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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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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她说。

“三,”她又说。

亚瑟在最后一瞬间领会了她的意图。两人合力,把铁皮罐子里的东西倒进溪谷。

一两个钟头拘谨的沉默过后,老妇人觉得太阳能电池板吸收到了足够的阳光,可以驱动复印机了。她走进洞穴,东翻西找,最后拿着几张纸出来,喂给复印机。

她把复印件递给亚瑟。

“这是,呃,这是你给我的建议?”亚瑟犹犹豫豫地翻看着。

“不,”老妇人说,“这是我的人生经历。明白吗?任何人给出的任何建议,其价值取决于他们所过生活的质量。阅读这份档案,你会发现我在所有意义非凡的重大决定底下画了线,全都做了索引和交叉引用。看见了?我能建议的就是你在面对选择时,应该做出与我完全相反的决定,这样你老了也许就不会死在”——她停下吸气,用力吼道——“这么一个臭烘烘的洞里了!”

她抓起乒乓球拍,卷起袖子,走到类山羊动物的尸堆前,精神抖擞地追打苍蝇。

亚瑟探访的最后一个村庄布满了极高的柱子,高得在地面根本看不出柱子顶上到底是什么,亚瑟不得不爬了三根柱子,这才找到一根顶上的平台不光堆满了鸟粪。

这可不轻松。你得踩着钉在柱身上的短木桩螺旋爬升。游客的决心要是没有亚瑟这么大,恐怕拍几张照片就会躲进最近一家酒吧兼餐馆,店里还有各色特别甜特别黏的巧克力蛋糕供你挑选,你可以买了到苦行僧面前去吃。结果导致绝大多数苦行僧现已离开,纷纷跑去银河系西北带区最富裕的星球,开办财源滚滚的康复中心。在那里讨生活要比这儿容易大约一千七百万倍,而且巧克力好吃得没话说。到头来大家发现,大多数苦行僧在苦行之前对巧克力一无所知,而他们康复中心的大多数客人对巧克力过于熟悉。

爬到第三根柱子的顶端,亚瑟停下来歇气。他觉得很热,喘不上气,因为每根柱子都高达五六十英尺。整个世界似乎都在他周围旋转,但亚瑟并不怎么在乎。他从逻辑上知道,他在去斯塔夫罗慕拉星系贝塔星 [1] 之前是不会死的,他因此培养出了每逢极度危险就欢欣鼓舞的人生态度。站在五十英尺高的柱子顶上,亚瑟有点头晕,但他用吃三明治来应付这种感觉。正要开始读先知人生经历的复印件,背后传来的轻轻咳嗽声吓了他一小跳。

他猛地转身,三明治脱手而飞,在半空中翻着筋斗,落地时显得非常微小。

亚瑟背后三十英尺处是另外一根柱子,在三四十根空无一人的柱子森林之中,唯有这根柱子的顶上有人。那是一位老人,似乎陷入了深刻的思考,深刻得让老人愁眉苦脸。

“不好意思,”亚瑟说。老人不搭理他。也许没听见吧。小风吹来吹去,亚瑟只是因为偶然才听见了那声咳嗽。

“哈啰?”亚瑟喊道,“哈啰!”

老人总算望向了他,见到亚瑟似乎非常惊讶。亚瑟不知道他见到亚瑟是又惊又喜还是仅仅惊讶而已。

“您营业吗?”亚瑟喊道。

老人皱起眉头,表示不明白。亚瑟不知道他是听不懂还是听不见。

“我这就过来,”亚瑟说,“你别走开。”

他爬下小平台,顺着螺旋木栓飞快地向下爬,到地面时觉得有点天旋地转。

他抬脚走向老人所在的那根柱子,忽然意识到他在下来这一路上忘掉了方向,现在已经不知道究竟哪根是哪根了。

他环顾四周,根据地标判断出那根柱子。

他爬上去。不是。

“该死,”他说,“抱歉!”他又朝老人喊道,老人此刻挪到了正前方四十英尺开外。“迷路了,我马上就到。”他重新爬回地面,又热又烦。

他气喘吁吁浑身大汗地爬到他确定没找错的那根柱子顶端,发现老人居然在逗他玩——虽说不知道老人是怎么做到的。

“有何指教?”老人凶巴巴地朝他喊道。亚瑟认出老人此刻所在的柱子正是他刚才吃三明治的那一根。

“你是怎么过去的?”亚瑟困惑道。

“我在柱子顶上坐了四十个春夏秋才想到的,你难道指望我随随便便告诉你?”

“冬天呢?”

“冬天怎么了?”

“冬天你不坐在柱子顶上?”

“不能因为我大半辈子都坐在柱子顶上,”老人答道,“你就觉得我是白痴。冬天我去南方。我有个沙滩小屋。冬天我坐在烟囱顶上。”

“有什么建议给旅行者吗?”

“有,买个沙滩小屋。”

“好吧。”

老人放眼眺望炎热、干燥、灌木丛生的大地。亚瑟从他那里只能看见刚才的老妇人——远处的一个小点,跳高跳低拍苍蝇。

“见过她了?”老人忽然喊道。

“对,”亚瑟说,“其实还向她请教了呢。”

“她知道个屁。要不是她拒绝,我才不会买海滩小屋呢。她给了你什么建议?”

“做什么事都跟她反着来。”

“换句话说,买沙滩小屋。”

“大概吧,”亚瑟说,“唔,确实有这个必要。”

“嗯。”

地平线在恶臭的热气中颤动。

“除了房地产,”亚瑟说,“还有别的建议吗?”

“海滩小屋可不止是房地产,那是一种境界,”老人答道。他扭头望着亚瑟。

奇怪,老人的脸现在离他只有几英尺。他似乎从一方面看全身上下都正常,但从另一方面看,身体盘腿坐在四十英尺开外,脸却在亚瑟面前两英尺之处。他站起来——没有动脑袋,似乎也没做任何不寻常的事情——走到另一根柱子顶上。要么是我热昏了头,亚瑟心想,要么空间对老人网开一面。

“沙滩小屋,”他说,“甚至不必非得在沙滩上。不过最好的沙滩小屋都在沙滩上。”他继续道,“我们全都喜欢聚集在边界条件下。”

“真的?”亚瑟说。

“土和水相接之处。地与天相接之处。肉与灵相接之处。宇与宙相接之处。我们喜欢身处一侧,遥望另一侧。”

亚瑟兴奋得难以名状。小册子信誓旦旦说这儿有的正是这种东西。看,这个人似乎能在埃舍尔 [2] 空间内移动,对万事万物都能讲出非常深刻的名言警句。

但眼前的场景却令人不安。老人从柱子顶上一步走到地面上,又一步从地面回到柱子顶上,在一根根柱子的顶上走来走去,从柱子顶上走到地平线再走回来:他让亚瑟的空间宇宙沦为一通胡话。“停下,求你了!”亚瑟忽然说。

“受不住了?”老人说。他连最细微的动作都没有做,就回来盘腿坐在了亚瑟前方四十英尺的柱子顶上。“你来找我问建议,但无法接受你不了解的任何东西。唔。那我只能说些你已经知道的东西了,但必须说得让你觉得从来没听过,对吧?唉,生意就是生意。”他叹了口气,眯起眼睛,哀伤地望着远方。

“孩子,你从哪儿来?”他问。

亚瑟决定这次要学聪明点。他受够了不管遇到谁都被错当成傻瓜。“说起来,”他答道,“你是预言家,你告诉我好了。”

老人又叹了口气。“我只是——”他的一只手探到脑袋背后“——在随便闲聊而已。”他的手回到面前,一个地球模型在指尖上转动。不可能看错。他收起地球模型。亚瑟目瞪口呆。

“你怎么——”

“我没法告诉你。”

“为什么不行?我走了那么远的路。”

“你看不见我看见的,是因为你只看得见你看见的。你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因为你只知道你知道的。我的所见所知无法成为你的所见所知,是因为两者迥然不同。我的所见所知不能取代你的所见所知,因为那将取代你这个人。”

“稍等,能让我记下来吗?”亚瑟说,兴奋地在口袋里翻找铅笔。

“你可以在太空港拿一份,”老人说,“专门有好几个架子放这种东西。”

“哦,”亚瑟失望道,“呃,有没有更针对我个人的建议?”

“你看见、听见、以任何方式体验的事情都特定为你存在。你的感知创造了一个宇宙,因此你在宇宙中感知到的一切都特定为你存在。”

亚瑟怀疑地看着他,“太空港也有这个,对吧?”

“自己去看呗,”老人说。

“小册子上说,”亚瑟掏出口袋里的小册子,看着说,“我能得到一份特制祷文,专门为我这个人和我的需求特别定制。”

“哦,对,”老人说,“你的个人祷文。有铅笔吗?”

“有,”亚瑟答道。

“我说你记,是这样的:‘请保佑我,别让我知道我不必知道的事情。保佑我,甚至别让我知道我可以知道但不知道的事情。保佑我,别让我知道我决定不去知道我决定不想知道的事情。阿门。’你可以默默在心里念,也可以在公开场合大声念。”

“好——的,”亚瑟说,“啊,谢谢——”

“还有一段配套的祷文,非常重要,”老人继续道,“所以你也记下来吧。”

“好的。”

“是这样的:‘主啊,主啊,主啊……’最好加上这个,以防万一。小心驶得万年船。‘主啊,主啊,主啊。保佑我,不要被以上祈祷的结果所害。阿门。’就这些。人们在生活中遇到的大部分麻烦,都怪没说最后这段。”

“听说过一个叫斯塔夫罗慕拉星系贝塔星的地方吗?”亚瑟说。

“没有。”

“好吧,谢谢你的帮助,”亚瑟说。

“哪儿的话,”柱子上的老人说完就消失了。

[1] 见《生命、宇宙及一切》的第十八章。

[2] 莫里茨·科内利斯·埃舍尔,荷兰版画家,因其绘画中的数学性而闻名,尤其擅长描绘不可能存在于三维空间内的几何结构。——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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