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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葬礼的名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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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代,我没有自己的家,也没有家庭。学校放假,也寄食于亲戚家,从这家到那家,走亲串戚。大部分假期,我通常是在两户近亲家度过的。这两家坐落在淀川的南北两侧。一家是在河内地区的城镇,一家是在摄津地区的乡村。我乘渡船往来其间。无论到哪家,他们都很欢迎我,不是说“你来了”,而是说“你回来了”。

二十二岁那年暑假,不到三十天,我参加了三次葬礼。每次我都是身穿亡父的罗纱礼服、脚蹬白布袜子,手里持着念珠。

最先是河内那家的远亲举行葬礼。死者是丧主的母亲。她年事已高,儿孙满堂,有的孙子年近三十。再说她长期患病,经过精心治疗和护理,可以说是到了极乐世界,死而无憾。我亲眼看见丧主那副沮丧的神情,以及死者的孙女们泛红的脸面,他们的悲哀也传染给我了。然而,我却无心怀念死者,哀悼她的死。就是在灵前烧香,我也不知道长眠在棺椁里的是什么人,每每忘却世上曾存在过这样一个人。

出殡前,我身穿礼服,手持念珠和团扇,同来自摄津的表兄搭伴,前往吊唁。我年轻,但比起表兄来,我一举一动显得格外肃穆,合乎礼仪,驾轻就熟地扮演了角色。表兄吃惊地望着我,学习我的动作。本家的五六位堂兄齐聚一起,没有必要让他们看见我那副沉下来的脸。

约莫一星期之后,摄津的表兄给住在河内家的我挂来了电话,说是姐姐婆家的远亲举行葬礼,要我一定参加。据说,以前我家举行葬礼,那家也派人前来参加的。我便同摄津的表兄乘火车前去。参加吊唁的人除丧主外,谁是家属,我弄不清楚。是谁故去,我也全然不知。表姐的家成了参加葬礼的人的休息场所,表姐家亲戚的房间则在另处。在这房间无人谈及故人的事。大家都只惦挂着天热和出殡的时间。不时有人提问:是谁作古了,享年多大呢?我继续对弈,等候着出殡。

此后,摄津的表兄又从工作单位给河内的家挂电话,说请我代表参加他姐姐远房亲戚的葬礼。但是,是谁家的葬礼,村名和墓地,连表兄也一无所知。说话间,表兄开玩笑说:

“你是参加葬礼的名人呢!”

我顿时默然不语。因为是在电话里,我是什么样的表情,表兄自然无从知晓。我对家人说,我要去参加第三次葬礼。这家的年轻的表嫂苦笑着说:你简直像殡仪馆的人啦。表妹在做着针线活,她瞅了一眼我的脸。我决定当晚在摄津的家住宿,次日清晨再从那儿出发,就这样我渡过了淀川。

表兄半开玩笑说的“参加葬礼的名人”这句话,使我想起了自己。我竖起耳朵听了这句话,忆起了自己的遭遇和过去。其实,我从童年起就参加了不计其数的葬礼。我熟悉摄津地方的葬礼习俗,一方面是由于不时遇上亲戚亡故,另一方面是由于乡村繁文缛节,彼此都要参加对方的殡仪,这些葬礼,我都代表家里人去参加了。我参加最多的是净土宗和真宗的葬礼,但也了解禅宗和日莲宗的仪式。光凭我的记忆,就见过五六次人们弥留之际的情景。还见过三四回人们先用笔蘸死水滋润死人的嘴唇。也曾按顺序第一个或是殿后烧香礼拜,还常去拾骨和纳骨。对于人死后的七七法事的习俗,我也了如指掌。

是年夏季作古的三个人,他们生前我都不曾相识,无法直接感受到悲痛。只有在墓地上烧香膜拜的时候,才排除杂念,静静地为死者祈祷冥福。我看见不少年轻人垂下双手,低头进香,但我却是双手合十,顶礼膜拜。许多时候,我的心比起同死者感情淡薄的参加葬礼的人来,要虔诚得多。因为葬礼的情形刺激了我,使我忆起亲切待我的故人在世之时、弥留之际,以及葬礼之日的情景。相反地,通过往事的回忆,我的心也变得平静了。越是生前与我关系疏远的故人的葬礼,就越是牵起我这样的心情:带着自己的记忆,奔赴坟场,面对记忆,合十膜拜。少年时代,在见了也不认识的故人的葬礼上,我的表情也能同那种场面相称,而不用装模作样。因为存在于我身上的寂寞,得到了表现的机会。

关于我父母的葬礼,我已了无印象。他们健在的情形,我也全无记忆了。人们对我说,别把双亲忘却了,想想吧!可我苦思冥想,也无法想象出来。看了照片,只觉得它不是画像,不是活着的人,而是一种介乎两者之间的东西。既不是亲人,也不是外人,而是介于他们中间的人。它使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压迫感,连和照片彼此照面,也都觉得不好意思。就是别人谈及我父母的情况,我也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心情聆听才好,只希望谈话早点结束。别人告诉我他们的忌辰和年寿,我也如同记电车的车号,马上就忘得一干二净。我从姨母处听说,举行父亲葬礼那天,我又哭又闹,不许在灵前敲钲,要把供灯熄灭,将灯油全倒在院子里……只有这件事,竟莫名其妙地拨动我的心弦。

祖父也到了江户7。父亲毕业于东京医科学校。该校校长的铜像屹立在汤岛天神宫。到东京头一天,被领到这座铜像前的时候,我惊愕不已。铜像的一半竟像是活的。我不好意思眺望它。

7 东京旧称。&8203;

举行祖母葬礼那年,我已上小学。祖母同祖父两人抚育我这个孱弱的孙子,好容易才熬到送孙子上学,刚松一口气,她却猝然长逝了。举行葬礼那天,倾盆大雨,我由一个经常进出我家的汉子背着去墓地。十二岁的姐姐身穿白衣,也是由大人背着,在我前面登上了红土的山路走去的。

祖母的逝世,使我对自家的佛坛头一次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我选择祖父看不见的时候,从外面把关得严严实实的佛堂隔扇打开一道细缝,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不知疲倦地偷看供灯照亮的佛坛,消磨时光。但是,我记得我是不愿意敞开隔扇去靠近佛坛的。夕阳西沉,地平线上只有山和山巅染满了明亮亮的光辉,一派恬静的气氛。我抬眼仰望,不知为什么,总联想到八岁时我所看见的佛坛上供灯的颜色。佛堂的白色隔扇上,胡乱地涂了一行长长的祖母的戒名,是用合乎我这个普通小学一年级学生身份的片假名书写的。这些字,一直保留到出卖这栋房子的时候。

有关男人背着的姐姐的形象,后来只留下白色丧服的印象了。我合上眼睛,企图努力在白色丧服上添头加足,可是总也不能如愿,而红土的山路、潇潇的细雨却印象鲜明地涌现出来。我内心焦灼万状,连背我姐姐的那个汉子的背影,也怎么都不肯在脑海里浮现。这个在空中飘动的白色的东西,便是我对姐姐的全部记忆了。

我四五岁时,姐姐就被收养在亲戚家中。我十一二岁那年,她便在那家离开了尘世。我不了解姐姐,就如同不了解我父母一样。祖父对姐姐的死十分哀伤,也硬迫着我哀伤。我搜索枯肠,也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感情、寄托在什么东西上才能表达我的悲痛。只是老弱的祖父悲恸欲绝,他的形象刺透了我的心。我的感情只倾泻在祖父的身上,并没有越过祖父,进一步移向姐姐。祖父精通易学,擅长占卜。晚年患眼疾,近乎双目失明。一听说姐姐危笃,他便悄悄地数起竹签,占卜孙女的命运。老人视力衰退,我帮着他一边排列占卜用具,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渐渐暗淡无光的脸。过了两三天,便传来了姐姐的噩耗。我不忍心当即告诉祖父,将信压下两三个小时,才下决心念给他听。那时候,我可以读一般的汉字,遇上不认识的草书,就握住祖父的手,用我的手指三番数次地在祖父的掌心上描画那些字的形状,学着念给他听。这已成了一种习惯。现在我想起读那封信时同祖父握手的感觉,不由得觉得自己的左掌心也是冷冰冰的。

祖父在昭宪皇太后御葬那天晚上与世长辞。那是我十六岁那年的夏天。祖父弥留之际,痰堵气管,心如刀绞,痛苦万状。一位坐在祖父枕边的老太婆嘟哝说:“像佛爷一般的人,临终为什么这般痛苦呢?”我目不忍睹这般苦楚的情状,待不到一小时,就躲到另一个房间去了。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我这样做未免太寡情了。事隔一年,一位表姐这样责怪我。我默然不响。我觉得人家这样看我是理所当然的。我少年时代,很不喜欢无根无据地进行自我辩解。再说,老太婆的话严重地挫伤了我。所以我觉得,哪怕说明一下我离开临终的祖父的原因,也可以洗雪祖父的耻辱。然而,我受到表姐的责怪,沉默不语,一种无依无靠的寂寞感猛然侵袭我的心头,直渗入心灵深处。我感到自己孤苦伶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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