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2)
“是的,但我真的想送花来着,”他说。“还会写信给曾祖母,等我们一逃出这个……”
“曾祖母,”消瘦的小个子人影沉吟道。
“是的,”赞法德说,“呃,她怎么样?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去探望她。但我们首先得要……”
“你已故的曾祖母和我过得很好,”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四世气呼呼地说。
“啊。哦。”
“但对你非常失望,年轻人赞法德……”
“好的,可是……”赞法德对掌控这场对话觉得异常力不从心,身边福特沉重的呼吸声告诉他时间正在飞快逝去。巨响和晃动已经达到可怖的程度。一片昏暗之中,他看见翠莉安和亚瑟脸色发白,眼睛眨也不眨。
“呃,曾祖父……”
“我们一直在关注你的动向,体验到的失望绝非一星半点……”
“您说得对,但请听我说,此时此刻您也看见……”
“更别说耻辱了!”
“您能不能稍微听我说一句……”
“我想说的是,你到底打算怎么折腾自己的人生啊?”
“我正在遭受沃贡舰队袭击!”赞法德喊道。他喊得很夸张,但自从谈话开始,这毕竟是他第一次获得机会,让对方理解此刻处境的本质。
“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小个子老人耸耸肩。
“但您看啊,事情正在发生!”赞法德焦躁地坚持道。
已经作古的先人点点头,拿起亚瑟·邓特带上舰桥的杯子,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
“呃……曾祖父……”
“知道吗?”鬼魂般的人影打断他,用苛责的眼神盯着赞法德,“参宿四五号行星的轨道略有一丁点儿偏心。”
赞法德不知道,同时发现他很难集中精神思考这条资讯有何含义,原因有轰然巨响,有死亡正在迫近,等等等等。
“呃,不知道……您看呐,”他说。
“我在坟墓里直打转!”他的先人咆哮道,砰的一声放下杯子,向赞法德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树枝似的透明手指。
“都怪你!”他尖叫道。
“一分三十秒,”福特捧着脑袋喃喃自语。
“对,您看,曾祖父,能不能帮个忙,因为……”
“帮忙?”老人大声惊呼,像是听见有人要吃白鼬。
“对,帮忙,最好是,现在,因为否则……”
“帮忙!”老人重复道,像是听见有人要吃小圆面包夹嫩烤白鼬配炸薯条。他站在那里,惊呆了。
“你成天在银河系东游西荡,和你……”先人打个轻蔑的手势,“和你这群狐朋狗友,忙得没空到我的坟头献花——连塑料花都行,那倒是反而更适合你,但你就是懒得来。我太忙。我太摩登。我太有怀疑精神——直到忽然发现自己走投无路,才突然对星界 [1] 有了兴趣!”
他摇摇头,摇得非常小心,像是害怕打搅了另外一个脑袋的睡眠,但那个脑袋已经有点不堪其扰了。
“唉,我也不晓得,年轻人赞法德,”他继续说道,“我想我必须思考一下再做定夺。”
“一分十秒,”福特死气沉沉地说。
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四世好奇地打量着他。
“这家伙为啥总在报数字?”他问。
“那些数字,”赞法德答得很简单,“是我们还能活命的时间。”
“哦,”曾祖父说。他对自己咕哝道,“反正对我不起作用,”他说着走向舰桥上光线更昏暗的小憩处,寻找其他东西继续摆弄。
赞法德觉得他在癫狂边缘摇摆,心想要不要干脆跳下去一了百了算了。
“曾祖父,”他说,“但对我们起作用!我们还活着,小命就要保不住了!”
“干得好。”
“什么?”
“你那条小命对谁有用吗?每次想到你拿它都干了什么,‘猫尿’ [2] 这个词就会不由自主地蹦进脑海。”
“老兄,我可是银河系的大总统啊!”
“哼,”他的先人嘟囔道,“那算是什么工作?你可是毕博布鲁克斯家的人啊。”
“这是什么话?知道不知道?整个银河系只有一个总统!”
“自以为是,超大号的小傀儡。”
赞法德困惑地眨着眼睛。
“喂,呃,老兄——不对,曾祖父——这话什么意思?”
弯腰驼背的小个子怒气冲冲地走到曾孙面前,恶狠狠敲打赞法德的膝盖,得到的效果提醒了赞法德,他的谈话对象是鬼魂,因为他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你我都清楚当总统意味着什么,年轻人赞法德。你清楚是因为你当过总统,我清楚是因为我已经死了,因此拥有格外透彻的洞察力。我们上面有句俗话说得好:‘活着就是浪费生命。’”
“好极了,”赞法德尖酸地说,“非常好,非常深刻。此时此刻我最需要的就是箴言,就像我的脑袋需要开几个窟窿一样。”
“五十秒,”福特·大老爷咕哝道。
“我到哪儿了?”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四世问。
“训话,”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说。
“哦,对。”
“这家伙,”福特悄声问赞法德,“真能拉咱们一把?”
“其他人都做不到,”赞法德轻声答道。
福特沮丧地点点头。“赞法德!”幽灵说,“你当银河系总统另有目的,难道已经忘记了?”
“咱们就不能晚些时候再讨论吗?”
“难道已经忘记了!”幽灵不依不饶。
“是的!我当然忘记了!我必须忘记。当选后他们要扫描我的大脑,知道不?要是发现我满脑的鬼点子,我会立刻被扫地出门,只留给我丰厚的退休金、秘书团和舰队,外加两条被割断的喉咙。”
“啊哈,”幽灵满意地点点头,“这么说,你的确记得!”
他停顿片刻。
“很好,”他说完,巨响就停止了。
“四十八秒,”福特说。他又看看手表,拍打两下,然后抬起头。“嘿,巨响停止了,”他说。
幽灵严厉的小眼睛里闪出淘气的光芒。
“我暂时放慢了时间,”他说,“给你时间理解我的意思。我可不希望你错过我想说的话。”
“没关系,听我说,透明的老东西,”赞法德跳出座椅,“首先,谢谢你停止时间,太棒了,好极了,简直没得说;但其次,没完没了的说教就谢谢了,行吗?我不知道我应该去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看情形我似乎就不该知道。我最讨厌这种事情,明白吗?
“从前的我知道。从前的我关注。很好,到目前为止都很不赖。除了从前的我关注到了一定的地步,让他钻进自己的大脑——也是我的大脑——闭锁了知道和关注的那一小块区域,因为如果我知道、我关注,那就无法达到目标了。就无法参选和成为总统,就无法偷走这艘飞船——而这个环节显然非常重要。
“然而,这个从前的我杀掉了他自己,因为他改变了我的大脑,对不对?没错,这是他的选择。新的我做出自己的决定,但出于某种奇怪的巧合,这些决定中不包括知道和关注那件了不起的大事——管它是什么。他的意愿,他的结果。
“只有一个问题,从前的我还想留下做主,想在他锁起来的那小块区域里对我发号施令。很好,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听从。这是我的选择。我不打算当任何人的傀儡,特别是我自己的。”
赞法德在狂怒中狠敲控制台,浑然不顾引来的诧异目光。
“从前的我已经死了!”他嘶喊道,“他杀掉了他自己!死人不该留下闲逛,插手活人的事情!”
“那你为啥召唤我帮你脱离困境?”幽灵说。
“呃,”赞法德坐了回去,“一码归一码,对吧?”
他有气无力地对翠莉安咧嘴一笑。
“赞法德,”鬼魂气急败坏地说,“我觉得我在你身上浪费口水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死了以后反正也用不着。”
“行了,”赞法德说,“你为啥不告诉我那个大秘密是什么呢?说说看嘛。”
“赞法德,你当过银河系的总统,在你之前的尤登·伏兰克斯也一样,都知道总统职位啥也不是。等于零。在背后的阴影中另有他人,或者其他生物,或者其他存在物,他拥有无上权柄。那个人,或者生物,或者存在物,你必须找到他——正是他控制着这个银河系,我们怀疑他也控制着其他银河系。甚至有可能控制着整个宇宙。”
“为什么?”
“为什么?”惊诧莫名的鬼魂叫道,“为什么?小伙子,看看周围,难道你觉得一切都得到了妥善照应吗?”
“还不错啊。”
老幽灵怒视着他。
“我不想和你争吵。开着这艘飞船,这艘由不可能性引擎驱动的飞船,去它想去的地方吧。你会完成使命的。别指望你能逃脱命运。不可能性场控制着你,你在它的掌握之中。这是什么?”
他站在舰载电脑埃迪的一台终端前敲打着它。赞法德告诉了他。
“它在干什么?”
“在努力,”赞法德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煮茶。”
“很好,”他的曾祖父说,“我喜欢。现在,赞法德,”他说着转过身,对赞法德勾勾手指,“我不知道你是否真有完成任务的能力,但我认为你避无可避。话也说回来,我早就死透了,累得很,才懒得操这份闲心呢。现在之所以帮助你,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想见到你和你这些摩登朋友来上头闲逛。明白了?”
“明白了,感激不尽。”
“唉,还有啊,赞法德?”
“呃,什么?”
“要是你下次再发现自己需要帮助,比方说陷入困境,在生死关头需要人拉一把……”
“就召唤您?”
“就千万别犹豫,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说时迟那时快,枯瘦老人的手中射出一道光束,打进电脑,鬼魂消失,汹涌烟雾充满舰桥,“黄金之心” 号在时间与空间的维度上跨越了一段未知的距离。
[1] 星界(astral):西方文化中指灵魂所在的位面。——译者
[2] 原词为pig’s ear,有两层意思,一是指啤酒,二是指乱七八糟。——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