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
“那个少年是魔女。”
坦尼斯以钢刷磨擦生锈金属般的声音说,甚至让法官怀疑回答的是另一个人。
坦尼斯沉默下去,仿佛为不小心说溜嘴而后悔。
“你的意思是,你被奈吉给诳骗了?”
“我以为奈吉打算协助我们。”
“可是你感到内疚。所以当安问你给孩子多余的小费时说了些什么,你无法立刻回答。”
“您说的没错,约翰阁下。”
“我真是对你看走眼了,坦尼斯!”安叫道。“奈吉是魔女?虽然他具有绘画天才,但他不就是个内向的少年罢了吗?他哪里是魔女了?”
“您说的没错,安小姐。”
盲眼法官看不到坦尼斯的外貌长相,可是他从声音的位置,以及透过安的描述所想像的外观,与实际形象应该相去不远。在法官心目中宛如一个古代罗马斗士——安如此形容——的坦尼斯,正抿紧了岩石般的下巴上的两片薄唇,脸颊阵阵抽搐。
“安,和坦尼斯一起把奈吉带过来这里。”
“现在要讯问吗?已经很晚了,明天再问好吗?”
“趁现在还在兴头上,一口气解决。在那之前,端点喝的给我。”
三人的脚步声近了。
“安,奈吉现在是什么样子?”
“他睡得很熟,被我们叫起来,所以眼白充血,眼皮也肿肿的,一副很困的模样。”
法官听见强忍哈欠的细微声音。
蒙上杀人共犯的嫌疑,与盗墓者被关在同一间拘留室里,却能睡得那么熟,看来奈吉胆识不小。总是躲在爱德身后的内向少年这种形象,是他刻意伪装出来的假象吗?法官回想起坦尼斯用来形容他的“魔女”这个字眼。
“奈吉,”法官亲昵地叫他的名字。如果奈吉就和法官一样,拥有一双能分辨虚实的耳朵,他会听出声音中的欺瞒吗?
“爱德是清白的。”
“真的吗?”声音混合了喜悦与困惑。
得小心提防。法官一直以为爱德擅长隐瞒,而奈吉拙于遮掩,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不会撒谎或许也都是装出来的。法官正渐渐对自己的长才失去自信。
“罗伯特连络艾凡斯,决定在『汤姆·奎恩亭』见面。坦尼斯利用路边站岗的孩子通知你和爱德这件事。”
奈吉究竟是如何蛊惑了坦尼斯这个木头人?
坦尼斯的呼吸激动起来。
“你和爱德商量,你为了追查艾凡斯与罗伯特的动向,前往『汤姆·奎恩亭』。就是你租用了邻房,对吧?”
没有回应。
“那是让客人开房间的地方,一个人租用会引来疑心,因此你找来妓女,带进房间乱搞,然后付钱让已经不需要的女人回去,留意聆听邻房的动静。罗伯特到了。虽然不知道是否如同你的猜测,但罗伯特杀了艾凡斯。罗伯特从窗户探出身子,寻找脱身的方法,你指点他逃离的方法,扯下床铺的帘子,绑上绳结代替重物,从窗户扔过去让他接住。”
法官说出与安共同实验的方法。
“你让罗伯特躲在自己的房间,见机一起离开『汤姆·奎恩亭』,把他带到你们在丹尼尔家的房间——走后面的楼梯上楼。”
奈吉没有说话,法官接着说:
“我去你们房间时,房里只有五个人,我却感觉还有另一个人。”
“啊,那个时候是罗伯特躲在房间里吗?”安叫道。“他就躲在衣柜里对吗?约翰阁下,您察觉到他的呼吸和动静了是吗?”
“奈吉,你的身体沾满了妓女的化妆品气味。即使换了衣服,沾在头发上的气味也不会消失,但也没有时间洗澡了。你害怕被我的嗅觉闻出——或者这是爱德的点子?——所以用酒浇淋全身掩盖气味,然后打破酒瓶。”
“为什么你不把罗伯特这个杀人凶手交出来?”安斥责说。“因为控告他要花钱吗?”
在法国等国家,即使无人控诉,国家法院也会执行控诉手续。但在十八世纪的英国,必须有民间人士提出控诉,法庭才会进行审理。逮捕犯人所需的费用、打官司的费用,规定全由原告负担。即使是微罪,也得花上五镑到二十镑。如果是重罪,原告甚至得负担五十到七十镑的庞大支出。由于所费不赀,使得许多人不得不忍气吞声。如果没有人控告,即使知道一个人犯罪,也无法将他送上法庭。不过即使直接受害者不提出控诉,有时市长等人士也会为了城市的安宁而负担费用,发起审判。
为了翦除司法让被害人只能隐忍哭泣的弊害,政府也曾发起若是遭到起诉的被告被判有罪,起诉人可以获得报酬的制度,但这条法律立刻遭人恶用,纷纷有人捏造犯罪以获取奖励金。
爱德和奈吉不可能是为了舍不得打官司的钱而藏匿罗伯特。安明知这一点,却忍不住要讥讽几句。
安是一双好“眼睛”,但情绪一激动,声音就会变得像拙劣的小提琴家拉奏的琴声般刺耳。法官这么想着,问道:
“你们与罗伯特达成了某种协议。我说的对吗?奈吉?”
“是的。”
奈吉总算回话了。声音已经变回了法官熟悉的向内而细微的嗓音。不要被骗了,这名少年没那么软弱,他甚至将坦尼斯玩弄于股掌之间,还帮忙杀人犯逃脱。
“爱德自首他就是杀害艾凡斯的凶手。回报是什么?”
安不等奈吉回话,插嘴说:
“你们要罗伯特写了切结书对吧?关于标本所有权的。”
“安,你不要插嘴,让奈吉说。”
“安小姐,请说。”
“奈吉,你来说。”
“就像法官阁下推测的,我们威胁罗伯特,要他接受交易,否则就要把他交给法官阁下。罗伯特当时躲在衣柜里,听着爱德与约翰阁下的对话。”
“罗伯特答应了?”
“他已经走投无路了。我们要他写切结书,但他提出条件,要等到确定爱德就是凶手,他才肯签名。我想他现在已经签了名,离开爱德的房间了。”
只要让罗伯特签名,一切都没问题了——奈吉含笑说。那是天真无邪的笑、还是庆祝奸计得逞的老成的笑,法官没来得及分辨。
“你们的房间前面有我的部下监视出入。即使要走后方楼梯,也得先开门出房间才行。”
“当然是从窗户离开。罗伯特虽然那把年纪了,身手倒还很轻巧。”
“他就像个杂耍演员,从『汤姆·奎恩亭』的窗户逃脱到另一个窗户了呢。”安说道。
“罗伯特预定在爱德被法庭判决有罪、死刑确定以前,先藏身在别处。”
奈吉——法官带着亲密感呼唤。
“爱德已经有了被判死刑的心理准备,却主动要求替罗伯特顶罪吗?只为了保护丹尼尔医师的标本。我可能会把爱德途上老贝利啊。即使在法庭撤回前言,主张清白,陪审团也不一定会接受。”
“我们决定相信阁下。”
法官听出奈吉的声音带着一抹笑意。
“我们相信阁下一定会查出真相,而事情就如同我们期待的发展。”
“可是,你们还有帮助罪犯逃亡的罪状。尤其是你,罪责不轻。”
“但还罪不至死吧?也不至于被流放新大陆。若是律师能干点,也可能被酌情轻判。示众刑的话,我承受得起。”
“爱德扛下杀害艾凡斯的罪,可是罗伯特还有杀害纳森及哈灵顿的嫌疑。即使主谋是艾凡斯,实际下手的也是罗伯特,他躲不掉刑责的。”
“纳森及哈灵顿命案,有的都是状况证据,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证据。即使打官司,靠着律师的本事以及收买陪审团,想要获判无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至于艾凡斯命案,因为有我这个目击证人,罗伯特不管使出什么手段都没有胜算。除了悄悄除掉我这个证人,他别无选择吧。”
“除掉你?我绝对不会让他这么做,我会保护你的!”
坦尼斯应该是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安目瞪口呆地斥喝他。
“即使杀了艾凡斯,借据还在。万一艾凡斯的继承人也继承了债权……”法官提出质疑。
“罗伯特应该会去艾凡斯的住处销毁借据。”
“安,把刚才的纸拿给奈吉看。”
待过那个房间的有罗伯特与奈吉。那张纸是谁掉的?
如果是先前的房客掉的,亚伯就没有必要隐瞒了。
“奈吉,这张纸是什么?是你掉在那个房间的?”法官套话说。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奈吉隔了一拍才回答。
法官感觉这是谎言。可是这名少年拥有双重撒谎的特技,令法官难以判断真伪。
明明知道,却谎称不知道?
明明不知道,却表现出明知道却装做不知情的样子?
不过现在这个情况下,后者应该没有意义。
“这个签名怎么念?是谁的签名?”
“我不知道。”
奈吉的声音渗透出疲倦。
法官从动静和声音听出奈吉倒下,坦尼斯扶住他。
“他昏倒了。”安说。
“让他回拘留室休息。”
“坦尼斯,来帮忙。”
“拘留室吗?拘留室里关着盗墓者,跟那些家伙关在一起……”
法官想起在检查艾凡斯的尸体时,奈吉突然头晕倒下。奈吉明明应该很熟悉尸体了,而且在“汤姆·奎恩亭”的命案现场,他人就待在隔壁,还帮忙罗伯特逃脱。丹尼尔会说可惜奈吉的体力没有才能那么出众,这应该是事实吧。但这也可以拿来做为在紧急情况脱身的手段。
“安,钥匙由你保管。坦尼斯是协助罪犯逃脱并藏匿『魔女』的共犯,不能信赖。坦尼斯,奈吉关进拘留室后,禁止你和他接触。”
“好的,约翰阁下。”
法官取下假发,吁了一口气。他摸索桌子,在杯中倒入葡萄酒润喉。
他已经习惯盲目了,可是看不到奈吉的表情令他感到焦急。
他将失明之前的十九年间所记忆的脸孔,套用在失明后认识的人们脸上。面对安时,他想到的是妹妹的脸。为了不忘记视觉得到的记忆,他总是不忘时时回想起过去见到的人们长相,还有看到的景色。因为万一忘掉了,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丹尼尔、罗伯特、艾凡斯,这些人的长相他大概可以想像。爱德这些丹尼尔的弟子们,他也可以想像出应该相去不远的脸孔。
对于奈吉,他也一直想像成是一张内向怯懦的脸孔。但是那张假面具底下却隐藏着坚韧及顽强。若是可以亲眼得见,他能够识破假面具底下的真面目吗?还是会反过来遭到迷惑?
安与坦尼斯回来了。
“坦尼斯,你回家闭门反省。任意泄漏情报是重罪,你的处分明天再决定。”
“是的,阁下。”
坦尼斯的回答只有这样。
“你不向阁下道歉吗?”安责怪说。
“我很抱歉。”坦尼斯说,但声音并不真诚。
坦尼斯的脚步声远离后,安把冰冷的金属钥匙放到法官掌心。
“这是拘留室的钥匙。我派两名值班队员监视,但他们和坦尼斯很好,把钥匙托给他们可能不安全。”
“由你保管吧。坦尼斯怎么会被搞成那样一个窝囊废?奈吉有那么迷人吗?”
“就我看来,他只是个内向的少年罢了。不过……”
“不过?”
“关在拘留室里的盗墓人迪克和哥布林,对奈吉好像极为亲切。”
“他们与丹尼尔医师的弟子们很熟。他们搬尸体过去的时间多在深夜到清晨,所以住在丹尼尔医师家的弟子爱德、奈吉两人与他们相处的机会特别多吧。”
“迪克和哥布林原本睡了,听到声音醒来,一看到奈吉半昏厥过去,哥布林勃然变色,问我们是不是拷问他了。瞧他那副狠劲,要不是坦尼斯插手,我甚至感觉到生命危险。”
“明天下午的法庭,也把盗墓人的案子审一审吧。罪状是盗挖伊莲·拉夫海德小姐的尸体,贩卖图利是吧?”
“是的。他们两人像照顾亲人似地安顿奈吉,哥布林还说『要是奈吉有什么万一,就算是治安法官阁下,俺也绝不放过』,抱歉措词粗鲁,但哥布林就是这样说的。听说哥布林的孩子—盗墓者也有孩子呢——在泰晤士河岸捞破烂时,水位突然暴升,被水冲走,就快溺死了,是当时路过的爱德和奈吉不顾危险跳下河救人的。孩子得了肺炎,没钱看医师,两人便免费开药治好了孩子。哥布林把两人视为孩子的救命恩人。听说两人多是在夜里出门看诊。亚伯说的夜游,似乎也包括出诊在内。约翰阁下,爱德与奈吉虽然协助罗伯特犯罪……可是,我想他们两个都是真心为丹尼尔医师着想,并不是出于邪念而做的。”
“听到救助孩子的美谈,安,连你也感动了吗?”
“他们为了保住丹尼尔医师的标本而替凶手顶罪,这也令我感动。还有舅舅,他们相信您一定能够查明真相、解救他们的事也是。”
从外甥女的声音,法官猜想她或许正热泪盈眶。
“我们决定相信阁下。”奈吉的话声在耳底动人地响起。
已故的异母兄亨利·菲尔丁就任治安法官时,毅然提出的宣言就是“绝对不为金钱出卖正义”。
不过身为小说家也赫赫有名的亨利难说是一个洁身自爱的人。年轻时候,他是个浪荡无赖,挥霍无度,欠了一屁股债,直到被人告了才肯还钱,还经常引发决斗纠纷,或与女人私奔。同时又是个表现欲极强的人,可说是劣迹昭着,恶名昭彰。由于年纪相差很多,约翰并未亲眼得见,但他甚至听说过亨利与妹妹近亲相奸的传闻。
可是,亨利也有许多重情义的好朋友。自从当上治安法官后,亨利就如同他的誓言,徇公灭私,全心为了维护伦敦治安而奉献。
兄长过世后,约翰继任治安法官一职,一路恪守亡兄的遗志。
伦敦现今依然治安败坏。游乐园的老板为了让客人平安踏上归途,甚至得自掏腰包组织步兵队护卫。即使如此,治安还是逐渐稍有改善了。
然而,以金钱买卖正义的弊习却益发盛行。陪审团可以轻易被金钱左右。检察官、法官也大多能用钱打点。
律师则利用狡猾至极的手法颠倒是非黑白。
被约翰法官送进老贝利的杀人凶手,也曾经因为律师玩弄手段而获判无罪。检方请来凶案目击者做为证人,然而被告的律师却当场指定旁听席的某一名男子做为证人。律师事先找到一名与被告相貌极为相似的人,安排他坐在旁听席,借此剥夺目击证人的证词可信度。
爱德会一口咬定法庭不值得信赖,也是情有可原。
若要确实将罗伯特定罪,就需要不动如山、毫无破绽的铁证。
纳森及哈灵顿命案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艾凡斯命案应该没有问题。只要将罗伯特逮捕归案并加以讯问,他理应会坦承前两宗命案的罪状。不管怎么样,光是艾凡斯命案,就足以判罗伯特死刑了。
有没有疏漏之处?绝不能在法庭上被无良律师翻案。
还有几处疑点商未解明。
亚伯捡到的纸条。
w-36753
a·opp……
这意味着什么?
亚伯和奈吉尽管知情,却都隐瞒不说。
两人都十分顽固,即使拷问,恐怕也无法使他们招供。亚伯一直相当配合,但碰到那张纸,却固执地坚称不知情。
是与丹尼尔有关的事吗?
至少罗伯特杀害艾凡斯一事,亚伯完全无关。然而他却对那张纸的事说谎。
w-36753看起来像是某种整理编号。是标本编号吗?署名人是谁?可是标本编号会附上日期吗?
还有另一宗不明之事,也就是据说是少年纳森所写的信。信已经证明是纳森所写,可是墨水的污渍与据说找到信件的暗袋污渍不吻合,因此信原本是被存放在别处的。为何有必要隐瞒信件原本存放的地点?
切断四肢的理由也教人难以信服。两人对于把双脚丢弃在泰晤士河的行为编出一套煞有介事的理由,但如果推测其实是脚上留有指出凶手的证据,更要合理多了。
还有别的。对了,坦普尔银行的休姆先生说他没见过纳森时,态度很不自然。就连那位诚实的绅士也有所隐瞒。
爱德的伤似乎是他自己命人攻击的。
那个人是谁?目的是什么?
法官原本认为这是爱德为了让自己脱离嫌疑者名单的自导自演,但那或许是为了促使当局注意到艾凡斯的恶行并展开搜查的手段。艾凡斯正在铲除知道纳森才能的人。自导自演就是为了强调出这一点。
“亚伯说爱德很爱玩。”
安的声音打断了思考。“或许他也玩斗鸡呢。”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听到『公鸡』,就知道是指『汤姆·奎恩亭』。”
“『公鸡』?坦尼斯不是告诉奈吉那家店的名字吗?”
“我的报告不够周详。艾凡斯给罗伯特的留言只有『公鸡』这两个字。坦尼斯也是这么告诉孩子的。我们跟踪罗伯特以后,才知道那家店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