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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同一个星期四,有件东西无声无息地穿过了这颗星球表面许多英里之上的电离层。事实上是好多件东西,是几十个状如水泥板的粗笨黄色庞然巨物,尺寸若办公大楼,沉静如鸟儿。这些东西轻快地滑翔于高空中,享受着太阳这颗恒星发射出的电磁射线,等待着属于它们的时机,集结着,准备着。
这些东西身下的行星对它们的存在近乎于完全懵然无知,这完全符合它们此刻的愿望。黄色巨物经过贡希利山时没有引起注意,掠过卡纳维拉尔角时没让雷达上出现半个光点,伍默拉和乔德雷尔·班克 [1] 的视线则径直穿过了它们——这可真是太不幸了,因为许多年来他们一直在找这种东西。
唯有一台名叫“亚以太感应仪”的小型黑色器具侦测到了这些东西的存在,正在悄悄地跟自己猛打信号。这台仪器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只皮革挎包内的黑暗中,福特·大老爷习惯将这只挎包挂在脖子上。说实话,这只挎包里的内容相当有意思,足以让任何一位地球物理学家的眼珠从头壳上弹出来,因此他总是把几本假装自己正在试镜的剧本折了角放在最上面掩饰。除了亚以太感应仪和剧本,包里有枚电子大拇指,这是根短粗的黑棍子,光滑的外表做过亚光处理,一端有几个触摸式开关和拨号盘。他还另外有一个装置,模样类似超大号电子计算器,附有上百个极小的触摸式按钮和约四英寸见方的屏幕,一瞬间就能调出上百万“页”内容中的一页显示出来。它看起来复杂得令人发狂,这正是其紧贴式塑料封套上为何要用大而友善的字体印刷“别慌 ”二字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这台装置不是别的,正是小熊星系出版业诸巨头推出过的最非同凡响的书籍——《银河系搭车客指南》。之所以要以微亚介子电子器件的方式出版此书,是因为若是用普通书籍印刷的话,星际搭车漫游者将不得不随身携带几幢大型建筑来容纳它,那可就太不方便了。
再往下,福特·大老爷的挎包里还装着几支圆珠笔、一册笔记簿和一块在马克斯与斯潘塞连锁商店买的大号浴巾。
《银河系搭车客指南》就毛巾谈了不少事情。 毛巾, 《银河系搭车客指南》这样说,基本上是星际搭车漫游者所能拥有的用途最广泛的物品了。部分原因是毛巾有着巨大的使用价值。你可以裹起毛巾取暖,跳跃着穿过贾格兰贝塔星的冰冷卫星群;你可以垫着毛巾躺在桑特拉金斯五光辉灿烂的大理石沙粒海滩上,呼吸醉人的海水蒸汽;你可以盖着毛巾在荒漠星球卡克拉弗恩睡觉,头顶的星光红得那么耀眼;可以用毛巾当帆,扎个小筏子驶下缓缓流动的蛀虫河;可以浸湿毛巾,在徒手格斗中充当武器;可以包在脸上抵挡有毒烟气或闪避特拉尔星球贪婪虫叨叨兽的视线(这种动物蠢得令人难以置信,认为如果你看不见它,它也就看不见你了——迟钝堪比灌木丛,但非常、非常贪婪);可以在紧急时刻挥舞毛巾发出求救信号。另外,只要毛巾看起来还足够干净,你当然也可以拿来擦干身体。
更重要的是,毛巾还具有巨大的心理学价值。出于某些原因,如果一名“斯卓格”(斯卓格:非搭车漫游者)发现一名搭车漫游者身边有毛巾,他就会自然而然地假定漫游者同时也有牙刷、洗脸巾、香皂、饼干筒、烧瓶、指南针、地图、毛线球、防蚊喷剂、雨具、太空服,等等等等,不胜枚举。更进一步,斯卓格便会欢欢喜喜地出借搭车漫游者不小心“遗失”了的以上及几十种其他物品。斯卓格会这样认为:要是一个人能搭车穿越如此宽阔、如此漫长的银河系,吃过了苦头,逛过了贫民窟,在可怕的劣势中做过了斗争,成功走到这里的时候仍旧知道他的毛巾在哪儿,那么很显然这个人值得信赖。
故而搭车客俚语中存在这个说法,例句如 “嘿,你萨斯那个胡皮福特·大老爷吗?那位弗洛德可真知道他的毛巾在哪儿”。(萨斯:知道,了解,相遇,与……性交;胡皮:非常成熟老练的人;弗洛德:真正非常成熟老练的人。)
福特·大老爷的挎包里,静静躺在毛巾上的亚以太感应仪闪烁得越来越快。地表上方许多英里处,黄色巨物开始排开阵势。乔德雷尔·班克,某人觉得该喝杯茶好好放松一下了。
“身边有毛巾吗?”福特忽然对亚瑟说。
正在同第三品脱啤酒搏斗的亚瑟扭头盯着他。
“什么?呃,没有……应该有吗?”他已经放弃了感到惊讶的能力,一切都仿佛丧失了逻辑。
福特恼怒地一弹响舌。
“快喝。”他催促道。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沉闷的隆隆坍塌声,刺透了酒吧里客人的喃喃交谈声,刺透了点唱机的音乐声,刺透了福特旁边那家伙喝完威士忌后的打嗝声——福特最终还是请他喝了一杯。
亚瑟呛了一口啤酒,猛地跳了起来。
“什么声音?”他尖叫道。
“别担心,”福特说,“他们还没开始呢。”
“感谢上帝。”亚瑟说着放松下来。
“大概是你的屋子被拆毁了。”福特说着喝完了他的最后一品脱啤酒。
“什么?”亚瑟喊道。福特的咒语忽然被打破了。亚瑟疯狂地扫视一圈周围,然后奔向窗口。
“上帝啊,真是他们!他们正在拆除我的屋子。福特,我他娘的为啥在酒吧里啊?”
“到了这个阶段,其实也无所谓了,”福特说,“让他们找点儿乐子吧。”
“乐子?”亚瑟尖叫道,“乐子!”他飞快地又往窗外看了一眼,确认两人说的是同一件事情。
“去他妈的乐子!”他大喝一声,挥舞着差不多空了的啤酒杯狂怒地奔出酒吧。今天的午餐时间,他在酒吧里没有交到任何一个朋友。
“住手,破坏狂!毁人家园的暴徒!”亚瑟声嘶力竭地叫道,“停手啊,半疯的西哥特人,求你们了!”
福特非得追上去不可。他飞快地扭头问酒保要了四包花生米。
“给您,先生,”酒吧把四包花生米扔在吧台上,“行行好,二十八便士。”
福特这人好得很——他又给了酒保一张五英镑的钞票,还是说不用找了。酒保看看钞票,看看福特,忽然打了个寒颤:他无法理解这一瞬间所体验到的感觉,因为地球上谁也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在遭受巨大压力的时刻,存在着的每种生命形式都会发射出极微小的潜意识信号,信号所传达的不过是一种精确但近乎于可怜的感知:这个存在物与其出生地有多远的距离。在地球上,你离你的出生地不可能超过一万六千英里,这段路程实在算不上很远,因此这种信号也就过于微小,不可能被注意到。福特·大老爷此刻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位于参宿四附近地区的出生地与这里有六百光年之遥。
酒保被他无法理解但又令他震惊不已的距离感击中,头晕目眩了几秒钟。他不知道这其中的含义,但望向福特·大老爷的视线中却含有了全新的尊重,几乎到了敬畏的程度。
“您是认真的,先生,对吗?”他用微弱的耳语声问福特,却让整个酒吧都静了下来,“您认为这个世界即将终结?”
“是的。”福特说。
“可是,就在今天下午?”
福特已经恢复常态,此刻的他冒失到了极点。
“是啊,”他快活地答道,“按照我的估计,顶多还有两分钟。”
酒保无法确信这番对话的内容是否真实,但也同样无法相信自己体验过刚才那种感觉。
“我们现在有什么能做的吗?”他问。
“没有,啥也没有。”福特说着把花生米塞进衣袋。
寂静的酒吧里,有个哑嗓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嘲笑众人一个个都变得如此愚蠢。
坐在福特旁边的人有些醉了。他的眼神飘忽着好不容易才找到福特。
“我觉得,”他说,“如果世界即将终结,那我们就该躺下来,或者在头上套个纸袋什么的。”
“你愿意的话,请便。”福特说。
“军队里就是这么教的。”那男人说,他的眼神又开始了返回威士忌酒杯的长途跋涉。
“有帮助吗?”酒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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