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six 某件印刷品的下落|山白朝子(2/2)
“早上好。”
“嗯。”
平时他都会帮我把箱子搬到台子上,但是那天他的手机响了,于是急急忙忙赶回了研究楼。我一个人抱起箱子,对于里面装的东西还是一无所知,但应该是某种黏性液体,或者类似的东西,因为箱体倾斜时可以感到重心向低的一边偏移。
我费了老大劲儿才把箱子举起来,准备往台子上放。不知是不是箱子表面淋了雨的缘故,我手指一滑,这个方形箱子立刻摔在脚下,发出巨大的声响。糟了。我心叫不好,赶紧确认有没有摔坏的地方。看起来没事,总算松了口气。而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奇异的声响,某种湿答答的物体蜿蜒着扭动身体的声音。
我回头看向收起了卷帘门的入口处。雨滴打在森林树木间发出沙沙的响声。会不会是外面传来的声音呢?我想道。然而并不是。声音就是从我身边的箱子里发出来的,而且又一次,还是什么物体扭动身体的声音。
我退到远处。箱子里有东西在动。我开始感到不安,从来都没有想过,这里面有可能放着活物。
冷静下来,就算箱子里放的是某种活物,那又怎么样,想想我听到的那种黏糊糊的声音,无非也就是章鱼或者乌贼之类的吧。说服自己那是软体动物的声音以后,我稍微松了口气。虽然同样是焚化处理,但对象是章鱼或乌贼的话,良心上的谴责终归会少一些。不过章鱼和乌贼烧了也很可惜啊,烤来吃多香。
说到底,刚才那个声音,是不是活物发出的都不一定,说不定是某种黏性物体贴在了一侧箱壁上,然后因为重力发出了响声。为了再确认一下,我走过去,把耳朵贴到了箱子上。如果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听到,我在之后的日子里,也就能以平稳的精神状态正常地生活了吧。
雨突然变大了,在乌云的尽头,传来一种类似大地轰鸣的声音。打雷了,风也刮起来了。箱子表面的雨水一滴滴落下来,在焚化炉室内冰冷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摊水渍。
从箱子里面传出了微小细弱的呼吸声。
啊噗……啊噗……
那是婴儿的声音。我的头脑中立刻浮现出了刚刚离开母体没有多久还裹着羊水的婴儿形象。我终于察觉到,自己一直在焚烧的是什么-
3 -
柳原宗司到底有多喜欢我呢?他身穿白大褂站在葱郁森林中的形象一直留在我心中。休假时经常看到他在画素描,绘画似乎是他儿时的梦想。这么说起来,总觉得他有哪里很像文森特·凡·高,特别是那个用剃刀把自己的耳朵切下来送给妓女当礼物的男人的自画像。
“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德国旅行吧。”
有一天他突然说。
“嗯,好啊。去欧洲取材一直是我的梦。不过,为什么是德国?”
“凡·高的耳朵正在德国美术馆展出。”
“耳朵?不是真的耳朵吧?”
“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真的耳朵。似乎是凡·高的后人提供了活体细胞。细胞经过培养之后,用3d打印做成了耳朵的形状。”
凡·高的耳朵被放在浸满培养液的玻璃容器中展出,前面还放置了麦克风,让参观者可以对着凡·高的耳朵说话。声音会通过电脑转化为实时的神经刺激,传导给培养液中的耳朵。
在许许多多略微恶心的感觉中,我还是体会到了一点儿浪漫。被孤独的画家疯狂地切下的耳朵,象征着他的悲伤,将其复原然后对着它说话,也许真的能够治愈他的孤独。
死亡的孤独。
灵魂的孤独。
他自己又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呢?
又或者,根本不会去想吧。
至今我也还是不明白。
我给柳原宗司打了无数的电话。焚化炉室冰冷的墙壁,打开的卷帘门入口,潮湿的树木间阴郁的颜色。电话接通后不久,他就赶过来了。打着雨伞的他出现后,看了眼地上的箱子,然后慢慢走向坐在椅子上的我。我立刻站起身,向后退去。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告诉我,箱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迄今为止,我都烧了些什么?”
“小野寺小姐,出什么事了吗?”
“我听到声音了。从箱子里发出的声音。”
“声音?”
他走到箱子旁边,把耳朵贴了上去,然后摇了摇头。
“什么也听不到。”
“我刚刚听到了,可能已经窒息了……”
没看到箱子上的透气孔,所以过了这么长时间已经憋死了吧。我下意识地摩挲着小腹,那片曾经长着子宫的地方。柳原关切地看着我。
“你太累了,今天先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我一会儿买点儿甜品给你送去。”
这么说着,他把箱子抱到了台子上,然后操作控制面板,炉门向上滑起。我累了。也许真是这样。他把箱子推进炉内,炉门带着隆隆巨响关闭了。随着一阵低频的振动,焚化开始了。
柳原扶着我走回了主楼。我们在大厅分开,之后我一个人去了办公室,跟前辈打过招呼,得到了早退许可。前辈看起来非常担心。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摇了摇头,为了表现出没事的样子,还特意笑了笑,只是不知道看起来怎样。
我姑且走出了主楼,在玄关处撑开伞,抬头仰望着雨云。婴儿的声音还残留在我耳中,郁郁葱葱的森林中那间焚烧炉的景象总在我大脑里挥之不去,如同《汉塞尔与格莱特》故事中的森林一样。我也是在毫不知情中被带进了一个遗弃小孩子的地方。雨滴激烈地敲打着地面,仿佛是在谴责世间一般。
我想起了前辈跟我说过的话。在那栋研究楼里工作的人有好几个都自杀了,而那个之前负责焚化炉的人也急着辞职跑了。我收起雨伞,回去找前辈,进了办公室,对前辈点点头,小声跟他说道:“有件事想拜托您。能不能帮我查一下前一个从这里辞职的人?”
用办公室的电脑应该能检索到这些信息。我也知道提出这种请求可能会受到责备,但是没想到前辈却点头同意了,当面就把查到的信息交给了我。也许是因为我脸上的表情,就仿佛向人求救的落水狗一般吧。
当天我就采取了行动。我从研究所走到车站,然后乘上了电车。是因为累了,所以才会听到那种声音,柳原是这么说的。如果能够毫无疑虑地相信他那该有多轻松。车窗外的景色变得密集起来,电车驶入了城市中心。
出了检票口,我重新撑起伞,此时天色已经很暗了,滴着水的霓虹灯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穿过风俗街,眼前出现几栋老旧的公寓。我走进其中一间,乘电梯去往目的地楼层。
我确认了好几遍从前辈那里打听来的门牌号码,然后按下了门铃。
一个中年人答应着出现在玄关处。他看起来十分消瘦,脸色也非常不好。“是y先生吧,可以稍微跟您聊一聊吗?”我这样问道,“您以前,是在某个研究所负责焚化炉的工作吧?”
他的脸一下就冻住了。我赶紧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研究所这个词令他十分紧张,但当他听说我是接替他负责焚化炉的人时,他的态度反而缓和下来。也许是认为负责焚化炉的人与自己有着相同的立场吧。
我们约好十分钟后在外面的咖啡厅见。我很快便找到了那家咖啡厅,是家桌椅破烂、看起来非常不卫生的小店。我和y先生相对而坐,从我们的位置可以看到外面被雨打湿的地面。店员端上了咖啡,我们俩却没有一个人伸手碰杯子。
他一上来就问我,有没有看到箱子里的东西。见我摇了摇头,他的表情有点儿失望。我也同样失望。因为他也没有看过箱子里面是什么。据他所说,家中有事而辞职的说法,完全是研究所那边撒的谎。他坚称自己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而被迫辞职的。
y负责处理送到焚化炉的箱子总共有半年时间。他和我一样也是由熟人介绍去的。每天都有人送箱子过来,而他负责焚烧。虽然他也对箱子里装着什么产生过好奇,但因为没有关系好的研究员可问,所以也只是默默地工作着。
想着研究楼里到底进行着何种实验,y的好奇心不断膨胀。终于,那一天来临了。在方砖铺成的步道上散步时,y捡到了研究员掉下的磁卡,那是可以进入研究楼的磁卡。虽然现在已经换成了虹膜识别系统,但当时好像还是使用的磁卡锁。y便使用他捡到的那张磁卡,进入了研究楼。
研究楼整晚都在进行实验,不过留守的研究员就只有一两名。y关好焚化炉的卷帘门后,就潜入了森林中,一直等到晚上,才走向研究楼。刷了磁卡后,正面出入口的锁就解除了,他得以进入楼内部。
按照窗户来数的话,他感觉应该是三楼,然而内部的楼板全都被拆除了,只在中心留下一个巨大的天井。无数的光缆铺在地上,柱子中间摆放着许多台电脑。身穿白大褂的研究员就在天井中心附近走来走去。四周都是药物味道,仿佛是冲鼻的臭味,又好像有点儿甜,时而还泛着酸,仿佛各种药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y一边留心着不被人发现,一边在堆积的物品中移动,逐渐接近建筑物的中心。
那是一个大到足够让人在里面站着游泳的四方形玻璃水槽,搭载在基座上,周围还有灯光照明。金属的机械手臂包围在水槽四周,仿佛保护王座的卫兵。
有水滴滴落的声音。机械手臂把前端扎进了水槽中,溢出的水贴着水槽壁灌进地板上的排水沟内。水是淡淡的橘黄色。室内相当温暖。
啪嗒,啪嗒……
y看到了漂浮在水槽里的东西,而他的行迹也随之暴露。因为他发出了一声惨叫,并且无法停止地一直叫了下去。水槽里的漂浮物,实在太过恐怖了。
咖啡店里与我相对而坐的y,整张脸都凝固了。他继续说着。水槽里那个恐怖的东西因为痛苦而全身扭曲着,那是活的,大小就跟婴儿差不多。
研究员发现了y,把他带到外面,给他打了镇静剂。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诊断说,他因为工作上的压力和工作时间摄入了酒精,产生了幻觉。他确实在等待焚化完成的期间喝过酒。y被迫辞去了工作,研究所给他账户里打了一笔巨款,所以他迄今为止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不管怎么想,这种时候还是闭上嘴比较好。
我付了两个人的咖啡钱,跟y告别,独自往家走。雨一直没有停。走向车站的时候,我才想到自己忘了跟他说我听到箱子里传出的那个声音的事。y在研究楼里看到的浮在水槽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又或者,他看到的真的是幻觉,就像我听到的也是幻觉一样?或许是那个焚化炉本身会产生某种让人做噩梦的物质,长期待在那里,就会渐渐分不清梦和现实?所以才不让研究员们进行焚化工作,而是要从外面雇无关人员。我的大脑里不停盘旋着这些事。
电车载着我驶向我家所在的区域时,我收到了柳原宗司发来的信息,里面说他去过我住的地方了。他一直以为我真的在家休养,所以拿着我给他的钥匙,买了甜点上门去看我,然后却发现我并不在家,为此十分担心。
车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透过被雨水打湿的玻璃,时不时地,可以看到外面的万家灯火。我给柳原回了信息,跟他说我马上回家,也说了自己去见之前在焚化炉工作的那个男人y的事。对我来说,这是在表明决心,是在告诉他我在调查箱子里的真相,也是告诉他不要觉得可以蒙混过去。即使,这会造成我们两个关系破裂。
“我们谈谈吧。”
他回了这么一句-
4 -
当我到达离家最近的车站时,已经完全是深夜了。雨总算是停了。因为车站很小,所以附近的道路也比较昏暗,只能看到乱停乱放的自行车和自动贩卖机。不,还有一样,一张我所熟悉的脸正望向这边。
“小野寺小姐。”
柳原宗司站在那里,一只手上提着蛋糕店的纸袋。他一直都在这里等我吗?还是去别的地方打发过时间,等我差不多快到时又回来的?
“可以告诉我,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吗?”
“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
车站旁边有一条河。我们透过布满锈迹的金属网俯视着河面。街灯的光亮随着水波浮浮沉沉。雨停后刮起的风中,夹杂着阵阵鱼腥味。柳原宗司开口向我讲述起来。
“那座研究楼里进行的是3d打印实验,使用多功能干细胞进行的3d打印。”
“多功能干细胞?”
“也叫作万能细胞。我们在那里印制人类的器官。”
他说那座被藤蔓包围的老旧研究楼内部,有一个巨大的羊水池。大概就是y所说的那个水槽吧。水池周围有很多金属制的机械手臂,就是通过它们前端的探针,把多功能干细胞和人造骨骼等打印到羊水中。从很早开始就一直有用3d打印技术制造特定脏器的研究,而柳原所属的研究团队则将这种实验更推进了一步。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让羊水中形成结合了所有脏器的肉体,也就是打印出生命体。
追踪到标志性基因所在的细胞后,3d打印的针头会像编织衣物一样在羊水中不断将这种细胞复制堆积。而设定的程序会通过体外诱导,使多功能干细胞高速分化成目标细胞,完成后的生命体会在一个晚上之内被打印到羊水池中。
“为了缩短实验周期,打印的肉体体积也必须设定得尽可能小。不过,那并不是真正的人类,而是由电脑模拟输出的跟人体一模一样的东西。打印出的心脏真的能够跳动,骨髓能够制造血液,神经能够释放电流信号。我们的实验就是要打印出将这些全部结合在一起的活生生的人体。但是,到目前为止还不是很顺利。大多数时候,出现在羊水中的都是七零八落的东西。即使能够连接起来,也总会有地方不正常。”
该长眼睛的地方长出了几根手指,或者是肋骨内侧长出了脑袋。这样的印刷事故必须进行废弃处理。等到他们的实验结束,没有顺利变成生命体的东西就会被从羊水池中打捞上来,收集到一起,装进箱子里。以前,他的白大褂沾上血迹,也是从打印失败的肉体中喷溅出来的吧。
“昨晚的实验中,心脏没有打印成功。今天早上的时候,我们本打算等它停止呼吸了以后装箱,但它可能只是进入了假死状态吧,然后一定是在箱子里恢复了呼吸。那就是你听到的声音。”
我想起了那个从箱子里传出的细弱的呼吸声。
他说,以前焚化炉的工作都是由研究组里的人负责的,然而,大家渐渐变得不正常起来。在知道箱子里装着什么的情况下,做这种事总是不太好。所以,为了减轻组员的心理负担,最终决定让毫不知情的人来负责焚化处理工作。
我走上前去扇了柳原宗司一耳光。高个子的柳原,像个人偶一样呆呆地低头看着我。蛋糕店的纸袋还挂在他一只手上。一片漆黑的夜里,只能听到河水静静流淌的声音。
我质问他,打印出来的东西是否有生命。
“大多数在打印过程中就死了,顺利的时候,能够活一会儿。”
“那么有灵魂吗?”
“这要看怎么定义。只是现在,还没有人能够给出准确的定义。”
不过他是这么认为的。漂在羊水池中的那些,不过是多功能干细胞和人造骨骼结成的块而已,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如果不这样说服自己,那么无论是夜里睡觉的时候,还是早起刷牙的时候,都会因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被无尽的罪恶感吞噬。
“如果这项研究能够成功,小野寺小姐就可以成为母亲了。因为我们可以打印出带有自己dna的婴儿。就算一定要怀孕后生产,也只需要把3d打印出的子宫移植进体内就好了。这个实验也是包含这方面研究的。只要复制打印出小野寺小姐的肉体,再把子宫摘除下来移植过去就可以了。人体对自己的器官是不会产生排斥反应的。不,连移植手术都不用做,直接在人体内打印特定器官也是可行的。”
我扑上去不停地打他,用力推了下他的胸口后,蛋糕店的纸袋飞出去不知落到了哪里。我懊悔地紧咬住嘴唇。我想要孩子啊。我能够理解那些想要孩子而不得的人的心情,所以,我包庇了他们的罪行。
炉内一旦点火,就会感觉到热度,能够透过厚重的铁门感到炉内灼热的火焰和将所有东西炭化的炙热,令我不停地冒汗。太奇怪,明明炉内的温度是被隔绝开的。
这是罪孽深重、恐怖至极的行为。然而那之后的一周时间内,我仍在不断地处理着那些实验的废弃物。我尽量不去细想那些装在箱子里的东西,却真的开始产生幻听了。每次炉内的火焰被点燃,我都会听到箱子中传出声音,非常细小的声音。该不会是在箱子里恢复了呼吸吧。以前负责焚化处理的研究组成员之所以变得不正常,就是因为渐渐能听到这种声音了吧。
那些从烟囱中升腾起来的烟,在我看来也变得不同了。直指青空的烟柱,仿佛是回归故里的灵魂。以前,柳原宗司也仰望着烟囱里冒出的烟发呆。他是否也带着同样的心情呢?我努力以自己的方式理解柳原宗司,然而还是不行。
我辞去了这份工作。当我向研究所表明自己的意愿后,他们马上就接受了。
最后一天,我收拾好行李后坐上了巴士。天空被厚厚的云层覆盖,树木在风中摇摆着枝叶。穿过研究所的正门,我首先向办公室走去,跟前辈打了招呼,感谢他能够介绍工作给我。
沿着方砖铺成的道路往前走,穿过大门,进入森林深处。道路突然变窄,植物形成了天井,如同产道一般令人感觉压抑。小路分成两条,我向焚化炉的方向走去。
如同教会般肃穆的空间,炉子已经做好使用前的准备工作。等待箱子运来的这段时间,我开始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有几本文库版小说和一些笔记用品留在了桌子的抽屉里,不知道他们决定了接替我的人没有。我这么突然地辞职,恐怕一时补不上人吧,短期之内一定又是研究组里的某个人来负责焚化处理工作了。
一阵嘎啦嘎啦的推车响声传过来。柳原宗司出现在打开的卷帘门入口。那个身着白大褂的高个子青年,长相还是一如既往,像极了切掉耳朵的著名画家。
“小野寺小姐,这个拜托你了。”
“嗯,知道了。”
他推着推车走到炉子前面,然后替我把箱子放到了台子上。交接完成。我们互相看着彼此,他开口道:“回去的时候,可以来跟我说一声吗?”
“不知道,应该直接就走了吧。”
“那这可能就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了吧。”
“是吧。”
柳原宗司的眼睛垂下去,露出非常疲惫的神情。
“怎么了?昨晚熬夜做实验了吗?”
“嗯,稍微……那须川小姐上吊了。”
“那须川小姐吗?”
就是我刚来这边工作时,给我介绍焚化炉的女研究员。
“是吗?太可悲了。”
“确实很遗憾。”
这就是我跟他最后的对话。
柳原宗司推着推车,往研究楼的方向走了,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茂密森林的那头,我才开始工作。以往都是操作控制面板打开炉门,但今天这个最终日却不同以往,我先将台面上的箱子放到地上,然后掏出了藏在包里的工具—一把可折叠的锯、一把榔头和一把凿子。我要用这些把箱子打开。
塑料箱的盖子看上去是被黏合剂封住的。我把凿子的刀刃插进盖子和箱体的接缝处,然后用榔头敲打。至少最后这一个,我不打算焚化,而是要带回去,亲手为其建个墓。在远离研究所的其他地方,举行葬礼来寄托哀思。
打开箱盖的工作比我想的要难很多,即便用了凿子也无法扩大盖子和箱体之间的缝隙,甚至都没能将凝固的黏合剂削掉分毫。我也试过锯开,但就算拼尽全力到锯条都快断了,也还是无法留下哪怕一条口子。干着干着我已经满头大汗、疲惫不堪,平时没什么机会用到这些工具,一个不小心就被打滑的凿子弄伤了手指,血滴到了箱子上。我下意识地按住小腹,那个不能生育婴儿的小腹。
需要能够破坏箱体的工具,还有什么能拿来用呢?我四下寻找着。有了,我准备赌一把。
用控制面板打开了炉门,将箱子放入炉子内部。在没有关闭炉门的情况下,我开始点火操作。门设有焚烧开始后自动关闭的程序,但被我用椅子卡住了。木质的椅子夹在铸铁门扉中间吱嘎作响,却依然挣扎抵抗着。液晶画面上显示程序错误,怎么也点不着火,只好切换成手动模式。我的计划,就是用焚化炉来破坏箱子。
炉门大开的状态下,低频的振动传遍了整个炉体。火焰在炉内升腾,炙热与明亮四溢,朝着站在炉前的我涌来,令我大汗淋漓。我把手遮在眼前,眯起眼从指缝间看过去,监督着箱子燃烧的程度。塑料的外壳慢慢被火焰融化,开始变得焦黑,刺激性的臭味扑面而来。在箱子完全熔化之前,我停止了炉子的运转。
火虽然灭了,炉内却依然高温,没有时间等它冷却了,随时都可能有人来焚化炉这边,如果我干的事被发现,一定会立刻遭到制止。炉子前面有个临时搭载箱子用的金属台子,我把它横过来,边缘抵着腹部支撑住身体,然后上半身探进了炉子里。即使万分小心不去碰炉子的内壁,异常的高热还是刺痛了皮肤。整个箱子都在冒烟,散发着树枝燃烧的味道。我的手眼看就能碰到箱子边缘了。
突然下身一滑,我下意识用手撑了下炉子内壁。手掌立刻发出肉被烧烤时的尖细声响,我不禁失声惨叫。忍着烧伤的剧痛,我死死抓住箱子把它拖了出来,然后顺势向后摔倒出去。箱子也随我一起脱出了炉口,垂直掉到地上。
砸上地面的瞬间,箱子破裂开来,像摔碎的水果一样,从内部迸发出一股液体,混合了红色和黄色的水扩散开来形成了水洼。一阵药物的味道冲进鼻腔,还夹杂着一股仿佛是各种液体掺在一起的臭味。一坨坨的肉块也掉了出来。我知道,那就是个婴儿。即便他与正常的婴儿完全不同,我依然为这个孩子感到心疼。
我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部收起来,装进了经过防水处理的书包,这样就不会有液体渗出来了吧。收拾好之后,我离开了研究所,连公寓都没有回,直接赶往老家所在的镇子。
“那项研究已经中止了,小组也解散了。据说那座叫作研究楼的建筑,连同焚化炉一起,全部被拆除了。”
我们站在能听到海潮声的大厅里说话。紧挨在图书馆旁边的地方种了柑橘类的树木,一打开窗户,就能闻到果实的香气。
“您还在写小说吧?”男人问。
“这事你怎么会知道?”
“柳原君给我讲了很多你的事。”
“有一阵子没写了。现在,在这边码码书也觉得挺开心的。不过,说不定哪天会再写吧。”
男人向我行了个礼,接着便转身走了。在他快要走出图书馆的时候,我出声叫住了他。
“为什么要特意到这里来?”
“柳原君一直都很担心你,看到你过得很好也就安心了。”
“他真的死了吗?”
我的心底还是有一丝疑虑。那些与这个研究相关的迄今为止自杀的人,实际上可能还活在别的什么地方吧,可能还在继续着那个研究吧,可能这个男人来找我,只是为了确认我有没有把研究相关的信息泄露给周围的人吧。然而男人最终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图书馆。他乘坐的汽车远去之后,图书馆的大厅内只剩下我。
我回去继续工作,推着堆满书籍的推车,在书架间移动。
听说我要回老家生活,妈妈非常开心,有很多相亲机会找上门来,我却还在犹豫。我站在打开的窗前,眺望海面,图书馆是小镇上视野最好的地方。坟墓就在那边。
没有墓碑,作为代替,我种了一些植物,选的是那个切掉耳朵的画家最喜欢的品种。向日葵已经开花了吧。我哭起来。远处有海鸥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