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歌 · 1(2/2)
在一个远离你俩下榻的旅馆的洗澡间里,我嗅到了你和新娘子的新床上的香水气味,我灵魂的一扇门扉完全关闭了。
自从你去世之后,我一次也没见过你的身影,一次也没听过你的声音。
我的天使的翅膀折断了。
为什么呢?因为我不想飞往你所在的死亡的世界。
这不是珍惜为你抛弃的生命。要是我死后能转世成一枝野菊,我明天就会追随在你的身后。
这股香气消失了啊!我喃喃自语,发出了笑声。因为我除了葬仪和法事之外,很少嗅到中国式的芳香。我笑自己这种习气。我终于想起了先前手头的两本飘溢着香气的童话故事。
其中一本是《维摩经》的《众香之国》,描写圣者们坐在吐放着各式芳香的花丛中,各自嗅着不同的芬芳,悟出了真理——从一种香气认识一个真理,然后从另一种芳香又认识另一个真理。
一般人认为,外行人读物理学感觉到香、音、色,这只是他们的感觉器官不同,实际上人的本性是一样的。据说,科学家们也把灵魂的力量当作与电或磁力相同的东西,编出活灵活现的童话故事来。
有的情人,利用信鸽充当他们爱的使者。男方外出旅行,怎么能够让鸽子从他到达的遥远的地方飞回女方的住所呢?这是由于情人相信系在鸽子腿上的情书有一种爱的力量吧。有的猫见过幽灵。许多时候,各种动物要比人更敏锐地预知人的命运。记得我曾告诉过你,我孩提时,父亲在伊豆的山中打猎,丢了一只大猎犬。这只猎犬第八天才拖着瘦弱的身躯,摇摇摆摆地回到我们的家里。这只猎犬除了主人以外,什么人给东西它都不吃。它凭借什么力量从伊豆走回东京来的呢?
人,能从各式芳香中悟出种种真理,我不认为这仅仅是美好的象征之歌。犹如众香之国的圣者把香当作食粮一样,莱蒙特所说的灵魂之国的人,则把色当作心灵的食粮。
陆军少尉莱蒙特·洛茨,是萨·阿里巴·洛茨的小儿子。他一九一四年作为志愿兵入伍,随卡沙第二兵团出征,一九一五年九月十四日进攻夫乌茨高地时战死了。不久,他通过女巫师莱纳德夫人和艾·维·匹伊塔阿茨,将天国的情况写了一篇详细的通讯。他的父亲洛茨博士将天国的消息编纂成一本大部头的书。
莱纳德夫人的管理人是个印度少女,名叫富伊依达,匹伊塔阿茨的管理人是个意大利的老隐士,名叫穆温斯特恩。所以女巫师是用蹩脚的英语说的。
莱蒙特居住在天国的第三界。一天,他来到第五界,看见一个可能是用雪花石膏建造的大殿堂。
这座殿堂颜色雪白,点着五光十色的灯火。有的地方一片红光,还有……蓝光,正中像是橘色的光。这些颜色不是我刚才谈话中所思慕的那种鲜艳的颜色,而是真正柔和的色调。于是那个人(富伊依达把莱蒙特称作那个人)便注意观察这些彩色光是从哪儿投来的。接着他看到许多大窗户,窗上镶有这些颜色的玻璃。殿堂里的人正向透过红色玻璃幻化成粉红色的地方走去,要么站在那里,要么站在蓝光之中。也有的人沐浴着橘色的或黄色的光。那个人心想,为什么大家要这样做呢?于是有人告诉他:粉红色是爱的光,蓝色是真正医治心灵的光,而橘色则是智慧的光。他们向各自企求的光走去,并站在那里。据向导说:这比世人所知道的要可贵得多。就是在现今的世上,有朝一日也会有人进一步研究各种光的效果的。
你可能会取笑我们吧。我们用这种光的颜色效果装饰了人间的爱巢。精神病医生也是很注意颜色的。
莱蒙特的芳香的童话故事,依然像色彩的童话故事一样,是那样的幼稚。
据说,人间凋谢的花的芳香,升上了天堂,这种芳香在天堂也绽开了和人间一样的花。因为天国的物质都是人间上升的香气凝成的。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人间死亡了的东西,腐烂了的东西,都有自己的香气。这种香气升上天。它们在成为香气之前,本来也是由香气凝成的。洋槐的芳香和竹子的清香不同。腐烂了的麻的香气和腐烂了的罗纱的香气也不一样。
人类的灵魂就像鬼火的火星,不是暂时飞出尸体,而是像一缕香烟,从尸体袅袅上升,然后在天上积聚在一处,把地上的肉体摹写出来,造成这个人的灵体。因此,那个世界的人的姿态,同这个世界的人的姿态是一模一样的。莱蒙特岂止眼睫毛和指纹同生前毫无二致,就是在这个世界原先长虫牙的地方,在那个世界又重新长出漂亮的新牙。
在这个世界本是盲人,在那个世界也会重见光明;本是瘸子,也会变成双足健全的人。那个世界同这个世界一样,有马、有猫、有小鸟,也有瓦房。更令人快乐的是,连雪茄、威士忌也是由地上的香精或以太那样的东西凝结而成的。夭折的孩子,到了灵的世界,成长了起来。莱蒙特也看见了幼小的兄弟离开这个世界,而后在那个世界长大的情形。不太懂得人间事情的精灵的姿态之美,特别是一个叫莉莉的少女穿上用光织成的衣裳,手里拿着百合花,她那纯洁之美,在诗人的笔下又会怎样被歌颂呢?
与大诗人但丁的《神曲》和瑞典的大心灵学家斯威登堡的《天堂与地狱》相比,莱蒙特的灵界通讯只是像婴儿的牙牙学语。正因为这样,它才能像真正的童话故事,令人发出微笑。另外,比起这一页冗长的像真事一般的记录来,我更喜欢那充满童话故事的篇章。就说洛茨吧,他也不相信巫师所说的那个世界的情况是真实的,只是同已故的儿子谈了许多许多,才证明灵魂是不灭的。由于欧洲大战,几十万母亲和恋人失去了自己心爱的人。这本书就是献给这些人的。说实在的,莱蒙特为此现实地阐述了灵魂的永生,在我读过的无数的灵界通讯中,没有哪篇是比得上它的。我跟你永别了,我必须从这本书中得到慰藉。可是,我却在其中寻找一两个童话故事,可能这是件很不对头的事情。
就以但丁和斯威登堡来说吧,这些西方人对那个世界的幻想,一般比佛典中有关佛爷群居的世界的幻想更现实些,而且是弱小而卑俗的。在东方,也有个孔子,虽然他简洁地将这些归纳为“未知生,焉知死”,可我此时此刻则认为佛典阐述的前世和来世的幻想曲,是无与伦比的难得的抒情诗。
倘使莱纳德夫人的管理人富伊依达是个印度少女,那么莱蒙特叙述他在天界会见基督时高兴得发抖,为什么却没有看见释迦牟尼世尊呢?为什么没有阐述佛典教导的那个世界丰富的幻想呢?
我想起莱蒙特说过,在圣诞节那天,精灵们回到了人世间的家。他叹息精灵们的寂寞,因为他们的遗属认为:人一旦作古,灵魂也会跟着毁灭。从你去世之后,如同在盂兰盆会上祭祀你的精灵时一样,我一次也不曾迎接过你的精灵归来。
你也会因此而感到寂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