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阿玛尔菲塔诺(4)(1/1)
而尽管后来阿玛尔菲塔诺在圣特莱莎大学图书馆里找到了关于拉法埃尔·迭斯特的生平传记资料,证实了他的感觉,或者说堂多明各·加西亚-撒为尔 [10] 让他有了这种感觉;加西亚-撒为尔在题为《受到特别启示的直觉》一书中的序言里,特别引用了海德格尔的话(有时间);有这种感觉的时间是那个下午,他像个中世纪的地主一样走遍他那个荒凉的庭院,与此同时,他那中世纪公主般的女儿在卫生间里对镜梳妆,而他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来为什么和在哪里买的那本书,又是如何把那本书最后装入箱子里并且与其他他最熟悉和亲爱的图书一道寄到了这座位于索诺拉和亚利桑那州之间面对沙漠人口稠密的城市里来的。这时,恰恰是这时,好像是一系列与有时幸福、有时不幸后果联系的事情开始一样,罗莎从房子里出来,说她要跟女友看电影去;她问父亲是不是有钥匙。父亲说有。接着,他听见屋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随后是女儿走在破石板路上的脚步声,接着是小院门(不到她腰间高)的关闭声;最后是女儿走在人行道上的脚步声,渐渐向公交车站走去和汽车马达的轰鸣声。于是,阿玛尔菲塔诺走到破花园的前部,探头向街上张望;他没看见汽车,也没看见罗莎,左手用力捏紧迭斯特那本书。接着,他望望天空,看见一个特大、满是皱褶的月亮,尽管夜幕没有降临。随后,他再次向破花园的深处走去;片刻间,他保持安静,向前后左右看看,想看到自己的影子;但尽管是大白天,面对西方,蒂华纳的方向,阳光仍然灿烂,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这时,他注意到了那些绳子,有四排,一头拴在一个小足球门的横梁上,一头拴在大墙的吊钩上;球门两侧各有一个一米八的木棍埋在地下,显得很结实。那是晾晒衣服的地方,虽然他只看见罗莎一件白色花领衬衫、两条内裤和两条还在滴水的毛巾挂在那里。洗衣房在墙角的砖屋里。有一阵工夫,他一动不动,张着嘴巴呼吸,扶着那晾晒场的横梁。接着,他走进砖屋,样子好像正在缺氧,从带商标的超市塑料袋(每星期跟女儿去购物用的)里,掏出三个衣服夹子(他非得管夹子叫“狗狗”),把那本书夹住挂在绳子上,感到浑身轻松了许多,回家去了。
当然,这主意是杜尚 [11] 的。
杜尚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逗留期间仅存或者保存下来的只有一件readyade [12] 。虽说他的全部生活就是一件ready-ade,这是一种安抚命运又避免警铃的方式。对此,卡文·托姆金斯 [13] 写道:“杜尚适逢妹妹苏珊与他好友让·克罗迪于1919年4月14日在巴黎结婚,通过邮局给这对新人寄了礼物。就是指示新婚夫妇如何把一本几何学著作悬挂在家中的窗户上,让清风翻书、选择问题、掀动页码和撕扯下来。”由此可见,杜尚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不仅玩国际象棋。托姆金斯继续写道:“有可能这个倒霉的ready-ade由于缺少欢乐,这个礼物对于新婚夫妇来说不讨人喜欢。可是苏珊和她丈夫心情愉快地遵照指示办了。事实是,夫妻二人甚至给那本悬挂的书拍了照片(上面的形象成为这本著作惟一的证据,但是著作没能从风吹雨打中幸存下来)。后来,苏珊给这本书作了一幅画,题为《杜尚倒霉的ready-ade》。正如后来杜尚给卡巴内解释的那样:‘把幸福和不幸的想法引入ready-ade中让我感到开心,然后是风雨和漫天飞舞的书页,这是个有趣的想法。’”实际上,我撤回杜尚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只是玩国际象棋的说法。跟他在一起的依冯娜终于厌倦了那没完没了的科学游戏,回法国去了。托姆金斯继续写道:“近年来,杜尚对一位采访者坦诚地说,他因为败坏了‘一本满是原则的书之严肃性’而感到快活;他甚至暗示一位记者,那本几何学著作由于经受了风吹雨打而终于领会了生活四件事 [14] 。”
那天晚上,罗莎回到家中时,阿玛尔菲塔诺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他趁机告诉女儿他把迭斯特那本书已经悬挂在晾衣场上了。罗莎看看爸爸,仿佛什么也没听懂。阿玛尔菲塔诺说:我的意思是说,以前没挂上是因为有可能会用水管把它浇湿,也不是因为我会泼水;现在挂上它仅仅因为需要挂上它,看看它如何抵抗风吹日晒、这种沙漠天气的考验。罗莎说:我希望您别发疯啊。阿玛尔菲塔诺说:不会的。别担心!恰到好处地摆出无忧无虑的样子说,我通知你,为的是别把书摘下来。你就权当那本书不在了吧。好吧。罗莎说完就钻进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天,阿玛尔菲塔诺就在学生们边听边记的时候,开始画一些非常简单的几何图形:三角形、长方形,在每个上写个名字,可以说是受偶然支配,或者懒散而为,或是由于比学生、课程和那几天笼罩全城的炎热更巨大的厌烦情绪所致。图形如下:
图1
图2
图3
他回到自己卧室的时候,发现了那张纸,在没扔进垃圾桶前,仔细看了几分钟。图1除去令人厌烦,没什么可多说的。图2似乎是图1的延伸,但是补充进去的名字他觉得有些混乱。色诺克拉底还能放进去,不乏绝妙的逻辑,但是,托马斯·莫尔和圣西门在上面干什么?还有,老天爷啊,那位葡萄牙耶稣会会士佩德罗·达·封塞卡是成千上万个评论亚里斯多德的成员之一,就算是末流的思想家也排不上他啊!而图3恰恰相反,有点逻辑、一点傻小子的逻辑,在沙漠里流浪少年的逻辑,衣服破烂,但毕竟有衣服。可以这么说吧:所有的名字都是操心上帝存在本体论论证的哲学家。插入长方形的三角形顶端的b可能是上帝,或者是从上帝本质里出现的存在。直到那时,阿玛尔菲塔诺才注意到图2也有a和b,他才丝毫没有怀疑自己不习惯的炎热在他上课的时候让他精神恍惚。
但是,那天晚上,阿玛尔菲塔诺晚饭后,听完电视新闻,又给西尔瓦·佩雷斯女教授(正在为索诺拉州警察和圣特莱莎市警察调查犯罪的方式而生气)打了电话之后,又在书房的写字台上看到了另外三张图。毫无疑问,画图的是他自己。事实是,他回想起自己稀里糊涂地在一张白纸上乱涂,一面想着别的事情。图4是这样的:
图4
图5
图6
图4有点奇怪。他有好多年没想特伦德伦伯格了。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想起他呢?为什么会有柏格森、海德格尔、尼采和斯宾格勒陪他在一起呢?他觉得图5更加奇怪。科拉科夫斯基和瓦蒂莫出现在这里。被人们遗忘的怀特海到场。可尤其是居友,让-玛丽·居友令人意外地来了,可怜的居友1888年三十四岁就去世了,一些爱开玩笑的人称他为“法国尼采”;在大千世界里,追随他思想的人超不过十个,而实际上,只有六七人,阿玛尔菲塔诺之所以知道这个情况,是因为在巴塞罗那认识了西班牙惟一的居友追随者——一位赫罗纳的腼腆教师以及他研究居友的方法,他的最大愿望是发现居友的一篇文章(不知是诗歌,还是散文,亦或哲学论文),用英语写成,发表在1886—1887年美国加利福尼亚的旧金山报刊上。最后的图6最为奇怪(哲学味最少)。在横线的一端出现了弗拉基米尔·斯米尔诺夫,1938年在斯大林的集中营里失踪了,不应该把此人与伊万·尼基丁·斯米尔诺夫混淆起来,后者于1936年第一次莫斯科公审之后被极左分子枪毙;而这条横线的另外一端出现了苏斯洛夫的名字,是掌管意识形态的头子,能化种种罪孽为神奇,有雄辩之才。但是,这条横线被两条斜线穿过,上端写着马里奥·邦格以及让-弗朗索瓦·勒维尔;下端写着哈罗德·布鲁姆以及艾伦·布鲁姆,这就太像开玩笑了。另外,这是阿玛尔菲塔诺不理解的玩笑,尤其是两位布鲁姆的出现,肯定有可笑之处,但无论他怎样窥伺,就是不得要领。
那天夜里,女儿睡下以后,阿玛尔菲塔诺从圣特莱莎最大众化的“边境之声”广播台听完最后的新闻节目,到花园里去了;抽了一支香烟,看看荒凉的街道,迈着慢吞吞的步子向后院走去,好像害怕踩进土坑里,或者是后院的黑暗让他恐惧。迭斯特那本书仍然挂在罗莎当天洗的那件衣服旁边;她那件衣服好像是水泥制成,或者重金属做的,因为它在晚风中纹丝不动,但把那本书吹得晃来晃去,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仿佛要把书从绳上的夹子里解救出来。阿玛尔菲塔诺感觉晚风吹拂着面颊。他脸上有汗水,时断时续的气流擦干了汗珠,让他窝火。他觉得,自己好像在特伦德伦伯格的书房里,好像追随着怀特海的脚步,走在一条运河岸上,仿佛靠近了居友的病榻,请他出主意。他是怎么回答的呢?做个幸福的人。好好体验眼下的日子。做个善良的人!或者反问: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走开!
救命!
第二天,阿玛尔菲塔诺在大学图书馆查来查去,找到了更多的迭斯特资料。1899年他出生在西班牙拉科鲁尼亚市的里安索镇。开始写作时,他用加利西亚语,后来转向西班牙语,或者是同时使用双语。是戏剧家。内战时是反法西斯主义者。人民政府失败后,流亡国外,具体说,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1945年在那里发表了《旅行、挑战和沉沦:悲剧、滑稽戏和喜剧》,这部著作由三本已经发表的作品组成。是诗人,散文家。1958年,阿玛尔菲塔诺七岁时,迭斯特出版了前面说过的《平行性新论》。迭斯特还写过中篇小说,最重要的作品是《费力斯·穆列尔的故事与编造》(1943)。后来,重返西班牙,重返加利西亚。1981年在圣地亚哥德坎波斯特拉去世。
罗莎问:这是实验什么?阿玛尔菲塔诺反问:什么实验?罗莎:我说的是挂在那里的书在实验什么?阿玛尔菲塔诺说:从字面上说,不是什么实验。罗莎问:那为什么要挂在那里?阿玛尔菲塔诺说:我忽然心血来潮。这主意是杜尚的。他把一本几何书挂在露天,看看几何能不能学会实际生活中的四件事。罗莎说:你会把书弄坏的。阿玛尔菲塔诺说:我不会弄坏的,大自然有可能。罗莎说:爸,你一天比一天更疯了。阿玛尔菲塔诺微微一笑。罗莎说:我从来没见你办事像对一本书这样。阿玛尔菲塔诺说:这不是我的作品啊。罗莎说:都一样,现在是你的书了。阿玛尔菲塔诺说:真奇怪,本来应该如此,可实际上,我没觉得这是一本应该属于我的书;另外,我感觉,几乎是确信,我现在没有弄坏它任何地方。罗莎说:请您设想一下,眼下它是我的。您把它取下来吧!邻居们会以为您发疯了。阿玛尔菲塔诺说:邻居?就是那些在墙头上安插碎玻璃片的人?那些人根本不知道咱俩的存在,他们比我要疯一千倍。罗莎说:不是那些人,是另外一些,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咱们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阿玛尔菲塔诺问:有人找你麻烦了?罗莎说:没有。阿玛尔菲塔诺说:那就没问题了。别为那些傻话担心。这座城市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比把一本书挂在绳子上可怕多了。罗莎说:这事代替不了那事。咱们不是动物啊。阿玛尔菲塔诺说:你让那本书安息吧!记住它并不存在,忘掉它!你从来对几何就没有过兴趣。
每天上午,阿玛尔菲塔诺去大学之前总要穿过后门,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看看那本书。毋庸置疑的是,印刷纸张很好,封面装订结实,足以抵抗风吹雨打。拉法埃尔·迭斯特的老朋友们选择了优质材料给他做告别纪念品,这个告别稍稍有些提前了,是一群有学问的老人(或者戴着真才识学的光环)告别另外一位有学问的老者。阿玛尔菲塔诺想,墨西哥西北的大自然,在他这个破花园里,是微不足道的。一天上午,他在等候公交车把他送到大学里去的时候,打定主意要栽花种草,以及在花木店里买一棵已经成长起来的小树,以及在花园两侧种花。又一天上午,他想,无论对花园如何加工、使之令人愉悦,结果都可能没用,因为他不打算在圣特莱莎逗留很长时间。他想,应该回老家了。可是回哪里去呢?接着,他又想:是什么把我推到这里来的呢?我为什么要把女儿带到这座该死的城市里来呢?难道因为这里是我应该了解的天下少有的黑洞之一吗?是因为我骨子里想死吗?然后,他看看那本挂在绳子上一动不动的迭斯特的《几何学遗嘱》,他真想打开那两个夹子,掸掸书上这里、那里粘上的黄褐色尘土,但是没敢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