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2)
这是劳德球场一个明媚而喜庆的日子,福特和亚瑟偶然跌出那个时空异常漩涡,重重地摔在完美无瑕的草皮上。
人群的掌声震耳欲聋。掌声并非为他们响起,但福特和亚瑟还是本能地鞠躬还礼——算他们走运,因为掌声的真正目标是一个沉重的红色小球,小球呼啸着从亚瑟头顶几厘米处飞了过去。人群中有个男人倒下了。
福特和亚瑟趴回地上,地面似乎在绕着他们癫狂旋转。
“那是什么?”亚瑟挤出咝咝的声音说。
“红色的什么东西,”福特也咝咝地回答他。
“我们在哪儿?”
“呃,绿色的什么地方。”
“形状,”亚瑟嘟囔道。“告诉我形状。”
掌声迅速被吃惊的吸气声取代,还有几百个尚未决定是否该相信眼睛所见的人的尴尬傻笑。
“这是你们的沙发吗?”有个声音说。
“那又是什么?”福特悄声说。
亚瑟抬起眼睛。
“蓝色的什么东西,”他说。
“形状呢?”福特问。
亚瑟又看了一眼。
“形状,”他挤出咝咝的声音,眉头都要皱成一团了,“像个警察。”
他们继续趴了几秒钟,一起深深皱眉。状如警察的蓝色东西敲敲两人肩膀。
“起来,两位,”蓝色形状说,“跟我走一趟。”
这几个字让亚瑟如遭雷击。他跳了起来,样子堪比作家听见电话铃响,随即朝四周射出一连串惊讶的目光,附近的一切映入心底,忽然变成了普通得让他害怕的景象。
“这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他对状如警察的蓝色东西喊道。
“你在说什么?”那东西惊讶道。
“这是劳德板球场,对吧?”亚瑟喝道。“你是从哪儿找到的,又是怎么搬来的?我想,”他用手按住额头,“我需要冷静一下。”说完猛地在福特面前蹲下。
“那是个警察,”他说,“咱们怎么办?”
福特耸耸肩。
“你希望怎么办?”他问。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亚瑟说,“过去五年来我一直在做梦。”
福特又耸耸肩,服从了他的请求。
“过去五年来你一直在做梦,”他说。
亚瑟站起身。
“没事了,长官,”他说。“过去五年来我一直在做梦。问他就行,”他指着福特补充道,“他也在梦里。”
说完这句,他从容不迫地走向赛场边缘,一边走一边拍打晨衣。等他注意到晨衣究竟有多破烂,又停了下来。他盯着晨衣看了一会儿,然后扑向警察。
“这身衣服是打哪儿弄来的?”他嚎叫道。
他瘫倒在草地上抽搐不已。
福特摇摇头。
“过去这两百万年他过得很糟,”他对警察说,两人合力把亚瑟抬上沙发,然后搬着沙发离开赛场,中间短暂地遇到了障碍,因为沙发半路上忽然消失了。
人群对这一幕的反应各自不同,五花八门。大多数人没法相信真的见到了这些,转而收听电台转播去了。
“好吧,布莱恩,多么有意思的一桩意外啊,”一位比赛解说员对另一位说。“我不记得还有谁神秘地凭空出现在球场上,除了,哦,除了——我觉得恐怕从来没有过……你说呢,有过吗?”
“一九三二年艾吉巴斯顿球场?”
“呃,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嗯,彼得,我记得当时是坎特对威尔考克斯,轮到威尔考克斯从贵宾席 [1] 一侧投球,这时候有个观众忽然横穿球场跑了过去。”
前一位解说员琢磨着他的话,停顿片刻。
“很……好……”他说,“很好,但这事并没什么神秘的,不是吗?他没有凭空出现在那里,对吧?只是跑了过去。”
“的确如此,但他声称见到有什么东西凭空出现在了球场上。”
“啊,是吗?”
“是的。按照他的描述,我想,凭空出现的是条鳄鱼。”
“啊哈。没有别人注意到吗?”
“显然没有。也没有任何人能从他嘴里问出非常详细的描述,因此只马马虎虎搜索一遍就算了。”
“那人后来怎么了?”
“呃,我记得有谁主动带他下去,请他吃午餐,但他说他已经吃过了,还吃得很不错呢,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最后沃里克郡以三个仨柱门的优势赢下比赛。”
“这么说,今天的情况还真是不太一样。如果听众才调到我们的频道,也许有兴趣知道……呃……有两位先生,两位衣衫褴褛的先生和一张货真价实的沙发——切斯特菲尔德沙发,我没看错吧?”
“是的,一张切斯特菲尔德沙发。”
“刚刚凭空出现在了劳德板球场的正中央。但我不认为他们有什么恶意,他们的举止始终非常友好,而且……”
“不好意思,彼得,能打断一下吗?我想说,沙发刚刚消失了。”
“确实如此。好吧,神秘之处少了一点。不过,我觉得这件事仍能载入史册,特别是它发生在比赛中这个决定性的时刻,英格兰队只需要二十四跑就可以赢下这场系列赛了。那两位先生正在警官的陪同下离开赛场,我想大家都已经安顿下来,比赛即将继续。”
“现在,先生,”警官带着他们穿过好奇的人群,把亚瑟了无生气的躯体放在一张毯子上,然后说,“也许你能跟我说说你是谁和从哪儿来,还有刚才那场闹剧到底是搞什么名堂?”
福特朝场地看了一小会儿,仿佛在镇定心神,准备面对什么事情;接着,他直起身,把视线投向警察,眼神中蕴含的力量包括了从地球到福特在参宿四附近的家园那六百光年的每一英寸距离。
“好吧,”福特答得很平静,“我这就告诉你。”
“呃,好吧,其实没这个必要,”警官急匆匆地说,“千万别让这种事再发生就行。”警官转过身,赶忙走开,前去寻找并非来自参宿四的任何人。他运气不错,运动场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人。
亚瑟的意识像是从无尽远方接近了他的躯体,而且还很不情愿。意识在躯体里有过一些非常不愉快的时光。它慢吞吞、紧张兮兮地进入躯体,落回熟悉的位置。
亚瑟坐了起来。
“我在哪儿?”他问。
“劳德板球场,”福特说。
“很好,”亚瑟说,意识再次跨出躯体,去外面歇两口气。躯体扑通一声躺倒在草地上。
十分钟后,卖快餐的帐篷里,亚瑟捧着一杯茶,血色渐渐爬回憔悴的面庞。
“感觉怎么样?”福特问。
“回家了,”亚瑟嗓音嘶哑。他闭上眼睛,贪婪地呼吸茶杯冒上来的蒸汽,觉得这杯茶简直是——好吧,就亚瑟而言,觉得它简直就是一杯茶,事实也确实如此。
“我回家了,”他重复道,“家。英格兰,今天,噩梦结束了。”他再次睁开眼睛,露出恬静的笑容。“我所属于的地方,”他动情地低声说。
“有两件事情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福特说着把一份《卫报》隔着桌子扔到亚瑟面前。
“我回家了,”亚瑟说。
“是的,”福特说。“第一,”他指着报纸上的日期说,“地球将在两天后被摧毁。”
“我回家了,”亚瑟说。“茶,”他说,“板球,”他愉快地补充道,“割过的草坪,木头长椅,白色亚麻夹克衫,啤酒罐……”
他的注意力慢慢地集中在报纸上,微微皱起眉头,把脑袋歪向一侧。
“我读过这张报纸,”他说。他的视线慢慢移向日期,福特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那个地方。他的面容凝固了一两秒钟,然后耍起了北极浮冰遇到春天那种壮观而缓慢的崩溃把戏。
“第二,”福特说,“你的胡子里好像有根骨头。”他一仰脖,喝光了自己那杯茶。
快餐帐篷外面,灿烂阳光洒在欢乐的人群上,洒在白帽子和红脸膛上,洒在冰棒上并融化了冰棒,洒在手中冰棒融化掉落地面的孩童的泪水上。阳光洒在树木上,照得飞旋的板球拍熠熠生辉,让停在白屏 [2] 背后那个似乎谁也没注意到的异常物体闪闪发亮。福特和亚瑟走出快餐帐篷,一束束阳光打在他们身上,两人眨着眼睛扫视周围的景象。
亚瑟在颤抖。
“也许,”他说,“我应该……”
“别,”福特斩钉截铁地说。
“别什么?”亚瑟说。
“别打电话回家找自己。”
“你怎么知道……?”
福特耸耸肩。
“为什么不行呢?”亚瑟问。
“在电话上和自己说话的人,”福特说,“从来都得不到半点好处。”
“可是……”
“看,”福特拿起想象中的电话,拨了个想象中的号码。
“哈啰?”他对想象中的听筒说。“请问是亚瑟·邓特吗?啊,哈啰,你好。我是亚瑟·邓特。别挂电话。”
他失望地看着想象中的听筒。
“居然挂我电话,”他说,耸耸肩,干净利落地把想象中的电话放回想象中的挂钩上。
“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时空异常,”他补充道。
亚瑟·邓特本已阴沉的脸色被更加阴沉的脸色取而代之。
“这么说,咱们还没干净到家 [3] 啊,”他说。
“别说干净了,”福特答道,“咱们都还没进家门,拿毛巾开始拼命把自己擦干净呢。”
比赛继续进行。投手先是快走继而小跑最后狂奔接近仨柱门。他忽然间化成胳膊和腿的一片模糊影子,从中飞出一个球。击球手挥拍,把球打向后方的白屏。福特的视线追着抛物线望过去,蹒跚片刻。他顿时浑身僵硬。他再次跟着球的飞行轨迹望过去,双眼又是一阵抽搐。
“这不是我的毛巾,”亚瑟正在乱翻兔子皮的口袋。
“嘘——”福特说。他集中注意力,拼命聚焦眼神。
“我有一条戈尔加佛林查慢跑毛巾,”亚瑟说,“蓝色的,上面有黄色星星。这条不是我的。”
“嘘——”福特又说。他遮住一只眼睛,用另外一只眼睛使劲看。
“这条是粉色的,”亚瑟说,“这是你的毛巾,对吧?”
“请你闭上嘴巴,别再唠叨你的毛巾了,”福特说。
“这不是我的毛巾,”亚瑟坚持道,“我想说明白的就是这一点……”
“我希望你能闭嘴的时间呢?”福特低吼道,“就是现在!”
“好吧,”亚瑟说着把毛巾塞回马马虎虎缝起来的兔皮口袋里。“我明白,和宇宙尺度的事情相比,这个问题大概没什么重要的;只是很奇怪,仅此而已。原来那条带黄星的蓝色毛巾忽然成了粉红色的。”
福特的举止变得相当异常,更确切地说,并不完全异常,而是表现出与他平时各种异常方式迥然不同的另一种异常方式。他是这样做的:不顾种种异行引来的困惑目光,在面前用突兀的动作挥舞双手,跑到几个人背后蹲下躲起来,又到另几个人背后猛地跳起,然后动也不动地站着,没完没了眨眼。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轻手轻脚地慢慢前进,暗地里装出一副聚精会神、苦思冥想的皱眉表情,像是美洲豹不确定隔着半英里干热平原看见的东西会不会只是半罐猫食。
“而且这也不是我的口袋,”亚瑟忽然说。
福特聚精会神的入定状态忽然被打破了。他怒气冲冲地转身面对亚瑟。
“我没有在说我的毛巾,”亚瑟说。“我们已经确定了,那不是我的毛巾。但还有一点,我正在放毛巾的口袋也不是我的口袋,尽管两者极其相似。就个人而言,我觉得这件事非常蹊跷,特别是那个口袋是我在史前地球亲手做的。这些也不是我的石头,”他补充道,从口袋里掏出几块扁平的灰色石子。“我一直在搜集有趣的石头,但这几块显然都很无聊。”
人群中响起兴奋的欢呼声,淹没了福特对这一丁点儿消息的反馈。激起欢呼的板球从天空落下,不偏不倚地落进了亚瑟那个神秘的兔皮口袋。
“现在,我必须说,这又是一件非常古怪的事情了,”亚瑟说着飞快合上口袋,假装在地上寻找板球。
“好像不在那儿,”他对马上聚拢过来寻找板球的几个小男孩说,“估计滚到别处去了。应该是那个方向。”他胡乱指了个方向,希望孩子们能往那边跑。有个小男孩抬起头,对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你没事吧?”那男孩说。
“没事,”亚瑟说。
“那你的胡子里为啥有块骨头?”那男孩说。
“我在训练这块骨头,想教它不管被我放在哪儿都能高高兴兴的。”亚瑟很骄傲自己能说出这么一句话。他想,这正是能娱乐和激励年轻人心智的那种话。
“哦,”小男孩说,他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你叫什么。”
“邓特,”亚瑟说,“亚瑟·邓特。”
“你是个混蛋,”小男孩说,“彻头彻尾的王八羔子。”男孩的视线越过亚瑟,落在别的什么地方,告诉亚瑟他并不特别急于逃跑,然后边挠鼻子边溜溜达达地走开了。亚瑟忽然记起地球在两天后将被再次摧毁,但这次他却没有太多不好的感觉了。
比赛换了新球继续进行,阳光继续洒落,福特继续上下蹦跳、摇头眨眼。
“你脑子里有什么想法吗?”亚瑟问。
“我想,”亚瑟现在已经能识别出了,福特此刻的语调预示着什么难以理解的话,“那边有个sep。”
他指给亚瑟看。非常有意思的是,他指的方向并不是他在看的方向。亚瑟朝他指的方向望过去,那里正对白屏,又朝他看的方向望过去,那里是比赛场。他点点头,他耸耸肩。他又耸耸肩。
“有个什么?”他问。
“有个s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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