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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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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藏起来!”

把后门打开一条缝、窥看外头的克伦,紧迫地低喝一声,随即把门关上。

仰放在台上的躯体,高高隆起的腹部皮肤被切割成十字状,朝四方掀开,露出鼓胀的子宫。

地板撒了木层,解剖台底下蜷趴着一条杂种狗。

圣乔治医院外科医师丹尼尔,巴顿的手指,正用异于肥短外观的纤细动作将着色蜡注入遍布子宫表面的血管。动脉已经注完了红色蜡,现在正在为静脉注入蓝色蜡。

这里并不是丹尼尔任职的医院,而是他的私人解剖室。

听到克伦的通报,正注视着老师手部动作的“胖班”血色红润的脸颊刹时变得苍白。

“老师,请先暂停吧。”爱德低喃说。

“现在没办法中止,蜡会凝固。”医师打了回票。

“没时间了,他们马上就要来了。老师,得罪了!”

“皮包骨亚伯”和胖班一左一右抓住了丹尼尔的手。

正以石墨素描尸体状态的奈吉与爱德对望一眼,彼此点了一下头,一起动手搬运尸体。

“等一下,不要把尸体弄伤了!”

丹尼尔四十出头,外貌活脱脱就像颗马铃薯。他厌恶拘束的假鬈发,就连上课的时候也不戴,直接露出那头蓬乱的红发。连上课都如此了,更遑论现在并非正式授课。可是,身居他这种地位却不戴假发,就形同穿着内衣裤见客一般。

现在马铃薯的双手被弟子们扭到身后,气得满脸通红,就好像染上了胭脂虫的红色一般。

“放心,我们会小心搬运。万一被他们发现,会被没收的。”

岂止是没收,在场所有的人都会被打进大牢。

“老师,不好意思,请您安静一点,这样彼此都好办事。”

奈吉和爱德用摊在地上的白布裹起尸体,再用宽幅布带从上面捆好,搬到壁炉去。

“小心点!那可是难得弄到的货色啊!”

“放心,我们知道。”

幸亏现在是七月天,壁炉没有生火。

奈吉放下壁炉架上的炉门,遮掩住炉口上方三分之一处。炉门是一般常用的家居配件,而且夏天不使用壁炉时通常都会放下来,所以不会启人疑窦。

爱德打开墙上的密门,进入凿空厚墙挖出来的狭窄空间。这里设置了一台坚固的绞盘。

五名弟子为了预防现在这种情形,合力凿墙挖出这个空间,并装设了这架装置。可不能委托别人施工,必须保守秘密。

用锯子和凿子切开头盖骨、锯断骨头,虽然也是相当费力的活儿,但是敲下墙上的红砖、挖出空间、设置绞盘、再安装卡闸避免把手倒转,然后在与壁炉邻接的墙上安装滑轮、在对面墙壁打洞、把前端绑了钩子的绳索穿进去……这些工程实在浩大。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启用装置。

克伦走到壁炉前说:“没问题了吗?藏好了吗?”

“藏好了。”

“柜子。”克伦指示。四名弟子合力拖动柜子,挡在密门前。密门上贴着与墙壁相同的壁纸,但是仔细察看,还是可以看出门缝。用来挡门的柜子为了便于移动,里面已经清空,但依然相当沉重。

门房兼仆役的“歪鼻托比”,前来通知西敏地区治安法官底下的犯罪搜查官——俗称“弓街探员”——来访。歪鼻托比把客人领进来前又刻意拖延了一下,为众人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丹尼尔顶着一张红马铃薯脸,迎接了两名弓街探员。他的右手里,还握着沾满了鲜血与脂肪的解剖刀。

“医师,您又偷了对吧?”

“黑尔兹先生,您怎么一上门就这样含血喷人呢?”鼻头布满雀斑的克伦以伶俐的笑容应道。

丹尼尔的众弟子与这两名弓街探员黑尔兹及布雷是老相识了。弓街探员不晓得已经来这里临检过多少次。

“这房间还是老样子,臭死了,教人作呕。”两人皱眉掩鼻说。“今天特别臭。”

“天气这么热嘛。等两位归西了,一样也是这个味儿。”同样是克伦回嘴。

“盗墓的又是那两个,迪克和哥布林。他们两个已经招了。医师,您这次被海削了一笔呢。迪克那家伙夸耀说这次的墓地设了防盗墓铁笼,他们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拆掉,所以价钱高于行情是当然的。”

黑尔兹一边说着,眼光一边扫遍了整间解剖室。

五名弟子全站在解剖台前,挡住治安队员的视线。

“话匣子”克伦·史普纳,二十二岁。

“胖班”班杰明·贝密斯,二十一岁。

“皮包骨”亚伯·伍德,二十三岁。

俊逸出众的爱德·特纳,二十一岁。

天才细密画家奈吉·哈特,十九岁。

不,站在解剖台前的只有四人。爱德还在墙壁里,没来得及脱身。

“让开!”布雷粗鲁地推开解剖台前的众弟子。

被固定在台上的是一条狗,被乙醚麻醉了。腿的部分被切开,露出动脉。

“我们正在进行极为困难的解剖,”克伦黏腻地挖苦说。油嘴滑舌是他最擅长的。“两位却突然闯进来打扰。我们正要把动脉壁一片片小心地剥开,一直剥到薄得可以看到血液呢。”

“无聊透顶。”布雷嗤之以鼻。

“这很重要的,因为我们要调查动脉壁是否具有再生能力。布雷先生,假设您的动脉受到损伤、大量出血,如果这时候您的动脉壁具有再生能力,不是挺让人安心的吗?”

比起克伦轻浮的碎嘴,亚伯不着痕迹递出去的一枚基尼金币更加立即见效。老样子了。布雷抿住了嘴。亚伯虽然外表一副穷酸相,父亲却是个富有的贸易商,所以荷包总是鼓鼓的。一基尼相当于一名外科医师两天的薪水,可以买下一整桶琴酒。盗墓者贩卖尸体的价格,一般也是一具一基尼。这金额用来堵嘴原本是绰绰有余,然而黑尔兹从布雷手中捏起刻有乔治三世陛下肖像的金币后,却搁在狗尸的腿边。

原本不收贿赂是弓街探员的最大特色。

在现任治安法官约翰·菲尔丁的异母兄亨利·菲尔丁(注1)就任西敏地区治安法官之前,伦敦市内并没有公家警察组织,治安皆由民间人士负责维持,只要逮捕罪犯,即可获得报酬。尤其若把死罪难逃的罪大恶极者交给官吏,就能获得可观的奖励金。由于民间警察除此之外收入别无保障,因此无不致力于逮捕罪犯——即便抓的大多是犯了小罪,甚至无辜之人。但是只要能收到大笔贿赂,纵然是穷凶恶极的罪犯,他们照样放过。更何况治安法官一职只是一种名誉职位,近似于无给的服务。

亨利改革了此一乱象。他将值得信赖的几名警吏收编为直属,支付一定的薪饷,严禁收贿。

他的异母弟弟约翰协助兄长,在亨利过世后继任治安法官,更进一步扩充及强化治安组织。他在各地区设立分署,与当地警吏联手纠发犯罪。除了徒步巡逻的警吏外,也组织骑马巡逻队。说到过去的夜间巡逻队“查理巡夜人”,成员全是些老人。但由于公家人手不足,因此民间依旧盛行密告和私下搜捕,目的当然是获取奖金。

约翰年轻时便双眼失明,被称为“盲眼法官”。虽然失去视力,但是他的听觉敏锐,罪犯对他那双能辨别真假的耳朵无不闻风丧胆。

治安队员被称为弓街探员,是因为法官官邸位在柯芬园的弓街四号。法官官邸除了是法官住宅,也兼治安法庭,并设有可暂时收容人犯的拘留室。若是微罪犯,可依治安法官的权限直接宣判刑罚,重罪犯则移交俗称“老贝利”的中央刑事法庭。嫌疑人在接受审判、决定刑罚之前,得先关进监狱。

丹尼尔的解剖教室位在柯芬园的莱斯特广场及卡斯尔街之间,离法官官邪不远。

不,称它为“丹尼尔解剖教室”并不正确。现在正在进行解剖的地方,是丹尼尔的私人解剖室。开设、经营大规模“解剖教室”的人是丹尼尔的哥哥罗伯特,巴顿,因此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罗伯特,巴顿解剖教室”。

弓街探员以清廉闻名,但尽管领有薪饷,也少得可怜:周薪为十三先令六便士,至多十七先令。伦敦市民对于用税金支薪给警察,赋予部分市民公家权力的观念不具好感,政府也不愿出钱支持。尽管菲尔丁兄弟怀有远大的理想,但会有黑尔兹和布雷这类鼠辈出现,也是莫可奈何之事。

“医师,”黑尔兹放柔了声调说。“事关重大。这次医师从盗墓人手中买下的尸体,可是准男爵查尔斯·拉夫海德的千金伊莲小姐呀。”

弟子们对望了一眼。怀孕六个月的千金小姐。

“我们什么也没买呀!”克伦急匆匆地嚷着说,其他三人也扯着嗓门乱喊一乃。多亏他们的努力,丹尼尔“小姐?不是夫人吗?”的喃喃自语声,似乎没传进弓街探员的耳里……才对。丹尼尔医师在解剖和实验方面是无人能出其右的杰出人物,然而他对世俗应对却是漫不经心、粗枝大叶,弟子们对此都有共识。

“您知道拉夫海德家吗?”

“没听说过。”丹尼尔冷淡地应道。“不是我的病家。准男爵?是用钱买爵位的暴发户吗?”

“居然残忍地切割黛绿年华的小姐遗体,”没捞到金币的布雷,假惺惺地大声埋怨。“太冷酷无情了。”

“布雷,”丹尼尔冷冷地说。“你想让一个连胃袋在身体哪个部位都不晓得的医师治疗你吗?”

“不,那是两码子事。”黑尔兹插口,但丹尼尔不予理会。

“布雷,你知道把血液运送到全身的器官是什么吗?”

“医师,我虽然胸无点墨,但这点事还知道好吗?”布雷用拳头轻轻敲了敲胸口。

“没错,是心脏。但是短短一百数十年前,一般定说都还是血液由肝脏运送,而且就连医师也不晓得血液会循环全身。利用解剖学证明心脏才是运送血液、使血液循环的器官的伟人,就是我们英国的威廉·哈维博士。这真是太辉煌的成就了!然而,然而……”丹尼尔仰头望天。白色的灰泥天花板一片脏污。“在解剖学方面最落后的国家,却也是我们英国!这都是因为对解剖人体的偏见导致。一整年来,公家下放给我们的罪人尸体,只有少少的六具而已!而且还被理发外科工会(注2)给霸占了。这样怎么可能进行充分的解剖实习呢!”

弟子们都提心吊胆地看着老师。老师只要一演说起他的主张,不管对象是谁,都会口若悬河、没完没了。丹尼尔生长在苏格兰乡村,腔调里带着浓浓的苏格兰口音,而且笨口拙舌,很符合他那副马铃薯般的风貌。但即使说得结结巴巴,他仍然坚持要发表意见。

“在巴黎,有完整的法律保障研究者取得研究所需的尸体,数量充足,然而看看我们英国现在……”

“医师,那些话去跟上头的人说吧。”黑尔兹打断他。“我们的工作是维护伦敦的治安,逮捕违反法令的家伙。”

“没错,快把拉夫海德家的小姐交出来!”布雷愈说愈激动。

“医师,您就算要偷,好歹也该偷伊莲小姐的奶妈尸体,那样就不会闹出事来了。”黑尔兹倒是很冷静。

“奶妈也死了吗?”

“小姐过世,奶妈悲痛过度,追随小姐去了。”

“听说是在墓前服毒自杀的。”

“服毒?什么毒?”出于职业病,丹尼尔首先对这个问题感到好奇。

“谁知道啊?”

“真是疏忽了。奶妈的尸体我也想要。”

“废话少说,你们把小姐藏哪去了?我们要搜房子罗!”

请便——四位弟子整齐画一地行了个法国宫廷礼。

弓街探员毫不客气地在室内走来走去,连办公桌的抽屉都拉开来看。克伦见状悄声骂道:“白痴,哪可能装在那种地方啊?”然后踏进邻室。

丹尼尔的私人解剖室的隔壁房间宛如一座动物园,装满海豹、豹、猿猴、猨、鳄鱼这些珍禽异兽,有的肚腹大开,有的露出一部分骨头。如果它们活着,这里一定会充斥刺耳的痛苦尖叫与呻吟。

架子上陈列着浸泡在防腐液里的标本玻璃瓶,骨骼标本则站立着。

“不要碰!不要碰我的标本!”

布雷对丹尼尔悲痛的叫声充耳不闻,一下拉扯海豹的胡子,一下把手伸进豹的嘴里。“住手!”“我怀疑你们在伊莲小姐身上盖了豹皮。”布雷讪笑说。

标本室有一区用来充当尸体保管室,黑尔兹和布雷当然也检查了这里。如果是在解剖旺季冬天,使尽各种合法、非法手段搜集而来的尸体会先进行防腐措置,然后用钩子吊挂在这里。但现在是生鲜物品容易腐坏的夏季,生锈的钩子前端空无一物,宛如生意清淡的肉店。

标本室再往里走,是学生进行解剖实习的房间及准备室,旁边是阶梯教室。“罗伯特·巴顿解剖教室”的最大特色,是学生可以实际进行人体解剖,因此必须准备大量的尸体。罗伯特尚未开设教室以前,即使是伦敦的医学生也几乎没有机会接触尸体。

丹尼尔开始帮忙以后,罗伯特不再亲手执行令人厌恶的解剖工作,全都交给弟弟。罗伯特拥有地位崇高的内科医师资格,是上流社会的一份子。丹尼尔这种外科医师的地位则低贱许多,过去甚至还得身兼理发师。而且罗伯特仪表堂堂、长袖善舞,完全能够融入上流社会,但社交应酬却是丹尼尔最感棘手的事。

中庭是学生出入的通道兼入口,西侧是罗伯特与家人同住的私邸。丹尼尔依然单身,但罗伯特与妻子育有三个孩子。罗伯特妻子的娘家位在伦敦近郊马洛,是拥有一万数千英亩领地的富裕乡绅,住在宏伟的领主庄园。开设解剖教室时,罗伯特接受了岳家莫大的资金援助。罗伯特宅邸豪华的门面正对莱斯特广场,一进玄关,就是宽广到可以举办舞会的大厅,还有罗伯特引以为傲的博物展览室。自豪地陈列在那里的标本,几乎全是丹尼尔与他的弟子们亲手制作的。但制作所需的资金,却是由罗伯特提供的,因此罗伯特主张所有权在他,与丹尼尔的想法相抵触。

到了夏季,没有授课也没有实习,学生们都在享受暑期休假,只有丹尼尔与他这五名弟子,在私人解剖室忙着实习与研究。

黑尔兹与布雷徒劳无功地回到解剖室来了。

“让开。”他们推开靠在柜子上的胖班。

“不要动粗嘛!”班按住胸口说。“我心脏不好,要是被粗鲁对待,心脏一下子就会出毛病的。”

“谁管你那么多!”

胖班被猛力一推,仰躺在地,呼吸变得急促,愈喘愈厉害了。他一下子便手指发僵,两眼翻白,让两个弓街探员尴尬地坐立难安,后退着离开了。两人临去前,没忘了拿走解剖台上的基尼金币。

“新的击退招数呢!”

“班,可以了,起来吧。”

“咦?班真的昏倒了。老师,怎么办?”

“班的心脏不好吗?”

“没听说过。”

克伦用手指按住班的手腕内侧,说:“脉搏正常。”

众人边喊着班的名字,边拍打他的脸颊,但班不仅没有停止喘息,还愈喘愈厉害。

如果是在现代,马上就可以看出这是过度换气症候群,但十八世纪的医学尚未解明这种症状。

“既然脉搏正常,丢着也没关系,就让他在那儿躺着吧。”丹尼尔判断说,弟子们的表情顿时放松下来。既然老师说不必担心,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没有人能做出比丹尼尔老师更准确的诊断。

“班,等你呼吸恢复正常后,把症状的过程正确地报告上来。先来继续解剖吧。快点把尸体放下来,把查理从解剖台挪开。”

丹尼尔不耐烦地命令道,此时,被绑在解剖台上的狗发出哀痛的鼻音。

“老师,查理的麻醉快退了。”

“追加乙醚。哪个人去把切开的地方缝起来?快点把孕妇的尸体搬过来。”

“爱德,把尸体放下来!”

“爱德是不是睡着啦?把密门打开,把他叫起来吧。”

“要打开密门,得先挪开柜子;要挪开柜子,得先搬开昏倒在柜子前面的班。”

克伦一边陈述步骤,一边把手插进班的两腋底下,亚伯和奈吉也加入,合力拖走班肥胖的身躯,顺道推开沉重的柜子。

弟子们都在忙,因此丹尼尔亲自让狗嗅闻乙醚,迅速缝合伤口,然后把狗放到地面。

“爱德,叫你放下钩子啦!”

克伦一开门,爱德就朝外倒了过来。克伦承受不住重量,一屁股跌坐在地。

“老师,爱德也昏倒了。”

“拿风箱来!”

“要试验那个假说吗?老师。”

“没错,快点!”

密门里面的空间狭窄,而且没有通气孔,因此爱德氧气不足而陷入昏迷。附带一提,“氧气”是在几年以后才被发现的。但即使不知道氧气是什么,人一样会发生缺氧现象。丹尼尔提出空气不足的假说,推测只要强迫灌入大量的空气,或许就可以治疗这种状况。

三名意识清醒的弟子搬来一对风箱,一个插进鼻孔,一个插进嘴巴,由亚伯与克伦操作,强行灌进空气。这段期间,丹尼尔为爱德把脉,而忧心忡忡的奈吉则用向老师借来的怀表计时,同时记录。他的字迹颤抖。

“好,心跳正常了。拿掉风箱。”

爱德微微睁眼,丹尼尔说着“太好了”,把脸颊贴上去摩擦了一下,命令弟子说:“把爱德扶到二楼,让他躺在床上休息。注意保暖,抹上精油帮他按摩。”

与班的待遇是天差地远。

丹尼尔平时就极为赏识爱德的才华,露骨地偏爱他。爱德是丹尼尔第一个收留在家的弟子。奈吉则是后来爱德带来介绍给老师的。二楼有间两名弟子共同起居的卧房。

奈吉与亚伯把爱德扶上楼梯的脚步声消失时,班的过度换气也平静下来了。

“一开始我只是想要吓吓他们,才故意假装喘气,没想到喘着喘着,竟喘到停不下来,脑袋也一片朦胧,手脚麻痹……”

班坐在空椅子上说明,丹尼尔深感兴趣地应着:“噢,是这样啊?”

“把状态的变化详细说给我听。奈吉,记录下来。”

“奈吉在二楼。”克伦说。

“他去二楼干嘛?”

“跟亚伯一起把爱德扶上去。是老师命令的。”

“这样吗?不,比起记录,应该先继续解剖才对。把尸体搬上解剖台来,快!”

密门还大开着。克伦取下绞盘把手的卡子。在炉门后方的尸体包裹由于自身的重量,飞快地朝炉床降落。

“别弄伤了尸体!小心轻放!”

克伦使劲抓住眼看就要自行回转的把手,调整速度。

丹尼尔等在暖炉前面,探出身体,伸出双手接住降下来的包裹,腰腿却支撑不住。

“老师!您没事吗?!”克伦忍不住跑过去要扶丹尼尔,但因为他放掉了把手,尸体包裹的重量反而整个把老师给压垮了。

克伦一个人抬不动包裹,脚步还摇摇晃晃的班只好过来帮忙。

总算把包裹放上解剖台,并将柜子拖到密门前挡好时,两个人已经气喘吁吁,不禁蹲了下来。

亚伯走下楼来,老师一脸担忧地问:“爱德情况怎么样?”

“好像没事。”

“让他休息吧。我每个弟子都弱不禁风,真伤脑筋。”

由于得用锯子锯开骨头,解剖医师也需要不小的臂力。

“叫奈吉过来素描。其他人也来帮我。”

此时,托比过来告知有客人。

“谁?现在没空,打发回去。”

“来人是治安法官的使者。”

“快藏起来!”

克伦大叫,弟子们就要伸手抬包裹时,使者已经踏进了解剖室。

来人有两个。一个穿着胸前有两排钢铁大钮扣的黑色礼服外套,头戴圆顶硬礼帽,就像个法国时髦小生,但脸蛋和体型分明是女子。她的同伴则毫无疑问是男性,个子挺拔,身量魁梧,硬挺的下巴和宛如铁夹的坚硬牙齿与他的体格十分匹配。

“我是安·夏莉·摩尔。”

来人伸出右手,因此丹尼尔轻轻地把嘴唇贴上去,但内心困惑不已。

“我是治安法官约翰·菲尔丁阁下的助手。”

不可能,治安法官的助手居然是个女人?治安队的工作不是寻常差事,他们要打交道的对象可是强盗、扒手、诈欺师和杀人犯啊。

况且需要抛头露面工作的女人,除了不干活就没饭吃的下层阶级外,就只有妓女了。良家妇女必须安分地待在家里,优雅而无趣地过日子。

这个既不像下层阶级也不像妓女的女子,是脑袋有问题的疯婆娘吗?

“他是坦尼斯·艾博特。”女子如此介绍同伴。坦尼斯的态度很谦恭。“他是我的助手。那是向盗墓者买来的尸体吗?”

不应该存在的女性助手这么说道,用手帕在鼻子前面扇动。

“我已经习惯了尸臭,但这个房间真是臭得吓人。”

“法官大人为伦敦的治安牺牲奉献,我也对他的功绩致上莫大的敬意。”丹尼尔说。“家兄罗伯特与约翰大人应该交情甚笃,但我从未听说弓街探员里面居然有女士……”

丹尼尔接着想要说“这可是桩天大的丑闻”,但被弟子们制造出来的噪音遮掩过去了。他们担心万一两边吵起来就麻烦了。

“法官大人认可我做这份工作。”安不理会丹尼尔的话,命令助手坦尼斯说:“把包裹打开。”

弟子们纷纷制止:

“里面是肉!”

“人肉是吧?我要打开。”

“这不是妇道人家该看的东西!”丹尼尔挡在包裹前面说,弟子们也群起阻止。

“那么我就不打开,”安说。“直接搬到治安法官阁下那里。”

接到上司眼神示意,魁梧的坦尼斯推开众弟子,扛起了包裹。

就在他要出门时,奈吉和爱德正好走下楼梯,两边撞上了。坦尼斯的腰被克伦和班、亚伯搂住,此时追加的麻醉失效的查理也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挨到他的脚边,搞得他失去平衡,弄掉了肩上的包裹。查理跛着脚逃进解剖台底下,伏下耳朵。

“小心点!”丹尼尔抓着红发失声尖叫。“不要弄伤了!”

那可是难得弄到手的怀孕六个月——丹尼尔说到一半,声音却变成了“啊呀呀呀”的莫名怪叫。包裹松开、从里面露出来的尸体,竟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虽然身上盖着衣服,却是全身赤裸。不仅如此,少年的双手从手肘、双脚从膝盖被切断,前端的部分不见踪影。渗出的血迹已经干掉,让布料变得坚硬。

一段漫长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丹尼尔,他正想说“难怪我觉得包裹变小了”,又被弟子们的哇哇乱嚷给盖了过去。丹尼尔的话,意味着原本包的应该是伊莲小姐的遗骸。

“这是谁?”安诘问道,丹尼尔摇摇头。

“不知道。”

“是向盗墓者买来的吗?”

“不知道。”

贵重的“怀孕六个月”,变成了四肢被切断的少年。

“应该不是向盗墓者买来的。如果是他们偷来的,应该会剥走衣物。到底是怎么弄来的?”

没有人回答。

“把身上的衣服拿开。”安命令坦尼斯。

服装看起来不像劳动阶级。

“检查看看有没有可以确认身分的物品。”

“我想淑女最好别看,”克伦忠告说。“他没穿内衣裤。”安投以“那又怎样”的冰冷眼神,让克伦畏缩了。

“奈吉,素描四肢的断面。”丹尼尔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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