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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罪行(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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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有好几天的时间在想埃尔米尼亚死前遭受的四次心肌梗死。有时,他边吃饭边想此事;有时,去咖啡馆的卫生间撒尿时想此事;或者是在检察员经常光顾的餐厅想此事;或者是睡觉前,刚好在熄灯前想此事,或是在熄灯前一瞬间想此事;而一旦发生这种事情,他就无法关灯了,于是下床,走到窗户前,看看外面的大街,一条丑陋、平庸、安静、照明差的大街,然后去厨房,烧开水,沏咖啡;有时,一面喝着不加糖的苦咖啡,一面打开电视机,观看从沙漠方向传来的晚间节目;这个钟点可以收到墨西哥和美国的频道,一个在星空下骑马的弱智疯子的节目,里面用让人听不懂的西班牙语夹杂英语跟大家打招呼。这时,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双手抱头,从嘴巴里发出一种微弱、清晰的号叫声,好像在哭泣或者极力要哭;但是,等双手放下来的时候,电视屏幕上反映出来的还是那张老脸,皮肤干黄,没有一丝泪痕。

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把发生的事情讲给精神病院女院长爱尔维拉·甘波斯,她静静地听着。后来,过了好大工夫,二人都在昏暗的卧室里裸体休息的时候,她坦率地说,梦想把一切都丢下了。也就是说,彻底丢下一切,不加任何保留。比如,她梦想着卖掉那套单元房以及圣特莱莎城里的两处房产,卖掉轿车和首饰;卖掉一切,凑够可观的数目;梦想坐上飞往巴黎的航班。到了以后,租上一个小房间,比如说,在维利耶和克利希门之间租个写字间;然后,去看名医,一个创造奇迹的整容医生,请他给我整容,修鼻子和颧骨,做隆胸手术,总之,一下手术台,焕然一新,变成另外一个女人,不再是五十多岁,而是四十几岁,或者最好是四十岁出头,青春焕发,面貌一新;当然,有一段时间需要缠着绷带,像个木乃伊,不是埃及那种木乃伊,是墨西哥的,这叫人喜欢,比如,去逛地铁,人人都吃惊地望着你,甚至给你让座,想像那是多么可怕的痛苦、烧伤的感觉、交通事故,那陌生、安静的坚忍女人已经度过了上述一切;她走出地铁,迈进博物馆、画廊或者书店的大门;她每天学习两小时法语,高高兴兴地学习,充满幻想地学习,法语多美啊!多有音乐感啊!会说“je ne sais oi” [17] ;然后,一个雨天的早晨,轻轻地拿掉绷带,就像一位考古学家刚刚发现一块难以形容的骨骼,如同一个动作缓慢的女孩一点点地拆开有意拖延时间的礼物,拆呀,拆呀,永远拆不完,直到绷带落地,落到哪里去了?落到了地毯上,落到了地板上,一流的地板;所有的绷带像几条长虫那样颤抖,或者说所有的绷带像蛇群那样睁开了睡眼,尽管她知道那不是蛇,而是守护天使;后来,有人拿来一面镜子,她照照镜子,点点头,表示认可,表情里再度露出了童年最美的样子,那是父母的心肝啊;然后,在什么纸上签字,签文件,签支票;然后,去逛巴黎的大街。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问:是走向新生活吗?女院长答:我认为是的。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就很喜欢。女院长说:我要一种没有墨西哥、墨西哥人、墨西哥病人的新生活。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已经让我爱得发疯了。

1996年年底,有些墨西哥报纸上说,北方正在拍摄电影,杀人实况的色情片,杀人的首府就是圣特莱莎。一天夜里,两名化了装的记者跟翁贝托·帕雷德斯将军谈了话,将军曾经是首都警署的署长,地点在谷地区的城堡里。两位记者是四十多年来从事警务报道的资深记者马卡里奥·洛佩兹·桑托斯和塞尔希奥·贡萨莱斯。将军招待两位记者的酒菜是特别嫩的肉馅饼和无形女人牌龙舌兰。晚上要是吃别的什么东西,会让将军感到胃酸。饭吃到一半,马卡里奥·洛佩兹·桑托斯问将军如何看待圣特莱莎杀人实况的色情片。将军说在他漫长的职业生涯里,见过很多野蛮行径。但是,从来没看过这种性质的影片,他怀疑这种东西是否真的存在。老记者说:存在。将军回答说:可能存在,可能不存在,奇怪的是我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了,可是没见过这样的影片。两位记者一致认为,这的确奇怪;但是,他俩提示说,将军在任的时期,那种表现恐怖的形式可能还没有发展起来。将军不同意,他的看法是,在法国大革命前不久,色情淫秽的东西已经发展到全面的程度了。人们今天能在一部荷兰电影里看到的一切,或者淫秽照片上看到的东西,或者淫秽图书里的内容,早在1789年之前就已经确定了位置;后来,在很大程度上是重复,是看了再看。马卡里奥·洛佩兹说:您有时说话的口气跟奥克塔维奥·帕斯 [18] 一模一样,您没看他的作品?将军放声大笑起来,说道:我惟一读过的帕斯作品,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读的是《孤独的迷宫》,一点也看不明白。将军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位记者说:我那时很年轻,大约四十岁吧。马卡里奥·洛佩兹惊叫道:啊,是吗!我的将军!后来,三人谈起了自由和邪恶,谈起了自由高速公路——邪恶在上面就像法拉利一样飞奔。过了一会儿,一位老女佣撤走杯盘,问三位先生是不是要咖啡。三人再次谈起了谋杀影片的问题。马卡里奥·洛佩兹的看法是,墨西哥的形势早就发生了新变化。一方面,腐败现象从来没有这样严重过。再加上贩毒和围绕毒品的大量洗钱活动。在这样的环境里,谋杀电影仅仅是一种症状。具体到圣特莱莎就是一种病症,但归根到底,也就是一种病症吧。将军的回答是息事宁人的。他说:我不相信现在的腐败现象会超过历届的政府。比如,如果把今天的腐败与米盖尔·阿莱曼 [19] 执政时期相比,那少了很多;如果与洛佩兹·马特奥斯 [20] 执政的时期相比较,今天少多了。也许现在的绝望情绪大多了,而不是腐败多么严重。将军承认,贩卖毒品的问题是新课题,但是过高估计了这个问题对墨西哥社会(美国社会也一样)的严重性。他说,拍摄谋杀片惟一需要的就是钱,只要钱,贩毒分子安营扎寨之前先有钱,制作谋杀片的企业也一样;但是,大片可不是这样。马卡里奥·洛佩兹说:将军,可能您没看过谋杀片吧。将军笑了,笑声一直传到漆黑花园的花坛中间。他回答说:亲爱的马卡里奥,我什么都见过。警务新闻老记者离开前,对将军说,进入谷地区这座古老城堡大门时,没能荣幸地向保镖们致意。将军说这原因是他没有保镖。记者问:将军,为什么?您的敌人都投降了吗?将军一面送两位记者踏上两边种植着叶子花的道路,直到大门,一面解释说:马卡里奥,保安服务费越来越贵啊。我宁可把钞票花在比较可爱的想法上。将军,要是有人攻击您,怎么办啊?将军指指身后,让二人看看他佩带的以色列沙漠之鹰7毫米口径手枪,有七粒子弹的弹夹。他说:口袋里总是带着两个备用弹夹。可我想不一定用得上它。我太老了。敌人以为我已经在坟墓里培育大麻了。马卡里奥·洛佩兹提醒说:有的人可是非常爱记仇啊。将军说:马卡里奥,你说得对。咱们墨西哥人不懂得用真正的体育精神对待输赢。当然了,咱们这里输意味着完蛋,有时候,赢了也意味着完蛋,所以很难保持体育精神。将军想了想,又说:不过呢,也有人奋斗过了。马卡里奥·洛佩兹笑着说:是啊,将军。

1997年1月,警方逮捕了五名美洲野牛团伙的成员。警方把克劳斯·哈斯入狱后发生的几起杀人案都归咎于他们头上。这五名被捕人员是十九岁的塞巴斯蒂安·罗萨莱斯,二十岁的卡洛斯·卡米洛·阿隆索,十七岁的雷内·卡尔德阿,十九岁的胡里奥·布斯塔曼特以及二十岁的罗贝托·阿吉莱拉。五人都有性侵犯前科。其中二人,塞巴斯蒂安·罗萨莱斯和卡洛斯·卡米洛·阿隆索因为强奸少女玛丽娅·伊内斯·罗萨莱斯而入狱,这个玛丽娅是塞巴斯蒂安的堂妹。这位堂妹在她堂兄入狱后不久就撤回了诉讼。据说这个卡洛斯·卡米洛·阿隆索就是加西亚·埃雷罗大街677号的房客,就是在他租的房子里发现了爱斯特法尼亚和埃尔米尼亚的尸体。警方指控这五名成员绑架、强奸、折磨和杀害在博得斯塔峡谷发现的两位女性、在硫酸桶里发现的玛丽索尔·卡玛蕾娜、瓜达卢佩·艾蕾娜,再加上爱斯特法尼亚和埃尔米尼亚。在对他们的审讯过程中,卡洛斯·卡米洛·阿隆索被打掉了全部牙齿,鼻梁骨断裂,据说他企图自杀。罗贝托·阿吉莱拉被打断了四条肋骨。胡里奥·布斯塔曼特被关进了同性恋者牢房,里面的两个犯人对他实施肛交,一直操到筋疲力尽为止;另外,还每隔三小时暴打他一顿,打断了他左手的全部手指头。警方组织了对嫌疑人的指认活动,请来了加西亚·埃雷罗大街的左邻右舍,其中只有两人认出卡洛斯·卡米洛·阿隆索是677号房客。两个目击证人(其中一个是警方熟悉的线人)声称见过塞巴斯蒂安·罗萨莱斯,那是在绑架爱斯特法尼亚和埃尔米尼亚一周里的事,说他坐在一辆黑色的朝圣者轿车里。据罗萨莱斯本人对他俩说,车子是刚刚偷来的。美洲野牛团伙手中还有三把枪:两把是cz85型9毫米手枪,一把是h&k德国枪。但是,另外一个证人说卡洛斯·卡米洛·阿隆索吹牛说有一把史密斯威森手枪,用它杀害了爱斯特法尼亚两姐妹。枪在哪儿?还是那个证人说,卡洛斯·卡米洛告诉他已经卖给他认识的几个美国贩毒分子了。此外,美洲野牛团伙成员被捕入狱后,警方偶尔发现成员之一的罗贝托·阿吉莱拉是赫苏斯·阿吉莱拉的弟弟,这个赫苏斯就关在圣特莱莎监狱,外号“龙舌兰”,是克劳斯·哈斯的“铁哥们儿”和被保护人。结论很快就出来了。警方说:由美洲野牛主演的连续杀人案是受托所为。按照这个说法,克劳斯·哈斯为团伙每杀一人而支付三千美金,但手段特征必须与他亲手作案相似。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报界。于是有人要求典狱长引咎辞职。人们说,实际上,监狱是在有组织犯罪团伙的掌控中,而控制这些团伙的又是恩里克·埃尔南德斯,这个卡纳内阿的毒枭和监狱真正的统治者。他从监狱里自由自在地继续指挥毒品交易。《圣特莱莎论坛报》有篇文章把恩里克·埃尔南德斯与克劳斯·哈斯勾结起来买卖毒品的情况曝光,他俩把毒品伪装成电子计算机零件,按照进出口货物来往于边境两侧。这篇文章没有署名,撰写文章的记者一辈子只见过克劳斯·哈斯一次,但这并不妨碍把克劳斯·哈斯从来没有说过的话按照他的口气写出来。圣特莱莎市政委员会主席何塞·雷夫西奥在埃莫西约电视台上声明:连续杀害妇女的案件成功告破(首都几大频道纷纷转播)。从今以后发生的一切都列入普通、一般犯罪,这是一座不断发展壮大城市的常事。精神病患者都死光啦。

记者塞尔希奥·贡萨莱斯一天夜里在阅读乔治·斯坦纳 [21] 的作品时,接到一个电话,起初没听出来是谁。那声音很激动,带着外国腔,说全都是谎言呀!全都是骗局!口气不像是刚刚打过来的样子,好像已经谈了半小时了。塞尔希奥问:您要干什么?您想找谁?那声音反问:您是塞尔希奥·贡萨莱斯吗?对呀,是我。那声音:哎呀,太好了。您怎么样?塞尔希奥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打过来的。问道:您是哪位?那声音带着惊讶的口气反问:真他妈的,您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塞尔希奥问:您是克劳斯·哈斯吧?从线路那边传来一阵笑声,接着是风声、沙漠里的杂音和监狱晚间的喧闹声。那声音:就是我呀,无赖!看来您还没把我给忘了。塞尔希奥说:没忘,没忘!怎么能忘了您呢!克劳斯·哈斯说:我时间不多。我就想告诉您说什么我掏钱雇美洲野牛去杀人,都是假的。我得掏出多少银子才能杀那么多人啊!塞尔希奥问:什么银子?克劳斯·哈斯:就是钞票。我是“龙舌兰”的朋友,那是个疯小子,大家都这么说他。“龙舌兰”是美洲野牛一个成员的哥哥。仅此而已。没别的了,我可以发誓。那声音用外国腔说道。塞尔希奥说:这话说给你的女律师听吧!我已经不写圣特莱莎犯罪的报道了。线路那一头的克劳斯·哈斯笑了起来。人人都这么说:你讲给谁谁吧!你讲给谁谁吧!我的女律师已经知道了。塞尔希奥说:我帮不了您什么。克劳斯·哈斯说:您瞧瞧从哪儿入手吧。我认为您能帮忙。接着,塞尔希奥又听见了管道的嘈杂声、抓挠的声音、一阵阵狂风大作。塞尔希奥想:要是我被关在里面,该怎么办呢?我会像个孩子一样用床罩蒙起来藏到角落里吗?会发抖吗?会求助?会哭?会自杀吗?克劳斯·哈斯说:他们想把我给搞垮了。他们在拖延开庭时间。他们怕我。他们要搞垮我。接着,塞尔希奥听见了沙漠的嘈杂声和类似动物的脚步声。塞尔希奥想:咱们都变成疯子了。他问:克劳斯·哈斯!您还在听吗?那边无人回答。

1月份逮捕了美洲野牛团伙之后,全城松了一口气。《索诺拉之声报》认为逮捕这五名受美国文化影响的家伙是“圣诞老人的最佳礼物”。当然,死人的事情还是有的。有个小偷被人捅死了,他活动的舞台是市中心。与此同时,还死了两个与贩毒分子有联系的家伙;还死了一个养狗人。但是,没有发现任何被强奸、折磨和杀害的女人。这是在1月。2月也是如此。一般性的常规死亡当然有了,人们吃吃喝喝最后斗殴而死,不是电影里的死亡,是属于狂欢致死,而不是死于时髦:是不会让大家害怕的死亡。那个官方说的连环杀手已经在铁窗里了。杀手的模仿者或者继承者或者帮手也在大牢之中。全城可以平静地活着了。

1月,一个布宜诺斯艾利斯报社的记者,在前往洛杉矶途中,在圣特莱莎停留三天,写了一篇关于该城市和妇女被害的报道。他打算去监狱采访克劳斯·哈斯。但是,当局拒绝了他的申请。他看了一场斗牛。到过“内务”妓院,跟一个名叫罗萨娜的妓女睡了觉。参观了多米诺斯歌舞厅和塞拉菲诺斯酒吧。结识了《北方使者报》一位记者。在这家报社里查阅了关于被绑架、被杀害的失踪妇女卷宗。《使者报》记者给他介绍了一位朋友,这位又给他介绍了一位据说看过一部色情电影的朋友。阿根廷记者说想看看这部电影。记者朋友的朋友问他准备掏多少美元。阿根廷记者说,为这种下流货色,他分文不掏;他仅仅出于职业兴趣,或者也可以承认,出于好奇才想看看。那墨西哥人约他在城北一户人家见面。阿根廷记者的眼珠是碧绿的,身高一米九,体重几乎有一百公斤。他前去赴约,看了电影。那墨西哥人矮胖,是发福的趋势。他俩看影片时,墨西哥人非常老实,静静地坐在阿根廷人身边,如同淑女一般。在整个影片放映过程中,阿根廷人都在等着墨西哥人来摸他的鸡巴。但墨西哥人什么也没干,只是出粗气,好像丝毫不愿意浪费阿根廷人此前吸过的新鲜空气。影片放完后,阿根廷人彬彬有礼地希望得到一份拷贝,可是墨西哥人不想听,也不想谈这个话题。那天晚上,他俩去一家名叫玉米饼王的餐厅喝啤酒。喝酒时,阿根廷人有一阵工夫以为,所有的跑堂的都是机器人。他觉得这也正常。餐厅很大,布满了壁画和涉及玉米饼王童年题材的绘画;餐桌上空,飘荡着一种噩梦般的紧张空气。在刹那间里,阿根廷人以为有人在他的啤酒里掺入了毒品。他突然告辞而去,乘出租车回到了旅馆。次日,他乘坐长途大客车到达美国凤凰城,从那里乘飞机直达洛杉矶。在那里,白天他采访为数不多允许采访的演员,晚上撰写关于圣特莱莎被害妇女的长文。文章集中写色情电影产业和描述真实杀人过程的谋杀影片的秘密制作。据这个阿根廷人说,“谋杀片”的提法是在阿根廷的一对美国夫妻发明的,他们为了拍摄电影而迁居那里。男的叫迈克,女的叫克拉丽莎·爱波斯坦。二人聘用了有些知名度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演员,虽然那时他们情绪低落;还用了几个年轻人,其中几个后来成了名角。摄制组里除摄影师外,都是阿根廷人。摄影师名叫哈代,是爱波斯坦的朋友,在开拍前一天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此事发生在1972年,那时候阿根廷在谈论革命、庇隆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甚至神秘主义革命。在大街上溜达的是精神分析学家和诗人。巫师和默默无闻的人们站在窗前望着他们。哈代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候,迈克和克拉丽莎·爱波斯坦前往机场迎候。三人对阿根廷的兴趣日益浓厚。三人乘出租车回家(在城外租了一套房子)的路上,迈克伸开双臂要把话说得更好些,那就像是美国西部,但比美国西部出色,因为美国西部仔细望去,只有牛仔赶牛;而这里,阿根廷潘帕大草原上越来越光辉灿烂,放牛人都是捕捉还魂尸的猎手。哈代想知道:这部片子也有还魂尸吗?克拉丽莎说:有一两个。那天夜里,为了欢迎摄影师的到来,在爱波斯坦的花园,游泳池旁边,举办了阿根廷风格的烤肉晚会,演员们和摄制组成员都参加了。两天后,大家开往委内瑞拉的埃尔蒂格雷。拍摄了一星期后,全体人员返回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休息两天,演员们,大部分是年轻人纷纷回家看父母和朋友。哈代在爱波斯坦家的游泳池边看剧本。看不出什么名堂,更糟糕的是,剧本里找不到任何与埃尔蒂格雷拍摄有关的场景。不久后,大家分乘两辆卡车和一辆厢式货车前往潘帕草原。有个阿根廷演员说,这很像一队深入荒漠的吉普赛人。旅途好像没有尽头。第一夜,大家睡在卡车司机下榻的汽车旅馆。这一夜,迈克和克拉丽莎第一次吵嘴。一个十八岁的阿根廷女演员哭了起来,说是要回家找妈妈和弟弟们去。一个美男子模样的阿根廷演员喝醉了,在卫生间里睡着了。别的演员只好把他抬到卧室里去。次日,迈克一大清早叫醒了大家,人人垂头丧气地又上路了。为了省钱,饭菜都是在河边做的,好像出来郊游野餐似的。姑娘们很会烹饪,甚至小伙子们也都具备烤肉的本事。食谱以烤肉和葡萄酒为主。几乎人人都带了照相机,停车吃饭的时候,大家互相拍照。有些人用英语跟克拉丽莎和哈代交谈,据说是为了练习口语能力。迈克则相反,跟任何人都说西班牙语,里面夹杂着大量下流话,小伙子听了直发笑。走到第四天,正当哈代以为迷失在噩梦里的时候,车队已经开进一座庄园。迎接大家的是仅有的两名雇员,一对负责维修房屋和马厩的五十多岁的夫妻。迈克跟他俩聊了一会儿,告诉他们他是东家的朋友。接着,大家下车,占据了住宅。当天下午,继续工作。拍摄田野里的一场戏:一个男的准备篝火,一个女的被捆绑在铁栅栏上,两个男的坐在地上谈生意,大块吃肉。肉块烫手,两人边吃边倒手以免烫到自己。夜里,举办了一个晚会。会上,大家谈起政治来,说到农业改革的必要性、地主、拉丁美洲的未来。爱波斯坦夫妇和哈代一言不发,部分原因是对这些话题没兴趣,部分原因是他们三个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夜里,哈代发现克拉丽莎在给迈克戴绿帽子,跟一个演员野合。但是,迈克好像无所谓。第二天,在庄园里面拍摄。是性爱场面,这是哈代的拿手好戏,他擅长准备间接照明,擅长提出建议和暗示。庄园里那个雇员宰了一头小母牛,准备中午聚餐用。迈克带着几个塑料口袋跟着去了。回来的时候,口袋里装满了牛血。那天上午拍摄的场景特别像屠宰场。根据设计,两个男演员要杀害一个女演员,把她大卸八块,用麻布片包裹起来,埋到荒地里去。清晨屠宰的小母牛肉和内脏全部派上了用场。一个阿根廷女演员哭了说这拍摄太肮脏。庄园里那位女雇员则相反,她觉得很开心。拍摄到第三天,庄园的女东家坐着豪华的宾利车来到庄园。哈代记得的惟一宾利轿车是好莱坞一个制片人的,年代已经久远了,那时候他还以为能在好莱坞找到自己的未来呢。女东家大约四十五岁,是个金发、文雅的美人,她的英语说得比三个美国人还标准。阿根廷的小伙子们一开始对她还十分拘谨。好像他们不信任她,她肯定也不信任他们,但并非如此。此外,女东家是个非常讲究实际的人,贮藏了充足的食品,永远不缺少食物,派人把另外一个妇女接来帮助这个女雇员完成清洁任务,确定了吃饭的作息时间表,让宾利为导演服务。庄园一下子告别了土著部落的模样。确切地说,迷失在潘帕草原上的这座庄园告别了野蛮状态,进入了文明世界。这是在一次晚会上,一位年轻演员的响亮说法。自从女东家来到庄园后,每天晚上都要在宽敞、舒适的前厅举行晚会。有时候,常常要延长到凌晨三四点钟。这些晚会肯定会让哈代回想起自己如何准备洗耳恭听那目光炯炯、皮肤光洁的女东家讲述她自己的童年农村生活以及少女时在瑞士上寄宿学校的日子。尤其是哈代自己待在卧室的时候,躺在床上,蒙着毯子,心里想:也许这个女子就是他一辈子苦苦寻觅的意中人吧。他问自己:不是为了见她,我来这里做什么啊?迈克这部影片除去能让我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来认识她之外,这破烂、难懂的片子有什么意思呢?我正在失业的时候,迈克叫我来干活,这意味着什么呢?当然有意义啦!意味着我只好接受他的邀请,这样就可以认识她啦!女东家名叫埃斯特拉。哈代没完没了地念叨这个名字,一直到口干舌燥为止。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念叨着:埃斯特拉!埃斯特拉!脸上盖着毯子,像个毛毛虫,或者像个失眠的鼹鼠。但是,白天,大家在一起或者说话的时候,摄影师绝对小心谨慎。他不允许自己唯唯诺诺,也不允许自己胡说八道。他跟女东家的关系无论如何绝对不越雷池一步,严格遵守礼貌尊敬的规矩。拍摄结束后,女东家提出用她的宾利送爱波斯坦夫妇和哈代回首都。哈代说他更愿意跟演员队伍返回布宜诺斯艾利斯。三天后,爱波斯坦夫妇送哈代去机场。哈代没敢直接打听女东家的情况。也没询问影片的事情。到了纽约,哈代打算忘掉女东家。没用。在纽约最初的日子充满了惆怅和悲伤,哈代想自己大概振作不起来了。可是,振作起来干吗用呢?但是,随着光阴荏苒,他心里明白,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而是大有收获。他心里说:至少我见到了一生心仪的女子啊。而别人,大部分只能在电影里模模糊糊看到大明星的身影、你心上人的目光。可是我呢,看见了她活生生的本人,听见了她的悦耳声音,目睹了她站在辽阔草原上的窈窕倩影。我跟她说过话,她也跟我说过话啊。这就足够了。我还抱怨什么呢?与此同时,迈克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格连特斯大街上租了廉价的时租工作室,进行后期制作。拍摄工作结束后一个月,一名女演员爱上了一个路过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意大利革命家,二人去了欧洲。有传闻说,那女演员和那意大利人已经失踪了,具体原因不明。后来,不知为什么又传说,那女演员死于爱波斯坦拍摄电影期间。不久又传言(应该澄清,可是没人当真),爱波斯坦和他的剧组把那女演员给杀了。按照这种说法,爱波斯坦打算拍摄一个真实的杀人场景,这个打算得到了其他演员和摄制组成员的赞同,因为人人都极度发狂,渴望用演员中这个最不起眼和无助的女孩来祭祀魔鬼。爱波斯坦听到这些传闻后,亲自张罗起传播的工作。这个故事经过稍稍变化后,传到了美国一些电影迷的圈子里。第二年,这部影片分别在洛杉矶和纽约首演。结果是彻底的失败。这是一部译制成英语的片子,内容混乱,情节站不住脚,表演水平令人遗憾。这时,爱波斯坦已经回到了美国,他企图从那种病态情绪中捞取好处。但是,一个电视评论员用一个个定格画面来证明,那所谓的真正杀人场面是弄虚作假。评论员最后说,那个女演员该死,因为她的表演太差劲了。但实际上,至少没人想处理这部影片。在这部描述“真实杀人情节”的影片后,爱波斯坦又拍摄了两部低成本电影。他老婆克拉丽莎留在了布宜诺斯艾利斯,跟阿根廷电影界一个制片人同居了。她的新伙伴是庇隆主义分子,后来参加了敢死队,先是积极参与消灭托洛茨基分子和城市游击队员,后来参加了让妇女和儿童失踪的勾当。军政府独裁统治期间,克拉丽莎回美国去了。一年前,爱波斯坦在拍摄他最后一部影片时(后来的摄制人员名单中却没有他的名字),从升降机空隙处落下摔死了。据目击者说,他是从十四楼的高度跌落的,尸体的样子惨不忍睹。

1997年3月第二周,又一轮发现女尸的时期开始了,地点是在城南无人区,名叫“念珠经”,已经列入市政城市发展规划,准备建设一个类似美国凤凰城风格的居民区。尸体半埋在路边,距离穿越“念珠经”的道路大约五十米,那条道路与通往博得斯塔峡谷的土路相连接。发现女尸的是一个附近牧场的农民,他骑马刚好从那里经过。根据几位法医推断,是拧断脖子致死,因为有舌骨断裂。尸体上虽然有一定程度的腐烂,依然可以看出用利器打在头部、双手和大腿的痕迹。可能有过强奸行为。尸体上发现的小虫说明了死亡日期大约在2月的第一或第二周里。没有身份证明,虽然她的资料与瓜达卢佩·古斯曼·普列多吻合,十一岁,2月8日下午在圣巴多罗梅区失踪。为了确定她的身份,对尸体进行了人体测量学和齿科学研究。结果是肯定的。后来再次验尸,确定了脑颅受过打击,有血肿;颈部有扭伤,因此有舌骨断裂。负责此案的一位检察员说,有可能是用双手扭断的。在右腿和臀部还发现了殴打的痕迹。她父母前来认尸,说就是女儿瓜达卢佩。据《索诺拉之声报》说,尸体保存完好,皮肤僵硬,这有助于识别身份,仿佛“念珠经”的荒地有一种木乃伊化的作用。

发现了女孩瓜达卢佩·古斯曼·普列多的尸体后,过了四天,在星星山东坡,有人看到了哈思敏·托雷斯·多兰特斯的尸体,也是一个十一岁的女孩。估计死因是凶手或凶手们用刀子捅了十五六下造成的低血容量性休克。阴道和肛门涂片验定她多次被强奸。尸体上的衣服一应俱全:草绿色运动衫、蓝色牛仔裤和廉价网球鞋。女孩家住城西莫雷洛斯区,是二十天前被绑架的,虽然案情并没有公布于众。警察抓捕了星星区九个年轻人,他们是个团伙,从事偷车和零售毒品等犯罪活动。其中三人转交未成年人犯罪法庭审理;其余六人作为刑拘关押在圣特莱莎监狱,但警方没有掌握任何决定性证据。

发现哈思敏尸体又过了两天,在塞布尔维达将军工业园区西边的荒地上,一群孩子看见了卡罗丽娜·费尔南德斯·富恩特斯的尸体。她十九岁,是西南公司加工厂的女工。据法医说,死亡时间在大约两周前。她是完全裸体的,虽说十五米外发现了一个蓝色乳罩,上面有血迹,五十米外有一只尼龙袜子,质量一般。警察询问了与卡罗丽娜同住的女工,也在西南公司加工厂干活。她声称,乳罩是卡罗丽娜的,但尼龙袜子肯定不是她女友和同事的,因为卡罗丽娜只穿连裤袜,从来不穿这种袜子,她看这种袜子更像是妓女穿的,加工厂的女工不穿这种玩意儿。但是,进行了相关分析之后的结果却是,无论乳罩还是袜子都有血迹,而这些血迹都属于同一个人的,即卡罗丽娜·费尔南德斯·富恩特斯。由此,有了这样的传言:她过着双重生活,要么就是死亡发生的那个夜晚,她自愿参加了纵欲狂欢会,因为在她的阴道和肛门里发现了精液。警察用了两天的时间传讯了几个可能与死者有关系的该厂男工。但毫无结果。卡罗丽娜的父母是奥卡西塔斯城外圣米盖尔村人,他俩来到圣特莱莎,没做任何表示。但要求领走女儿的遗体。二人在一些文件上签了字,带着女儿的遗物,乘坐长途汽车回奥卡西塔斯去了。死因是凶手用利刃在她颈部捅了五下。专家分析,死亡地点并非尸体被发现的地方。

在1997年那不幸的3月里,卡罗丽娜的尸体被发现三天后,在蓝村公路附近的一个乱石堆里,发现了一个大约十六岁至二十岁之间的女子。尸体高度腐烂,据此推断,死亡时间至少在十五天前。她完全裸体,只佩戴小象形状的黄铜耳坠。警方允许一些失踪女性的家属前来认尸。但是,没人说是自己的女儿、姐妹或妻子。法医指出死者右乳房被切除,左乳头可能被咬掉或者用刀子剜去;腐烂的肌肉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对死因的正式结论是:舌骨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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