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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阿琴波尔迪(1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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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把我怎么样?轰炸我?”

说罢,她笑了。汉斯听了这回答,也笑了。

“最多他俩把我给干了,就跟你和英格博格干的事请一样。”有一次,她这样说道。这让汉斯反复思量她的意思。

我跟英格博格干的事怎么了?我对英格博格就是爱呀。

终于,有一天,母亲和两个女儿决定回韦斯特林山去,那里是老家呀。汉斯和英格博格再次独住阁楼。英格博格对他说:咱们可以安安静静地做爱了。汉斯看看英格博格,她已经下床了,正在整理房间。睡衣是象牙色的,双脚很瘦,很长,差不多也是象牙色的。从那天起,她的健康越来越好了。到了那英国医生宣判的死期,她比任何时候都好。

不久,她到一家缝纫铺干活去了,工作是以旧改新,把过时的服装改成时装。那家铺子有三台缝纫机,由于女老板积极肯干(有进取心,但是对前途悲观,坚信第三次世界大战会在1950年爆发),生意红火。起初,英格博格的工作就是按照拉布太太准备好的服装样子缝纫;但不久,由于这小铺子有了大活计,她的工作就是去时装店拿订单,回来亲自完成交货。

在那段时间里,汉斯·赖特尔写完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书名是《鲁迪斯科》。他跑遍了科隆大街小巷,寻找可以出租打字机的人,因为他决定不找熟人借钱,不找熟人借打字机,就是说不让别人知道他名叫汉斯·赖特尔。最后,他找到了一位有法国打字机的老人,虽说老人不出租,但对作家例外。

老人要价太高。起初,汉斯打算继续寻找下去。但是,一看见那台打字机的样子,保存得非常完好,没有丝毫污点,字母整整齐齐,可以在纸上留下清晰的文字,便决定值得多花点钱租下来。老人要求他支付定金。当天夜里,汉斯·赖特尔在酒吧从几个女孩那里借到了钱。第二天,他回到老人那里,拿出钱来。可是,老人从写字台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想知道汉斯的姓名。汉斯一下子就说出了脑海里闪出来的名字。

“我叫本诺·冯·阿琴波尔迪。”

老人盯着汉斯的眼睛,说道,别耍小聪明;说出你的真实姓名来!

汉斯说:“先生,我的姓名是本诺·冯·阿琴波尔迪。要是您认为我是在开玩笑,我最好走吧。”

片刻间,二人都不说话。老人的眼睛是深褐色的,虽说他书房灯光不亮让眼睛看上去像是黑色的。阿琴波尔迪的眼睛是蓝色的。老人觉得这像一个青年诗人的眼睛,劳累过度,发红,但年轻,在某种意义上,纯洁,尽管老人早就不相信纯洁了。

老人对汉斯·赖特尔——从那个下午起就变成了阿琴波尔迪了——说道:“这个国家一度以纯洁和意志的名义打算把几个国家扔进深渊里去。在我看来,您将来就会明白,纯洁和意志是地地道道的阴阳怪气。由于这个纯洁和意志,咱们大家,请记住,是大家,每人都有份变成胆小鬼和打手,归根结底,这二者是一回事啊。如今,咱们痛哭流涕了,难过得要命,喊着,那时我不知道啊!我什么也不知道啊!都是纳粹分子干的!要是那时明白怎么回事,肯定不会那么做的!我们会啜泣不已。我们善于引起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没关系,让别人嘲笑吧,只要能赢得同情和原谅就行了。将来有时间可以开启一座遗忘的长桥。您理解我的意思吗?”

阿琴波尔迪说:“我明白。”

老人说:“我当过作家啊。”

“可是我放弃写作了。这台打字机是我父亲送给我的。他是个慈父,有文化,活到九十三岁。他本质上是个好人。是个相信进步的人,这话多余。可怜的爹啊!他相信进步,当然也相信性本善。我也相信性本善,但这没意义。一个杀人犯,本质上也是善良的。这一点,咱们德国人很清楚。那又怎么样?我可以跟一个杀人犯整宿喝酒,也许俩人望着曙光唱歌,或者哼唱贝多芬的曲子。那又怎么样?那杀人犯可以靠在我肩膀上哭泣。这正常。杀人不容易。您和我都清楚这个。一点也不易。杀人要求纯粹和意志、意志和纯粹。像水晶般地纯粹,像钢铁般的意志。甚至我也可能靠在杀人犯肩膀上哭泣,对他说些甜言蜜语,称兄道弟,什么‘哥们儿’、‘同志’、‘难友’。在这种情况下,那杀人犯也是善良的,因为他本质上是好人,而我是个白痴,因为本质上就是白痴,我俩都多愁善感,因为我们的文化修养无法阻挡地倾向于多愁善感。但是,这事一结束只剩下我自己的时候,那凶手打开我房间的窗户,迈着护理人员的碎步,把我给杀了,让我滴血不剩。

“我可怜的爹啊!我当过作家、作家啊。可是,我懒惰成性的大脑逐渐蚕食了我的内脏。是我自己普罗米修斯的秃鹫,或者是我自己秃鹫的普罗米修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可以在报刊杂志上发表好文章,甚至可以出版对得起印刷纸的好书。但是,我也知道自己永远到不了或者进入不了咱们所说的杰作。可能您会说,文学作品并非都是杰作,而是充斥了很多二流作品。这个我也信。文学是一大片森林,杰作是湖泊,是参天大树或者怪树,是奇葩或者隐秘的山洞;但是,森林里还有普通的树木、草丛、水坑、寄生植物、蘑菇和野花啊。我错了。实际上,不存在二流作品。我是说二流作品的作者不叫张三、李四。张三、李四是有的,这没有疑问;他们吃苦受累,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时不时地也出版一本还对得起印刷纸的书籍。但是,这些书籍和文章,如果您仔细看,会发现不是他们自己写的!

“任何一部二流作品背后都有一个秘密的作者;按照定义来说,任何一个秘密作者都写过杰作。这样的二流作品是谁写的呢?表面上看,是一位二流作家。这位可怜作家的老婆可以作证,她看见丈夫坐在书桌前,面对白纸,绞尽脑汁,奋笔疾书。看上去她是个无懈可击的证人。但是,她看见的仅仅是外表。是文学创作的外壳。是表面现象。”这位从前的老作家对阿琴波尔迪说道。阿琴波尔迪则想起了鲍里斯·安斯基。老人说:“真正写这部二流作品的人是一位仅仅接受一部杰作指示的秘密作家。

“咱们这位好匠人在写作。他全神贯注于好赖都体现在纸上的那些东西。老婆悄悄在观察他。不错,的确是他在写作。但假设他老婆有透视能力,就会发觉丈夫不是在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创作,而是在接受一次催眠。这位坐在那里写作的男人内心里,空空如也!就是说,没有他自己的任何东西。如果这男人去读书,可能会好得多。读书可以产生快感,会感到生活的乐趣,或者活着的悲伤,尤其是可以有学问。而写作则相反,常常空空如也。这个写作的人心里空空如也。就是说,在一个特定的时间里,他老婆也能看出来:丈夫心里空白一片。他是在别人授意下写作呢。他的长篇小说或者诗歌,庄重得体,干净利落,不是像这可怜虫以为的凭借风格或者意志写出来的,而是偷偷摸摸的习作。这需要很多书籍啊!如同需要很多迷人的松柏,让有见识的人们去欣赏那真正重要的书、那隐藏我们苦难的洞穴、那冬季开放的神花!

“请原谅我说了这么多比喻。有时,我一激动就变得浪漫起来。但是,请注意听!凡不是杰作的作品,怎么跟你说呢?都是一个巨大伪装上的零件。我估计您当过兵,肯定知道这伪装是什么意思。凡不是杰作的书就都是炮灰,是勇敢的步兵,是可以牺牲的小卒,只要杰作的结构多次复制出来。我一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就不再写作了。但是,我不甘心。恰恰相反,不写作心态就好了。我纳闷:为什么杰作需要隐蔽起来呢?是什么奇怪的力量把杰作拖向秘密加神秘的领域呢?

“我已经知道了写作是没用的。或者说,只有你准备写杰作的时候才有用处。大多数作家搞错了,要不然就是玩票。也许搞错和玩票是一码事。是一枚钱币的两面。实际上,咱们始终就是个孩子,是皮肤上布满伤疤、静脉曲张、疙瘩和黑斑的可怕孩子;但归根到底也还是孩子,就是我们始终揪住生命不放,因为活的就是这口气。或许还可以这样说:咱们就是一出戏,就是一首歌。因此放弃写作的作家寥寥无几。我们玩的把戏就叫自以为永垂不朽。我们犯的错误就在于看好自己的作品和永远看不准别人的作品。有些作家常说,我看我就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料;这话等于说:咱们就只能死后再见了。

“有一次,我看了一部美国警匪片。有一场戏,警探把坏蛋给杀了。在射出那致命的一枪之前,警探说:咱们地狱里见吧!这是戏言。警探既是游戏,但是还出了错。坏蛋(死前看着警探,还骂了警探)也是游戏加出错,但他的游戏和出错场所几乎缩小到零的地步,因为下一个镜头,他就完蛋了。这部影片的导演也在游戏。编剧也一样。咱们都是获得诺贝尔奖的料。咱们创造了历史。德国人民是感谢咱们的。咱们英勇作战,未来一代代新人会记得咱们的。这是不朽的爱。我们的名字将铭刻在大理石丰碑上。会歌颂咱们。甚至有这样一句表面上非常单纯的话:一篇希腊散文里的回声只有游戏和错误。

“游戏和错误蒙蔽了二流作家的眼睛,又成为他们写东西的动力。还成为他们未来幸福生活的诺言。那是一片飞速生长的森林、一片无人能限制它生长的森林,就是文学院也不行,恰恰相反,文学院要对它的顺利成长负责,企业家、大学(培育懒汉的地方)、政府办公室、文艺赞助人、文化协会、诗歌朗诵人,等等,都帮助这片森林生长,掩饰应该掩饰的东西,都帮助这片森林繁育应该繁育的一切,因为森林繁育是不可避免的现象,但森林从来不显示繁育的是什么、平静地反映出来的是什么。

“那么您会说,是抄袭吗?对,是抄袭,意思是指一切二流作品、任何出自二流作家笔下的东西,只能是对杰作的抄袭。小小的区别在于,这里说的是一种‘得到了许可’的抄袭。这种抄袭是一种伪装、一出混乱舞台上的独幕剧、一个把我们领向虚无的字谜。

“一句话,最宝贵的是身体力行。这不是说,体验不能从长期与图书打交道中获得。体验远远超过图书之上。人们常说,体验是科学之母。我年轻的时候一直想着要在文坛上发展,那时认识了一位大作家。可能是写过一部杰作的伟大作家,如果让我判断,他的全部创作成果都是杰作。

“我不说他的名字。说出来对您也没好处,就算为了这个故事本身,也用不着知道他的名字。您只要知道他是德国人、曾经来科隆做过报告足矣。当然,他在本市大学做过的三次报告,我一次也没错过。在最后一次报告会上,我坐到了第一排的位子上。我不仅注意听他讲话(实际上,他在重复前两次报告里的内容),还仔细观察他,比如,观察他的双手——干瘦、有力,观察他的脖子——很像火鸡或者没毛公鸡的颈部,观察他微微下陷的颧骨,观察他缺少血色的嘴唇——你可以用刀片割下来,保证不会流出一滴血,观察他的太阳穴——像汹涌的大海,尤其是观察他的眼睛——深邃,随者头部的晃动,很像两个无底洞,像很快坍塌的废坑道。

“当然,报告会一结束,大作家的风采就吸引了城里显要人物的注意。我连跟他握手和说声‘我特别仰慕您’的机会都没有。时间就过去了。后来,大作家去世了。我仍然还阅读和反复阅读他的作品。终于有一天我决定放弃文学创作。放下之后,没有内疚,只有解放的感觉。咱俩之间,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放下文学创作就犹如告别了处男之身。放下创作,只是阅读,让我轻松起来了!

“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等你送回打字机的时候,咱们再谈。不过,我对大作家来访的回忆始终挥之不去。在这期间,我开始在一家光学仪器厂干活。收入很好,日子过得不错。我独身,有钱,每周看电影,看戏,看展览;还学习英语、法语;还逛书店,想买什么书就买什么书。

“那是一种舒适的生活。但是,我对那位大作家的来访回忆总是挥之不去。更糟糕的是,忽然间我明白了自己只记得第三次报告,而且我的记忆仅限于大作家的长相,仿佛那张脸本打算对我说点什么可是终究没说出来。可是说什么呢?一天,出于不便说出口的原因,我陪同一位朋友(是个医生)前往大学停尸房。我估计您没去过那里吧。停尸房位于地下室,是个长长的走廊,有木制天花板和白瓷砖的墙壁。房间中央有个圆形教学平台,可以做解剖、制作标本和别的科研残酷之事。还有两个小办公室,法医研究中心主任用的以及另外一位教授的。走廊两端是冷藏室,停放着尸体,有穷人的,有身份不明者的——他们是死神突然造访旅馆的结果。

“那个时期,我一定是对停尸房流露出一种病态的好奇。于是,我那位医生朋友就热情地负责向我详细展示停尸房的事情,我们甚至还观看了当天的一次解剖课。我的朋友和主任一头钻进了他的办公室。我留在走廊里等他出来;与此同时,大学生们纷纷离去,一种朦朦胧胧昏昏昏欲睡的感觉好像毒瓦斯一样从门下边钻了进来。等候了大约十分钟,我听见有嘈杂声从某个冷藏室里传出来,吓了一跳。我敢肯定那声音能把任何人吓坏。可我这个人从来就不特别胆小。于是走过去看看究竟。

“一推开冷藏室的门,一股寒气迎面袭来。室内,有个人在担架旁正努力打开一个停尸柜的柜门,想把一具尸体放入;但无论他多么用劲,那柜门就是打不开。我站在门边未动,问那人是否需要帮忙。那人直起身来,他个子很高,望着我的样子有些愁眉苦脸。也许就是他眼神中愁眉苦脸的表情鼓励我向他走去。我穿过四周摆放的尸体,一面点燃香烟,想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我一走到那人身边,就主动向他敬烟,也许是为了巩固并不存在的友谊。

“那位停尸房的员工仅仅瞅了我一眼,可我觉得好像时光已经倒退了。他的眼睛与那位大作家的眼睛相似得不差分毫。大作家在科隆的报告会我像朝圣者一样都参加了。我承认在一刹那间我觉得自己成了疯子。那位停尸房员工的声音让我摆脱了困境,他的声音一点也不像大作家亲切的声音。他说:这里禁止吸烟!

“我不知怎么答话才好。这时,他又加了一句:烟气对死人有害。我笑了。他做了说明:烟气会破坏尸体的保存。我打个手势:千万别把我牵连进去。他做了最后一次努力:说起了过滤嘴,说起了潮气。他说:空气要纯净。我再次敬烟给他。他无可奈何表示不抽。我问他干这行是不是很久了。他不带个人情感色彩,声音尖尖地说道,早在1914年大战之前就在这所大学里工作了。

“我问他:‘一直在停尸房吗?’

“他答道:‘没去过别的地方。’

“我说:‘真奇怪啊。可是您的模样,尤其是眼睛让我回想起一位德国大作家来。’于是,我说了大作家的名字。

“他的回答是:‘从没听说过。’

“要是换了从前,这样的答案会让我生气的;可是感谢上帝,我在体验一种新生活啊。我对他说,在停尸房工作肯定会让他做一些明智的思考,至少对人类命运会有一些独具创见的想法。他看看我,那眼神仿佛在说我是在嘲笑他呢,或者我说的是法语。我非要再说一遍不可。我双臂摊开,指向整个停尸房,说道:在某种意义上,这里是思考人生苦短、人类命运难测、人世劳碌无意义的理想场所。

“一种惊恐万状的感觉突然让我意识到,我同他谈话的样子,好像他就是那大作家,我俩这样的谈话可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他说:我时间可不多啊。我再次看看他的眼睛。毫无疑问,这就是我崇拜的大作家的眼睛啊。而他的回答是:‘我时间可不多啊。’这句话可以打开多少疑惑的门啊!听了这话之后,多少条道路豁然开朗,出现在眼前了!

“我时间可不多啊。我得从上往下搬运尸体。我时间可不多啊。我得呼吸,吃饭,睡觉。我时间可不多啊。我得按照分分秒秒的节奏活动。我时间可不多啊。我正在活着。我时间不多啊,正在垂死挣扎。您也许明白了,已经没有别的问题了。我帮他打开了柜门。我本想帮助他把尸体塞进去。可是干这种活计我笨手笨脚,结果让盖在尸体脸上的白布单滑落了下来。于是,我看到了那死人的面孔,连忙闭眼,低头,让那员工自己慢慢干吧。

“等我走出停尸房的时候,我那位医生朋友在门口静静地望着我。他问我:还好吗?我无法或者不知如何回答他。也许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一切都不好。但这可不是我心里想要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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