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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罪行(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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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没有女尸。8月也没有。

那几天,首都《消息报》派遣塞尔西奥·贡萨莱斯去报道关于“忏悔者”的消息。塞尔西奥·贡萨莱斯三十五岁,刚刚离婚,急需挣钱。按照正常情况,他是不会接受这个任务的,因为他不是警务方面报道的记者,而是文化版面的编辑。他撰写哲学类图书评论文章。不仅这类文章没人看,就是这类书籍也没人读。他时不时地也写关于音乐和画展的文章。四年前他就是《消息报》的在编人员了,他的经济状况不算拮据,过得去;但是一离婚,可就处处缺钱了。由于他所在的部门(有时他用化名写文章,免得让读者发现整个文化版面都是他一人的手笔),已经不能让他有所作为了,于是去其他三个部门给主任们施加压力,请他们派点外差,这样可以让他平衡入不敷出的状况。于是才有了这个让他去圣特莱莎的建议,请他撰写完关于“忏悔者”的报道再回来。给他提供这份差事的是报纸周刊的主编,因为他看好塞尔西奥·贡萨莱斯,认为贡萨莱斯有了这份差事可以一箭双雕:一是可以赚外快;二是可以去北方玩三四天,那里有美味佳肴和新鲜空气,可以忘记前妻。于是,1993年7月,塞尔西奥·贡萨莱斯乘坐飞机到了埃莫西约,然后登上了开往圣特莱莎的公交车。说真话,换空气让他感到美妙无比,心旷神怡。埃莫西约的天空清澈湛蓝,几乎有金属的闪光,从下到上熠熠生辉。这让他立刻情绪振奋起来了。无论机场的人们,还是城里街道的行人,都让他感觉和蔼可亲,无忧无虑,好像身在外国,只看到了居民好的一面。在圣特莱莎,他的印象中这是个工业城市,失业人口很少。他下榻在市中心一家便宜的旅馆,名字叫“绿洲”,地点在一条还是改革时期留下的石板路上。不久,他访问了《北方使者报》和《索诺拉之声》编辑部。他跟经手“忏悔者”案子的几个记者进行了长谈。他们告诉他如何去那四座被亵渎的教堂。他仅仅用了一天的时间就看了四座教堂。陪同的只有出租车司机,每次在教堂外面等着他。他跟圣塔德奥和圣卡塔里娜两座教堂的神甫谈了话,他们提供的材料对他的调查帮助不大;但是,圣卡塔里娜教堂的神甫建议他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因为按照他的看法,亵渎教堂的那人和凶手并非圣特莱莎最坏的恶疮。警方为他提供了口述画像的复印件。他跟办理这个案子的检察员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约好了谈话的时间和地点。下午,他与市政委员会主席谈了话。主席邀请他在机构大楼旁边的餐厅吃饭。餐厅是石料建筑,试图模仿殖民时期的风格,但模仿不成功。不过,饭菜很好。主席和另外两名下属努力让他进餐愉快,讲了一些地方笑话和黄色新闻。第二天,他很想见见警察局长。但是,出面的是一名警官,大概是警察局的新闻发言人吧,是个刚刚法律系毕业不久的小伙子。他拿给塞尔西奥关于“忏悔者”案件的全部资料卷宗,足够新闻记者写报道用了。小伙子名叫撒穆迪奥,那天夜里他的头等大事就是陪记者说话。二人共进晚餐。然后,去了歌舞厅。塞尔西奥想起自十六岁以后就没有踏进过歌舞厅的门。他把这话说给撒穆迪奥。小伙子听了哈哈大笑。他俩邀请几个姑娘喝酒。她们来自锡那罗亚州。从她们的衣着打扮看,可以立刻发现她们是女工。塞尔西奥问陪伴他的姑娘喜欢不喜欢跳舞。姑娘回答说跳舞是她生活里最喜欢的事情。不知为什么这个回答让他感觉愉快,可是又感到难过。姑娘则问他一个墨西哥城人跑到圣特莱莎做什么,他回答说自己是记者,正在写关于“忏悔者”的报道。这番话似乎对她没什么影响。她从来不看《消息报》,这让塞尔西奥难以相信。撒穆迪奥悄悄对他说可以带她们上床去。频闪仪摇曳的光线扭曲了小伙子的面部表情,姑娘说,她觉得这小子像疯子。塞尔西奥听了耸耸肩。

第二天,塞尔西奥醒来时一人在旅馆里,感觉看见了,或者听见了什么禁区里的东西。不管怎么说吧,是不合适、不相宜的东西。他打算采访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到了检察员办公室,只看到有两人在玩掷色子,第三个人在旁观。这三人都是检察员。塞尔西奥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坐下来等候,因为他们告诉他胡安很快会来。检察员们身穿羊皮上衣,脚上是运动鞋。两个玩者手边有个装菜豆的杯子,每掷一次色子就从杯子里掏出几个菜豆,放到桌子中央。让塞尔西奥奇怪的是如此堂堂正正的汉子居然拿菜豆赌博,但更让他感到惊奇的是,放到中央的菜豆竟然会跳起来!他注意观看。果然,时不时地有三两个菜豆在跳跃,跳得不高,两三公分,但真的在跳啊!两个玩家并不在意跳跃的菜豆。他俩把五个色子放入一个色子筒,摇一摇,再摇一摇,突然倾倒在桌子上。每倒一次,无论自己还是对方,都说上一句话。塞尔西奥听不懂。他俩说的是:打住!打住!或者说:碾住!秃秃!或者说:疯疯!或者说:斜斜!或者说:玉米甜球!或者说:叉叉叉!或者说:别费!别费!好像念念有词,在召唤神仙,或者什么神秘的脚步,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但是人人都敬重的话语。那个旁观的检察员时不时地点点头。塞尔西奥问旁观的检察员那些菜豆是不是喜欢蹦蹦跳跳的蹦豆。那检察员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塞尔西奥说: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蹦豆啊。说实话,一个也没见过。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来了。那两人继续游戏。胡安身穿灰色上衣,有皱褶,领带是深绿色的。他和记者在自己的写字台(整个办公室里最整齐的,这是塞尔西奥观察的结果)前坐下来。二人说起了“忏悔者”。根据这位检察员的说法(他要求记者不要发表这句话),“忏悔者”是个病人。记者一发现检察员不愿意他的同事们听见,就压低声音问:他有什么病啊?胡安说:恐圣症。记者问:这是什么病啊?胡安说:害怕和厌恶圣物。他解释说:“忏悔者”亵渎教堂,没有预谋杀人的动机。那些死亡事件是偶然性质的。“忏悔者”惟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圣像上释放自己的怒火。

“忏悔者”亵渎的几座教堂没过多久就先粉饰一新,接着永久性地修复了毁坏部分,只有圣卡塔里娜教堂除外,它在好长时间里保留原样,那个“忏悔者”留下的样子。新城区那位神甫说:我们缺钱的地方太多。他每天去牛背山小区一次:做弥撒,打扫教堂,以此说明事情有轻重缓急之分,比修复圣像的急事多着呢。多亏了这位神甫,塞尔西奥在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教堂见到神甫时,正如他在圣特莱莎得知的那样,除去著名的“忏悔者”亵渎教堂案,还有杀害妇女的命案,大部分没有破案。神甫一边扫地一边说话,他说到圣特莱莎这座城市,说到来自中美洲各国的移民,说到成千上万的墨西哥人每天来加工厂园区寻找工作或者越境去美国,说到买卖人口的走私贩子,说到工厂里支付的饥饿工资,以及就是如此微薄的薪水,还被来自克雷塔罗州、萨卡特卡斯州、瓦哈卡州绝望的人们所垂涎。神甫说:那是些绝望的基督徒啊!真是奇怪的说法,而这样的说法恰恰出自一位神甫之口。这些绝望的人们迁徙的方式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或者单身,或者拉家带口,一直来到边境线上,只是到了这时方才或休息或哭泣或祈祷或酗酒或吸毒或跳舞到筋疲力尽。神甫的声音里有应答祈祷的口气。有一阵工夫,塞尔西奥在倾听的同时,闭上了眼睛,几乎就要入睡了。过了一会儿,神甫和记者来到外面,在教堂的台阶上坐下来。神甫邀请记者抽骆驼牌香烟。二人望着地平线吸着美国香烟。神甫问记者:你在首都除去当记者,还干点别的什么事情?塞尔西奥一面吸烟一面想如何回答问题。他一时还真想不出来答案。他说:我刚刚离婚。另外常常看书。神甫问:你看些什么书呢?塞尔西奥答:哲学书,特别爱看哲学书。他问神甫:你也喜欢看书吗?这时有两个女孩跑过去,脚步没停,说了一声“神父,你好”。塞尔西奥望着她们穿过一片开满大红鲜花的空地,然后过了马路消失了。神甫回答:当然看书。记者追问:看什么书?神甫说:关于解放神学的书。我喜欢看莱昂纳多·博夫 [3] 和巴西人的著作。但是,也看侦探小说。记者起身,踩灭了烟头,说了一声:幸会。神甫握住他的手,点点头。

第二天上午,塞尔西奥·贡萨莱斯乘坐公交车前往埃莫西约,在那里等了四个小时,然后坐飞机去首都。两天后,他交给周刊主编一份关于“忏悔者”的新闻报道。随后,很快忘掉了那件事的全部内容。

检察员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问精神病院女院长:什么是恐圣症?请您指点一下吧。女院长说她叫爱尔维拉·甘波斯。她要了一杯威士忌。胡安要了一杯啤酒,看看周围环境。露天茶座上,有个手风琴手,身后跟着一个女小提琴手,二人极力但徒劳地要引起一个乡下人的注意。胡安估计,这人像个毒品贩子,虽然这家伙露出的是后背,他无法确认。女院长爱尔维拉解释说:恐圣症就是害怕或者厌恶圣物,尤其是他自己宗教的神圣器物。他想举吸血鬼为例,这东西总是能逃脱惩罚;可是估计女院长会笑话他。那您认为“忏悔者”得了恐圣症?女院长:我一直在这样考虑,现在认为是这样的。胡安说:两天前,他捅死了一个神甫和另外一个人。那个拉手风琴的人很年轻,超不过二十岁,圆圆的像个苹果。但他的表情属于二十五岁以上的样子,微笑时除外,偶然一笑的时候会让人突然发现他很年轻,初出茅庐。女院长说:“忏悔者”随身携带的刀子不是要伤害活人的,而是准备打碎在教堂里遇到的一切圣物。胡安提议:咱俩说话用“你”,好不好?女院长微微一笑,点点头。胡安说:您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性,苗条、动人。女院长问他:您不喜欢苗条的女人?那个女小提琴手的个子比手风琴手要高,她身穿黑色紧身衣裤。头发平直,长及腰间,有时闭上眼睛,尤其是手风琴手在拉琴和唱歌的时候。胡安想,这一切最令人伤心的,是那个毒品贩子或者说身穿西装、可能是毒品贩子的家伙,几乎不注意那对演奏的男女,而是跟一个像猫鼬的男子和一个像母猫的女子谈话。胡安问女院长:咱俩用“你”称呼,行吗?女院长:行啊。他问:您肯定“忏悔者”患上了恐圣症?女院长说,她一直在翻阅精神病院的病历,看看能不能找到某个老病号跟“忏悔者”的症候相似。结果是零。女院长说,根据您提供的他的年龄,可以肯定从前住过什么精神病治疗中心。那个拉手风琴的小伙子,突然跳起踢踏舞来。从胡安和女院长的位置上听不见小伙子的声音,但是看得见他眉毛、嘴巴在乱动,然后用一只手弄乱了发型,好像哈哈在笑。女提琴手闭着眼睛。毒品贩子的后脑勺在摇动。胡安想这小伙子终于达到了目的。可能在埃尔莫西约或者蒂华纳的某个精神病治疗中心会有他的病历。女院长说:我不认为他的病情很怪。也许不久前他还一直服用镇静剂呢。可能他停止用药了。您结婚了吗?是不是跟什么人住在一起?胡安问道,声音细如丝线。女院长:我独自一人生活。胡安:可是您有子女啊。我看见了您办公室里的照片。女院长:我有个女儿,她已经结婚了。胡安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笑了。您不会已经当上了外婆吧?警官,这话可绝对不应该问一位女士!女院长问他:您今年多大岁数?胡安:三十四岁。女院长:您比我小十七岁呢。检察员:您的样子不像超过四十的。女院长笑道:我每天锻炼。不吸烟。喝酒很少。只吃健康食品。从前早晨还跑步。如今不跑了?如今不跑了,因为买了跑步机。他和她都笑了。我用耳机听着巴赫,每天要跑五到十公里。如果我告诉我的同事们“忏悔者”患上了恐圣症,那我肯定要赢。这时,那个长相像猫鼬的家伙站起来,在拉手风琴的小伙子耳边说了些什么。“猫鼬”重新坐下。手风琴手站在那里不动,嘴边露出不快的表情。好像一个要哭的孩子。女提琴手睁开了眼睛,微微一笑。毒品贩子和“母猫”的脑袋贴在一起了。贩子的鼻子很大,很尖,有贵族气质。可是,他高贵在哪里呢?而那个拉手风琴的小伙子除去嘴唇,其余的部分都变了形。陌生的声波穿过了检察员的胸膛。他想:这个世界真奇怪,真迷人啊。

女院长说:有的事情可比恐圣症奇怪,尤其是考虑到咱们是在墨西哥。实际上,这里的宗教信仰一直是个问题。我也可以这样说,所有的墨西哥人在骨子里都患上了恐圣症。比如,你想想一种典型的恐惧症吧,恐桥症。很多人有这个毛病。胡安问:什么是恐桥症啊?就是害怕过桥。胡安说:我认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个男孩;他一过桥就害怕桥会坍塌,所以就跑着过去,其实这样更危险。女院长说:这是典型的恐桥症。另外一种典型的恐惧症是幽闭恐惧症:害怕封闭的空间。另外一种是恐旷症。害怕空旷的空间。胡安说:这种病人我认识几个。女院长说:另外一种更加典型叫恐尸症。胡安说:就是害怕死尸啦。我认识这种人。他们若是当警察,那可惨啦。女院长:还有恐血症,害怕鲜血。胡安说:完全正确。女院长:恐罪症,害怕犯罪。可是有些恐惧症就比较奇怪了,比如,恐床症。知道这是什么病吗?胡安:一点也想不出来。女院长:害怕床铺。胡安:难道会有人害怕或者厌恶床铺吗?女院长:有,有这样的人啊。不过,只要睡在地上、永远不进卧室,病情可以缓解。还有恐发症,就是害怕头发。胡安:这可有点复杂,对吗?女院长:复杂极了。有些恐发症的病例,最后竟然是自杀。还有恐言症,就是害怕说话。胡安:既然如此,那最好保持沉默。女院长:这可比较复杂,因为话语无处不在,包括沉默的时候,没有绝对的沉默啊,对吗?还有恐衣症,就是害怕衣服。看上去奇怪,可害怕的范围要大得多。有种恐惧症比较普通,是恐医症,害怕医生。还有就是恐女症,当然患者只有男人。这种病在墨西哥范围很广,虽然披了各式各样的外衣。是不是有些夸张呢?一点也不夸张:几乎所有的墨西哥男人都怕女人。胡安: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接下来还有两种恐惧症,骨子里非常浪漫:恐雨症和恐海症。还有两种恐惧症也很浪漫:恐花症和恐树症。胡安说:有些墨西哥男人患上了恐女症,可并非所有的墨西哥男人,您可别危言耸听!女院长问道:您说恐眼症是什么?胡安说:眼,眼,一定跟眼睛有关系。哎呀,难道是害怕眼睛?女院长:更糟的是害怕睁开眼睛。这正好形象地回答了您说的恐女症。如果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会产生巨大混乱,会丧失理智,会产生视听幻觉,通常会产生暴力行为。我间接了解两个病例,患者竟然自残。胡安问:剜出自己的眼睛吗?女院长:用手指甲抠出来的。胡安:真恶心!女院长:接下来还有恐孩症,害怕孩子;恐弹症,害怕子弹。胡安说:我就有恐弹症。女院长:对,这比较常见。还有另外一种恐惧症正在蔓延:恐转移症。假如恐转移症转化成恐街症,那病情会恶化。恐街症就是害怕街道或者穿过大街。咱们还不能忘记恐色症,害怕颜色。还有恐夜症,害怕夜晚。还有恐工症,害怕工作。还有一种恐惧症非常普遍:恐决心症,就是害怕下决心。还有一种恐惧症刚刚扩散开来,就是恐人症,害怕人群。还有一种恐惧症明显在增加,就是恐天体症,害怕大气现象,例如,闪电、雷鸣、暴风雨。但是,我认为最糟糕的恐惧症就是害怕一切和害怕自己。如果您不得不患上其中之一,您选择哪个?胡安说:害怕自己。女院长说:那可有害处,好好想想!胡安说:我选择害怕自己。您别忘记,我是警察。假如我害怕一切,那就没法工作了。女院长说:如果您害怕自己,您的生活可能变成经常性的注意恐惧。如果恐惧情绪活跃起来的话,那么会产生一种自食系统、一种难以逃脱的恶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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