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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受不了。
事实上,坠机后的第二天他朝残骸走了好长一段路,当时冲击导致的麻木和眩晕还没过去。他断了一条腿和两根肋骨,身上有几处严重烧伤,思路还很不连贯,但就是坚持要村民带他去,村民不情愿地带他去了。不过,他没能走到大地冒泡融化的那个地方,而是在半路上蹒跚着离开,再也没有回去。
很快就传出消息说那块区域闹鬼,大家从此不敢再去。美丽宜人的青翠山谷到处都有,没必要非得去让人害怕的那个山谷。让过去的归过去,让现在向前变成未来吧。
任意用双手捧着手表,慢慢转动手表,让傍晚斜射的煦暖阳光照亮厚玻璃上的刮痕。望着细长的秒针滴滴答答转动,她完全被迷住了。秒针每转一圈,两根长针中较长的一根就顺着表盘边缘的六十个小刻度向前走动一格。这根长针转完一圈,较短的一根长针就跳到了主刻度的下一个数字上。
“你已经看了一个多小时,”亚瑟轻声说。
“我知道,”她说,“那根长针转一圈就是一个小时,对吧?”
“对。”
“那么我已经看了一个小时十七……分钟。”
她带着莫测的衷心喜悦笑了,稍微动了动身子,轻轻靠上亚瑟的胳膊。亚瑟不由长出一口气,这口气他在胸口已经憋了几个星期。他想搂住女儿的肩膀,但知道为时过早,反而会让她害羞退开。不过毕竟起作用了,她的心里有什么地方在悄然松动。手表对她来说具有某种意义,超过她生命中的其他任何东西。亚瑟不确定他是否明白,但他非常开心,知道女儿也有可能被打动,他松了一口气。
“再给我解释一下,”任意说。
“其实没什么,”亚瑟说,“发条装置早已存在了几百年——”
“地球年。”
“对。手表演变得越来越精密、越来越复杂,属于很讲究手艺的精细活儿。手表必须造得很小,无论怎么晃动,甚至掉在地上,都还能继续精确走动。”
“但仅限于一颗星球?”
“嗯,它就是在那里造出来的,明白吗?谁也没想到它会去别的地方,需要应付各种不同的太阳、月亮、磁场和其他条件。我是说这东西仍旧走得很准,但离瑞士这么远,其实也无所谓了。”
“离哪儿这么远?”
“瑞士。制造手表的地方。山地小国。整洁得让人厌倦。手表的制造者并不知道还存在其他住人的星球。”
“不知道这个可真是糟糕。”
“唉,对。”
“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他们,其实就是我们……土生土长的。我们是在地球上进化出来的。起源于……天晓得,好像是什么烂泥之类的东西。”
“就像这块手表。”
“唔,手表好像不是从烂泥里长出来的。”
“你不明白!”
任意忽然跳起来大吼大叫。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你什么都不明白!你这么笨,我恨你!”
她攥着手表,发疯似的奔下山坡,嘴里喊着她恨他。
亚瑟跳起来,震惊而失落。他跟着追了上去,但丛生的野草很绊脚,他跑得既困难又痛苦。他在坠机时摔断了腿,断得不怎么干净,好得也不怎么利落。他跌跌撞撞,边跑边皱眉头。
女儿忽然转过身面对他,脸上阴森森地尽是怒火。
任意朝他挥舞手表,“你不明白吗?这东西也有属于它的地方!有它能正常运转的地方!有它能适应的地方!”
她转身继续奔跑。她身体很好,腿脚灵便,亚瑟怎么都追不上。
倒不是说他没料到当父亲有这么困难,而是他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当父亲,特别是如此突然和出乎意料,而且还是在一颗外星球上。
任意又转身朝她吼叫。不知为何,每次她这么做,亚瑟就要停下脚步。
“你觉得我是什么?”她愤怒地质问亚瑟,“你的升舱服务?你知道妈妈觉得我是什么吗?一张车票,通往她无法拥有的一种生活?”
“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亚瑟气喘吁吁,身心俱伤。
“任何人的任何话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
“告诉我!求你告诉我!‘她无法拥有的一种生活’是什么意思?”
“她希望自己留在地球上!她希望自己没有跟着白痴脑死亡水果口香糖赞法德走!她认为自己本可以过上另一种生活!”
“可是,”亚瑟说,“那样她就会死掉!她会在地球被摧毁的时候死掉!”
“本来就是另一种生活,对吧?”
“这就……”
“那样她就不必生下我了!她恨我!”
“怎么可以这么说!怎么有可能会……呃……我是说……”
“她生下我是因为我应该能帮她适应生活。那是我的任务。但我比她更不适应!于是她就一脚踢开我,继续过她的蠢日子去了。”
“她的日子蠢在哪儿?她成功得没法说了,对吧?她走遍时间和空间,亚以太电视网哪儿都有她……”
“蠢!蠢!就是蠢!”
任意转身继续奔跑。亚瑟跟不上了,他不得不坐下休息片刻,等腿部的疼痛渐渐过去,但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脑袋里的骚动。
一小时后,他瘸着腿走进村庄。天就快黑了。遇到的村民跟他说哈啰,但空气中飘荡着紧张的感觉和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气氛。他看见老唠叨巴格对着月亮扯胡子,这可不是好兆头。
亚瑟走进他的茅屋。
任意静静地趴在桌上。
“抱歉,”她说,“我很抱歉。”
“没事,”亚瑟尽量轻柔地说,“能……呃……聊聊其实挺好。咱们彼此有那么多事情需要了解和理解,生活……呃……也不总是喝茶和吃三明治……”
“我真的很抱歉,”她啜泣着说。
亚瑟走到任意身边,搂住她的肩膀。她没有抗拒也没有退开。这时亚瑟看见了她究竟在抱歉什么。
拉缪拉灯笼投下的一圈光线中躺着亚瑟的手表。任意用涂黄油刀撬开了后盖,齿轮、弹簧和杠杆乱七八糟地摊在桌上,她刚才一直在摆弄这些东西。
“我只是想知道它是怎么走动的,”任意说,“是怎么互相咬合的。我真的很抱歉!我装不回去了。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会修好的!真的!一定会修好的。”
第二天,老唠叨巴格过来说了许多鲍勃的事情。他邀请任意放开心灵,思考巨蠼螋那不可言说的神秘,以此帮助任意沉静下来。任意回答说根本不存在神秘巨蠼螋,老唠叨巴格变得非常冷淡,沉默半晌后说她会被投入世界之外的黑暗深渊。任意说好得很,她本来就是在那儿出生的。再一天,包裹送到了。
生活变得越来越丰富多彩。
事实上,包裹送到的时候——送包裹的是个机器使者,伴着嗡嗡的机器人声音从天上落下来——带来了逐渐弥漫全村的一种感觉:生命未免过于丰富多彩了。
这不是机器使者的错。它要的只是亚瑟·邓特的签名或指纹,从后脖颈刮几个皮肤细胞也行,送完包裹马上就走。机器人悬在半空中等待,不明白周围的怨恨究竟因何而来。与此同时,克普又抓到了一条两头各有一个脑袋的怪鱼,但仔细观察之后发现,那实际上是两条鱼从中间切开后缝在一起,而且做工非常拙劣,不但没能让克普重新点燃众人对双头鱼的热情,还让他对前一条双头鱼的真实性起了疑心。只有皮卡鸟似乎觉得一切都完全正常。
机器使者得到亚瑟的签名,转身逃跑。亚瑟抱着包裹回到茅屋坐下,盯着包裹左看右看。
“快打开啊!”任意今天早晨格外开心,因为周围的所有事情都非常离奇。可是,亚瑟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不是寄给我的。”
“当然是。”
“不,不是。收件人是……收件人是福特·大老爷,由我转交。”
“福特·大老爷?不就是那个——”
“对,”亚瑟愤愤然道。
“我听说过他。”
“不意外。”
“咱们还是打开吧。否则还能怎么办呢?”
“不知道,”亚瑟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那天一大早,他带着损坏的刀具去了铁匠铺,斯特林德看完之后说他会尽量修补。
他们试着像平时那样挥舞刀具,寻找平衡点和韧性中心等等,但其中已经没了欢乐,亚瑟悲哀地感觉到他制作三明治的日子恐怕就快到头了。
他垂下脑袋。
绝对正常兽很快将要现身,亚瑟感觉到惯例的狩猎庆典和盛宴这次会沉闷而阴晴不定。拉缪拉发生了什么事情,亚瑟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觉得事情会落在自己头上。
“你猜是什么?”任意把包裹在手里翻来翻去。
“不知道。”亚瑟说,“肯定是让人担心的坏东西。”
“你怎么知道?”任意不肯放过他。
“因为只要和福特·大老爷有关系,都注定是让人担心的坏东西,”亚瑟答道,“相信我。”
“你在烦恼什么事情,对不对?”任意问。
亚瑟叹了口气,答道,“就是觉得有点心惊肉跳的。”
“抱歉,”任意放下包裹。她看得出要是现在拆开肯定会惹得亚瑟大光其火,所以等他不注意的时候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