排版与记忆中一模一样,所以我很快就找到了,与挂在阳台上的报纸碎片别无二致。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朝着学校走去。东方的天空渐渐亮起来,这段时间的校舍沉浸在一派清冷的空气中。

穿过走廊,上了楼梯,进入教室,窗边的座位上还放着那个小小的、孤零零的盒装牛奶。

那是昨天午休时她喝的牛奶。

下午上课的时候,谁也没有拿去扔掉,就那么放着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警察局的事,老师和学生们都照旧上着下午的课程。

牛奶的纸盒被吹进了气,胀得鼓鼓的。

像帮助若槻直人那样,拉着她的手逃离老师和警察不就好了吗?

她既没有回学校,也没有回自己家。

审讯结束后,她去了警察局的厕所,然后就没再出来。

眼前的这个小纸盒里,现在也还充满着她吹进的气息。

活着的最后一天,死去的几小时前,她的呼吸。

(1)  “昭和”是日本天皇裕仁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合共六十四年。

(2)  日本中学的校园文化通常鼓励乃至督促学生加入各种社团(日文中称社团为“部”)。社团活动通常在下午放学后开展,而不属于任何社团,放学后直接回家的学生,被戏称为属于“归宅部”。

(3)  山羊座:又称为“摩羯座”。

(4)  索利德·斯内克:著名战术谍报游戏《合金装备》系列的主角之一,被誉为“使不可能成为可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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