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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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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震惊地发现打过去的每个球都被翠西亚挡了回来,而且还加上了她无法应付的旋转。没人提醒过盖尔,当电视美女只是翠西亚人生中的第二选择罢了。香奈儿口红、碎剪发型和水晶蓝隐形眼镜背后的那颗大脑,曾经在她放任自流的年月里挣到过数学的一等荣誉学位和天体物理学的博士学位。

翠西亚走进电梯,有点心不在焉,忽然意识到她把包忘在了房间里,心想要不要折回去拿包。不,包在房间里也许更安全,再说包里也没有她特别需要的东西。她听着电梯门在背后关上。

另外,她深深呼吸,告诉自己,要是人生给过她什么教训,那第一条就是永远别回去拿包。

电梯下行,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若是不熟悉翠西亚·麦克米兰,你会说人们想憋住眼泪时正是这么向上看的,但翠西亚不一样,她在注视轿厢顶部角落里的微型保安摄像头。一分钟后,她快步走出电梯,再次走到前台。

“呐,我还是写下来吧,”她说,“免得搞错。”

她找了张纸,用大号字体写下姓名、房间号和“在酒吧”这几个字交给接待员,接待员看着那张纸。

“万一有口信要给我。明白了?”

接待员继续盯着那张纸看。

“要我问问她在不在房间里?”他说。

两分钟后,翠西亚扭身坐进盖尔·安德鲁斯身旁的吧台座位,盖尔面前摆着一杯白葡萄酒。

“我觉得你应该更愿意坐吧台,而不是一本正经坐在酒桌前,”她说。

这是真的,翠西亚不由小吃一惊。

“伏特加?”盖尔说。

“对,”翠西亚满腹狐疑地说。她按捺住冲动,没问“你怎么知道?”盖尔自己奉上了答案。

“我问了酒保,”她露出和蔼的笑容。

酒保已经倒好了她的伏特加,优雅地把酒杯推过光可鉴人的红木台面。

“谢谢,”翠西亚使劲晃了晃酒杯。

她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友善是怎么一回事,决定不被对方打乱步伐。纽约人不会无缘无故给别人好脸色看。

“安德鲁斯女士,”她坚决地说,“你不开心,我很抱歉。我知道你很可能觉得我今早待你过于粗鲁,但占星术毕竟是大众娱乐,无伤大雅。占星术也是一种演艺,你在这方面确实混得不错,算你走运。占星术很有意思,但毕竟不是科学,也不该被误认为科学。我认为今天上午咱们已经非常成功地阐述了这些内容,同时创造了供大众娱乐的节目,咱俩毕竟都是吃这碗饭的。你要是有意见,那我只能说抱歉了。”

“我很开心,”盖尔·安德鲁斯说。

“哦,”翠西亚不确定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在留言不是说你不开心吗?”

“不,”盖尔·安德鲁斯答道,“我在留言里说我认为你不开心,而我在琢磨原因。”

翠西亚觉得像是后脑勺挨了一脚,惊讶得直眨眼。

“什么?”她悄声说。

“和星星有关系。我们交谈的时候,你似乎对什么事非常愤怒,这件事与恒星或行星有关系,你非常不开心,这让我很不安,所以才来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

翠西亚望着对方。“安德鲁斯女士——”她一开口就意识到语气既愤怒又不开心,恰好削弱了她想表达的反对情绪。

“愿意的话,叫我盖尔好了。”

翠西亚一脸困惑地看着她。

“我知道占星术不是科学,”盖尔说,“当然不是。占星术只是一组武断的规则,就像象棋、网球和——你们英国人玩的那种奇怪运动叫什么来着?”

“呃,板球?自我厌恶?”

“议会制民主。那些规则就仿佛是自己冒出来的,除其本身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但你一旦开始使用这些规则,各种流程就自发产生,你逐渐看到关于人们的各种事情。在占星术中,这些规则凑巧与恒星和行星有关,但要是换成母鸭和公鸭也不会有什么区别。这只是一种思考问题的手段,让问题自己逐渐成形。规则越多越细越武断就越好。就好像抓一把石墨粉扔在纸上,看隐藏的印痕位于何处。能让你在写字的那张纸被拿走收起来之后看清字迹。石墨粉并不重要,它只是让印痕显形的手段。所以你要明白,占星术和天文学毫无关系,只和人们对人们的想法有关系。”

“所以,今天上午提到恒星和行星的时候,你变得那么——怎么说呢?——激动,我就心想,她愤怒的并不是占星术,真正让她愤怒和不开心的是真正的恒星和行星。通常只有失去重要的事物才会让人们愤怒和不开心。我只能想到这些,接下来就想不通了。于是来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

翠西亚震惊了。

她的大脑有一部分已经开始琢磨各种说辞,忙着构建各式各样的反驳,比方说报刊占星有多荒谬,比方说都是利用统计学把戏骗人。但那个部分慢慢安静了下来,因为它意识到大脑的其他部分根本没在听。翠西亚彻底震惊了。

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忽然说出她保守了十七年的秘密。她扭头望着盖尔,“我……”她说不下去了。

吧台后有个微型保安摄像头转过来跟踪她的举动,完全打乱了她的节奏。绝大多数人根本不会注意到那东西。那东西的设计就是为了不让人注意到,就是不让你觉得如今连纽约一家昂贵典雅的饭店也拿不准客人会不会突然拔枪或者不打领带。然而,尽管探头小心翼翼地藏在伏特加酒瓶后面,也躲不过电视主持人那训练有素的直觉,电视主持人最清楚何时有摄像机忽然转过来对着她。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盖尔问。

“不,我……我必须说你让我吃了一惊,”翠西亚答道。她决定不去理会保安摄像探头。只是想象力在和她开玩笑罢了,因为今天她满脑子都是电视。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她深信有个交通监控探头在她走过时跟着她转动,布隆戴尔百货公司有个保安摄像头似乎格外在意地盯着她试帽子。她显然有点神经过敏。她甚至觉得中央公园有只鸟在炯炯有神地打量她。

她决定推开这个念头,喝了一口伏特加。有人绕着吧台问谁是麦克梅纳斯先生。

“好吧,”她忽然脱口而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查到的,但……”

“我不是查到的,只是从你的话里听出来的。”

“我失去的——我认为——是整整另一种人生。”

“大家都是这样啊。每一天每一刻,我们做的每个决定,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打开了某几扇门,关上了另外几扇。绝大多数时候我们根本不会注意到,但有时候我们会注意到。比方说你就注意到了一次。”

“唉,对,我注意到了,”翠西亚说,“好吧。事情是这样的,非常简单。许多年前,我在酒会上遇到了一个男人。他说他来自外星球,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我说行,好啊。就是那种酒会。我说请等一下,我去拿包,然后我会很开心地跟着你去外星球。他说我不需要带包。我说他那个星球显然特别落后,否则肯定知道女人永远要带着包。他有点不耐烦,但我可不会因为他说他来自外星球就随便跟他走。

“我上楼去,花了些时间找包,又花了些时间上洗手间。等我下楼,他已经走了。”

翠西亚停了下来。

“然后……?”盖尔说。

“花园门开着,我走出去。天上有光,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我只来得及看见那东西升上天空,悄无声息地穿过云层消失了。就这样。句号。一种人生结束,另一种人生开始。但过着这种人生,我几乎每秒钟都在想另一个我。另一个没有回去拿包的我。我猜她在外面逍遥快活,而我走在她的影子里。”

一名饭店工作人员绕着吧台问有没有一位米勒先生。没有。

“你真的认为这个……人来自外星球?”盖尔问。

“哦,当然。我看见了太空船。哦,另外,他有两个脑袋。”

“两个?别人没注意到吗?”

“那是个化装酒会。”

“我明白了……”

“再说他用鸟笼罩住了另外一个头,鸟笼上还盖了块布。假装他有只鹦鹉。他敲敲笼子,里面傻乎乎地说什么‘小姐真漂亮’,或者呱呱叫什么的,然后他把盖布掀开半秒钟,哈哈狂笑。笼子里还有一个脑袋,跟着他一起大笑。告诉你吧,那一瞬间让人挺害怕的。”

“我觉得你似乎做了正确的决定,不是吗?”盖尔说。

“不,”翠西亚说,“不,我没有。而且我再也没法干老本行了。你要明白,我是天体物理学家。要是遇到过把第二个脑袋扮成鹦鹉的外星人,就没法好好研究天体物理学了。就是做不到。至少我做不到。”

“我看得出难在哪里,所以你碰到其他人像是在胡言乱语,才会那么严厉。”

“对,”翠西亚说,“看来你说得对。我很抱歉。”

“没关系。”

“顺便说一句,你是第一个听我说这番话的人。”

“我猜也是。结婚了吗?”

“呃,没有。近些年很难一眼看出结没结婚了,对吧?不过你问得没错,因为也许这就是原因。我有几次险些结婚,多数是因为我更愿意活得像个孩子,但每个男人到最后都要问我为啥总盯着他们肩膀后面看。你该怎么对别人说呢?有段时间我甚至觉得应该去精子银行碰碰运气。随便生个什么人的孩子。”

“你不是认真的吧?”

翠西亚笑着答道,“应该不是。我还没有当真去找呢。从没去找过。我的人生故事。从没当真做过什么事情。大概这就是我进电视圈的原因。没有真东西。”

“抱歉,女士,您是翠西亚·麦克米兰吗?”

翠西亚惊讶地转过身,背后站着个头戴司机帽的男人。

“是啊,”她立刻恢复了镇定。

“女士,我已经找了你差不多一个小时。饭店说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我又回去和马丁先生的办公室核实,他们说你肯定住在这家饭店。于是我又问了一次,他们还是说没听过你的名字,我请他们无论如何招呼一圈,他们找不到你。最后我请办公室用传真发了你的照片到车上,我自己进来找。”

他看看手表。

“也许有点迟了,不过你还是想去的吧?”

翠西亚震惊了。

“马丁先生?你说的是nbs的安迪·马丁?”

“对,女士。《早安美国》试镜。”

翠西亚一跃而起。想到先前听见有那么多电话找麦克梅纳斯先生和米勒先生,她险些失控。

“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司机说,“据我所知,马丁先生认为不妨找个英国口音试试,他在电视网的老板坚决反对。那是茨温勒先生,我凑巧知道他今晚要飞去西海岸,因为要送他去机场的就是我。”

“好的,”翠西亚说,“我准备好了,咱们走。”

“好的,女士。饭店门口的那辆加长豪车。”

翠西亚扭头对盖尔说,“抱歉。”

“去!快去!”盖尔说,“祝你好运。很高兴和你聊天。”

翠西亚伸手去拿包取现金。

“该死,”她说,她把包留在楼上了。

“算我请你,”盖尔说,“真的。和你聊天很有意思。”

翠西亚叹了口气。

“唉,今天上午我真的非常抱歉,另外……”

“别多说了,我没事。只是占星术罢了。没什么害处,又不是世界末日。”

“谢谢。”一时冲动之下,翠西亚拥抱了她。

“东西都带齐了?”司机说,“不需要回去拿包什么的?”

“要是人生给过我什么教训的话,”翠西亚说,“那第一条就是永远别回去拿包。”

一小时零几分钟过后,翠西亚坐在饭店房间两张床之中的一张上。她有几分钟无法动弹,只是盯着她的包,包一脸无辜地坐在另外一张床上。

她手里捏着盖尔·安德鲁斯留的字条,字条上写着:“别太失望。要是想聊聊,就打电话给我。如果我是你,明晚会待在家里。休息休息。别在意我,也别担心。只是占星术罢了,又不是世界末日。盖尔字。”

司机说得对极了。实际上,司机似乎比她遇到的所有nbs员工都熟悉公司内部情况。马丁热衷于此事,茨温勒则不。她得到过一次机会,可以证明马丁是正确的,但她搞砸了。

唉,算了。唉,算了。唉,算了。唉,算了。

该回家了。该打电话给航空公司,看今晚回希斯罗机场的红眼航班还有没有票。她伸手去拿号码簿。

哦,还有更重要的事呢。

她放下号码簿,拿起手包走进卫生间,放下包,取出装隐形眼镜的小塑料盒。忘戴隐形眼镜的她看不清台本和自动提词机。

她把两小片塑料贴在眼球上,心想人生又给她上了一课,有时候绝对不要回去拿包,而有时候一定要去拿;但人生还没有教她学会区别这两种场合。

[1] anchor有“电视主持人”和“锚”的两层意思。——译者

[2] asterpiece theatre,美国pbs电台的一档节目,将世界名著改编成广播剧,从1971年开播至今。——译者

[3] 罗马迫害基督徒时,常将基督徒赶进竞技场,与狮子搏斗。——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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