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2/2)
这一场爆发似乎释放出了他意识中的压力,因为在此之后,他变得温和多了,说假如我不愿意和他一起走的话,那就请放他单独离开。我的选择很简单。他固然是德国人,但只是区区一名莱茵平民,更何况此刻已经发疯,有可能会造成危险。只要接受他的自杀请求,我就能立刻解除这个已经算不上同伴的威胁。我请他在离开前把象牙雕像给我,只换来一阵异常诡异的狂笑,因此没再重复这个请求。考虑到我也许还有获救的可能性,我问他要不要留下一簇头发或什么纪念品给他在德国的家人,但他的答案依然是那种诡异的大笑。他爬上扶梯,我走向操纵台,等了一段时间,操纵机器送他走向死亡。等我确定他已经不在船上了,就用探照灯四处扫射,希望能最后再看他一眼。我想确定他是会像理论上那样被水压挤扁,还是会像那些异乎寻常的海豚那样不受影响。但我没有找到我故去的这位同僚,因为海豚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周围,挡住了瞭望台向外的视线。
那天傍晚我非常后悔,我应该在可怜虫克伦茨离开前,偷偷从他口袋里摸走象牙雕像,因为我为记忆中的雕像深深着迷。尽管我天生不是艺术家,但无论如何都没法忘记那个头戴月桂花冠的俊美年轻人。我同时还感到遗憾,因为无法向任何人倾吐心声。克伦茨虽然在精神上不可能与我相提并论,但有总比没有强。那天夜里我睡得很不好,琢磨着我将在何时迎来死亡。是啊,我得到救援的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
第二天,我爬上瞭望塔,习惯性地借着探照灯扫视周围。向北望去,自从四天前见到海底以来,景象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我注意到u-29的漂流速度没那么快了。我将光束扫向南方,见到前方的洋底呈现出明显的下降坡度,形状异常规整的石块摆在特定位置上,像是依照某种规律安放在那里的。本艇没有立刻潜入更深的海底,因此我只能调整探照灯的角度,让光束向下照射。由于转动过快,一根电线断裂,耗费了我不少时间修理,最后探照灯终于恢复了工作,照亮了我身下的海底山谷。
我生性不会屈服于情绪,但见到被光束照亮的事物,还是感到巨大的震撼。我接受过最高水准的普鲁士文化教育,地质学和口述历史都告诉我沧海桑田的转换确有其事,不该为此感到震惊。底下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是无数精美建筑物的废墟,它们是那么宏伟,风格难以归类,保存的良好程度各自不同。大多数建筑物似乎是大理石质地,在探照灯下闪着白光。这座巨大的城市总体来说位于狭窄山谷的底部,但在陡峭的山坡上也有众多单独的神殿和府邸。屋顶已经塌陷,廊柱已经折断,然而无法比拟的远古光辉却无法磨灭。
以前被我视为神话的亚特兰蒂斯就这么出现在眼前,我成了全世界最迫不及待的探险家。过去肯定曾经有一条河在谷底流淌,因为在仔细查看脚下景象的时候,我注意到了昔日用石块与大理石砌成的桥梁和防波堤,曾经绿树成荫的美丽台地和堤坝。兴奋之中,我变得和可怜虫克伦茨一样愚蠢和感情用事,过了很久才注意到南向洋流已经到头,u-29缓缓地落向沉没的古城,好像飞机落向地面上的都市。同样地,我过了很久才发现那群不寻常的海豚也消失了。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潜艇落在了靠近山谷岩壁的一片石铺广场上。向一侧望去,整座城市从广场顺着山坡延伸到往日的河岸。向另一侧望去,在近得令人讶异的距离上,是一座巨大建筑物装饰华丽的正面。它保存得极为完好,显然是挖空了坚固岩石而建成的神殿。面对如此庞然巨物,我只能猜测它究竟是如何建造的。神殿的外立面大得难以形容,似乎覆盖了山体上一整片凹陷处,因为它有许多窗户,而且窗户的分布也很广。它的正中央是一道敞开的巨门,底下的台阶巍峨壮观,周围精致的浮雕似乎是狂欢宴会中的人们。最靠外的是巨大的廊柱和檐壁,都装饰有美丽得难以形容的浮雕,描绘的是理想化的田园风光,还有男女祭司手持奇异的礼仪用具,正在膜拜光芒四射的神祇。浮雕中体现出的艺术性极为完美,从概念看主要是古希腊风格,但奇特而独树一帜,看上去都古老得可怕,更像是希腊艺术最遥远的祖先,而不是年代相近的父辈。我毫不怀疑这座巨大神殿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从这颗星球的原始山岩上雕凿出来的,怎么看都是山谷岩壁的一部分,我无法想象其恢宏的内部究竟是怎么掏空的,也许是以一个洞窟或一系列洞窟为核心建造而成的吧。岁月和海水都未能腐蚀这座神殿的太古威仪——对,它肯定是一座神殿——哪怕是在海洋深渊的黑暗和寂静中安息了千万年。
我记不清自己盯着这座沉没城市的建筑物、拱顶、雕像、桥梁和美丽而神秘的庞大宫殿看了多少个小时。尽管我知道死亡就在眼前,但还是无法抑制好奇心。我转动探照灯的光束,饥渴地探寻着全部秘密。光柱让我看清了许多细节,但还是没能照亮石雕神庙那道大门内的样子。过了一阵子,我意识到必须节省电力,于是关闭了电源。经过这几周的漂流,我明显能感觉到光束比以前暗了。即将被褫夺最后的光亮,我探索海底秘密的欲望反而更加热烈。我,一名光荣的德国人,应该第一个踏上这些被遗忘了亿万年的道路!
我取出金属焊接的深海潜水服仔细检查,确认便携光源和空气再生装置都能工作。虽说一个人操作密封舱有些困难,但凭借我的科学技能,我必定能克服一切艰难险阻,走进这座死亡的城市。
8月16日,我成功地走出了u-29,艰难地走过积满淤泥的荒弃街道,朝着远古的河流而去。我没有发现人类遗骨或遗物,不过搜集了以雕像和钱币为主的大量文物。早在穴居人还在欧洲大地上徘徊、尼罗河肆意流向大海的年代,这个文明已经兴盛得如日中天,我除了敬畏之外无法用其他语言表达心情。衷心希望日后有人能发现这份日志,靠着它的引导来解开我无力描述的这些秘密。蓄电池的电量开始减少,我只好返回潜艇,决定第二天去探索神殿。
17日,我渴望探索神殿秘密的冲动越发强烈,却被巨大的失望挫败。我发现臭猪们在七月份哗变的时候,砸烂了用来给便携光源充电的设备。我的愤怒简直难以遏制,但日耳曼人的直觉禁止我不做任何准备就走进漆黑的神殿,因为那里有可能是无可名状的海生怪物的巢穴,迷宫般的通道也可能让我再也走不出来。我只能转动u-29上越来越黯淡的探照灯光束,在它的帮助下走上神殿台阶,研究外墙上的雕刻。光束以向上的角度射进殿门,我向内张望,想试试能不能看见任何东西,却一无所获,连天花板都没有被照亮。我用棍子戳了戳地面,向内走了一两步,不敢继续前进。更可怕的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体验到了恐惧。我渐渐理解了可怜虫克伦茨的部分情绪,随着神殿对我的吸引力越来越大,我对这个水中的深渊也产生了越来越强烈的盲目恐惧。我回到潜水艇上,关闭照明,坐在黑暗中思考。现在我必须节省电力,留待紧急时使用。
18日星期六,我在彻底的黑暗中度过了一整天,各种念头和回忆折磨着我,企图折损我日耳曼人的钢铁意志。克伦茨早在抵达这遥远过往的凶险遗迹之前就发疯并自杀了,还建议过我和他一同赴死。命运留下我的理性,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无法抵抗地被拖向任何人类做梦都没想到过的最恐怖、最难以言喻的结局吗?很显然,我的神经遭受着可怕的折磨,我必须摆脱这种弱者的想法。
星期六夜里,我难以入睡。顾不上考虑未来,我打开了灯。电力会在空气和口粮之前耗尽,我对此感到恼火,再次想到安乐死的念头,于是检查了自动手枪。临近早晨的时候,我开着灯昏睡了过去,昨天下午醒来时船舱里一片漆黑,我发现蓄电池已经用完了。我接连划了几根火柴,后悔自己的目光短浅,竟然早早用掉了船上仅有的几根蜡烛。
在我胆敢浪费的最后一根火柴熄灭后,我静静地坐在毫无光亮的黑暗中,考虑着无可避免的结局,大脑开始回顾早先发生的所有事情,唤起了一段在此之前始终休眠的记忆。假如我是个迷信的弱者,肯定会惊恐得瑟瑟发抖。岩石神殿外墙上光芒四射的神像头部,竟然和死亡水手从大海里带来又被可怜虫克伦茨带回大海的象牙雕像一模一样。
这个巧合让我有点头晕目眩,但没有被吓住。只有劣等人的心智才会匆忙用原始而浅薄的超自然论调解释怪异和复杂的事情。这个巧合很奇特,但我拥有何等坚定的理性,绝不会将我不承认存在逻辑关联的因素硬凑在一起,或者以任何离奇的方式将“胜利号”被击沉而引出的重重事件与我目前的困境联系在一起。我感觉自己还需要休息,于是服下镇静剂,重新入睡。我的精神状态反映在了梦中,因为我似乎听见了溺死者的呼号,见到了尸体的面孔贴在舷窗上。死者之中有一张活生生的脸,带着象牙雕像的年轻人对我露出嘲讽的笑容。
我必须谨慎记录我今天醒来后发生的一切,因为我的精神高度紧张,事实中无疑混杂了大量幻觉。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我的情况无疑非常有趣,很遗憾无法让有能力的德意志权威专家科学地观察我的病例。睁开眼睛,我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种难以遏制的欲望,想要立刻去探访那座岩石神殿。这种欲望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愈加强烈,而我本能地唤起与其作用相反的恐惧情绪来抵抗它。接下来的感觉是我似乎在蓄电池耗尽后的黑暗中见到了光亮,看见面向神殿的舷窗中透出类似于磷光的辉光。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因为我知道没有任何深海生物能发出如此强烈的辉光。可还没来得及去一探究竟,第三种感觉就出现了,由于它完全违背理性,因此我不得不怀疑本人感官记录下的任何事情的客观性。这种感觉是幻听,是有节奏和韵律的听觉幻象,似乎是某种癫狂但又美丽的咏唱或圣歌合唱,而且是从完全隔音的u-29船壳外传来的。我确定我的心理和神经已经无法正常工作,于是点燃几根火柴,喝下整整一剂溴化钠溶液,它们帮助我镇定下来,至少驱走了幻听。但磷光依然存在,我无法克制去舷窗口寻找光源的幼稚冲动。那辉光真实得可怕,没过多久,我就在它的照耀下分辨清楚了周围的物体,装溴化钠的空瓶也出现在了我刚才看不见的位置上。最后这一点让我陷入思考,我穿过房间触摸空瓶。它确实在我似乎看见它的地方,因此我知道那辉光要么真的存在,要么就是某种顽固幻觉的一部分,我不可能驱散它。我放弃抵抗,爬上瞭望塔,去寻找发光的物体。说不定是另外一艘u型潜艇,我依然有一丝获救的希望?
读者不能认为接下来的记录都是客观真相,因为有些事情超越了自然法则,必然是我这颗疲惫大脑产生的主观幻觉。我爬上瞭望塔,发现大海大体而言远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一片光明。附近没有动植物在发出磷光,岸边山坡上的城市隐没在黑暗中。我见到的东西并不壮观,也不畸形或恐怖,而是取走了我意识内的最后一丝希望。因为从岩石山体上开凿出的海底神殿的门窗里明显射出了摇曳的光辉,就好像神殿深处的祭坛上有火焰在燃烧。
随后的事情一片混乱。我望着那些射出怪异光线的门窗,成了最为怪诞的幻觉的猎物,这些幻觉怪诞到了甚至不可能描述的地步。我隐约在神殿中见到了一些物体,有些静止不动,有些正在移动,而我似乎又听见了刚醒来时飘来的虚幻歌声。我全部的思想和恐惧既集中在海里那个年轻人的尸体上,也集中在与眼前神殿的檐壁和立柱上的浮雕一模一样的象牙雕像上,但同时我也想到了可怜虫克伦茨,不知道他的尸体和被他带回大海的象牙雕像此刻在何处安息。他向我发出过警告,我却没有注意——谁叫他是个软蛋莱茵人呢?普鲁士人能够轻易承受的苦难足以逼得他发疯。
剩下的就很简单了。走进神殿探访的冲动已经成了难以解释也难以抵抗的命令,最终连我都无法拒绝。日耳曼人的钢铁意志不再能控制我的行为,接下来连意志本身都会变作无关紧要的东西。正是这样的疯狂驱使克伦茨毫无防护地跳进大海拥抱死亡,但我是一名遵从理性的普鲁士人,我将调动残存的一丝意志。当我明白必须前往神殿时,就准备好了潜水服、头盔和空气再生装置,随时都可以穿戴整齐出发。然后,我以最快速度写下这份日志,希望有朝一日能送到世人手中。我会将手稿封存进漂流瓶,在我永远离开u-29时将它托付给大海。
我心中没有恐惧,哪怕疯子克伦茨的预言犹在耳畔回响。我见到的一切不可能是真的,我知道我的疯狂顶多只会让我在空气耗尽后窒息而死。神殿里的辉光只是幻觉,我将平静地死在被遗忘的漆黑深海,得到与日耳曼人相称的归宿。我写下这段话时听见的恶魔般的笑声,只是我正在被软化的大脑的产物。因此我将小心翼翼地穿上潜水服,大胆地踏着台阶走进那古老的神殿,探索那埋藏在无底深渊和无穷岁月中的沉默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