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中之鼠(1/2)
1923年7月16日,最后一名工人完成了他的工作之后,我搬进了艾克森姆隐修院。重建隐修院堪称一项浩大的工程,因为这座荒弃的建筑物一度只剩下空壳般的废墟,但它毕竟是我祖上的府邸,因此我没有容许庞大的开支阻挡我的决心。自从詹姆斯一世在位期间,此处就一直无人居住,当时有一起极为丑恶的悲剧降临在屋主、他的五个孩子和几名仆人身上,事情的大部分细节始终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怀疑和恐惧都落在屋主的三子头上,他是我的直系先辈,也是那条遭人厌恶的血脉仅有的幸存者。由于唯一的继承人被指控为杀人凶手,这片土地被收归国有,受指控的三子也没有尝试为自己辩护或取回他的财产。沃尔特·德·拉·坡尔,第十一世艾克森姆男爵,受到某种恐怖之物的严重惊吓,这对他的影响远远超过了良知或法律。他用行为表达了一个疯狂的愿望,那就是将这座古老的建筑物排除在视线和记忆之外:他逃往弗吉尼亚并在那里成家,一个世纪之后,他的新家庭发展成了德拉坡尔家族。
艾克森姆隐修院空置至今,尽管后来它被划归诺里斯家族,由于其独特的杂糅式建筑而受到了大量研究:哥特式塔楼坐落于萨克逊或罗曼式的建筑物上,而基座又体现出更早期乃至多个时代的风格:罗马,甚至德鲁伊或本土布立吞人——假如传说讲述的都是实情。它的基座确实独一无二,一侧与隐修院所在的石灰岩断崖连在一起,而隐修院在断崖上俯瞰位于安彻斯特村以西三英里的一条荒芜溪谷。建筑师和文物研究者很喜欢前来勘察这座从被忘却的时光残存至今的怪异遗迹,但附近乡村的居民都憎恶它。几百年前我的祖辈居住在这里的时候,他们就憎恶它,现在由于年久失修而遍覆青苔和霉斑,他们依然憎恶它。得知我出身于一个受诅咒的家族之前,我连一天都没有在安彻斯特待过。本周,工人炸掉了艾克森姆隐修院,忙着拆除基座的残垣断壁。
我对祖上的了解仅限于简单的事实,还有我在美国的第一代祖先来到殖民地时背负着怪异的传闻疑云,但完全不了解其中的细节,因为德拉坡尔一族将沉默奉为家训。与经营种植园的邻居不同,我们几乎不吹嘘参加过十字军的祖上或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代的其他风云人物,也没有任何世代相传的传统,除了在内战之前,每一代家主都会给长子留下一个密封的信封,待他死后才能打开。我们珍视的荣耀是移民后取得的成就,是一个骄傲而重视荣誉,但有些内向、不善交际的弗吉尼亚家族的荣耀。
05
我们在内战期间耗尽了家财,位于詹姆斯河畔的家宅卡尔法克斯毁于大火,更是彻底改变了整个家族的生存境况。年事已高的祖父在那场纵火暴行中过世,与他一同逝去的还有将我们与过去联系在一起的那个信封。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楚地记得七岁时目睹的灾难,联邦士兵呼喝不已,女人尖叫哭喊,黑人咆哮祈祷。我父亲当时在军队里保卫里士满,我和母亲经历了许多烦琐手续之后,穿过战线去和他会合。战争结束,我们全家迁往母亲出生的北方。我长大成人,步入中年,最终变成了一个富有但木讷的北方佬。父亲和我都不知道世代相传的信封里到底装着什么,随着我日益融入马萨诸塞州那乏味的商业生活,我对隐藏于家族血脉深处的秘密也完全失去了兴趣。真希望我曾仔细琢磨过其中的真相,否则我肯定会乐于将艾克森姆隐修院留给青苔、蝙蝠和蛛网!
家父于1904年过世,但没有任何信封留给我或我的独子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当时十岁,已经失去了母亲,后来找回家族事迹的也正是这个孩子。我能说给他听的只有过去的趣闻轶事。1917年他在世界大战中以飞行员身份前往英格兰,反而写信告诉了我一些非常有意思的祖辈传说。德拉坡尔家族似乎拥有多姿多彩但阴云密布的历史。我儿子的一位朋友,皇家飞行队的爱德华·诺里斯上尉,曾居住在离我们家族府邸不远的安彻斯特,讲述了许多村夫之间流传的迷信传说,很少有小说家能想出这么疯狂和荒谬的故事。诺里斯本人当然不可能认真看待它们,但我儿子觉得很有意思,认为这些是给我写信的良好素材。正是这些传说最终将我的注意力引向了大西洋另一侧的祖产,使得我下定决心要回购和修复家族府邸。诺里斯向阿尔弗雷德栩栩如生地描述了它的荒弃现状,答应帮他谈一个合理得惊人的要价,因为那片土地目前就归他的叔叔所有。
1918年,我买下了艾克森姆隐修院,但几乎立刻就被迫中断了修复府邸的计划,因为阿尔弗雷德因伤致残,退役回国。他在世的最后两年里,我除了照顾他再也没有别的念头,连生意都托付给了商业伙伴。1921年,我痛失爱子和人生目标,成了一个不复年轻的退休制造商,于是决心将余生的重心转向新购置的产业。这年12月,我造访安彻斯特,诺里斯上尉招待了我。这位讨人喜欢、身材圆胖的年轻人对我儿子推崇备至,保证会帮助我搜集设计图纸和奇闻秘史,用于指导即将开始的修复工程。我对艾克森姆隐修院没什么感情,它在我眼中只是一片摇摇欲坠、满地狼藉的中世纪废墟,遍覆地衣和白嘴鸦的巢穴,危险地矗立在断崖上,楼层地板和其他内部结构都已侵蚀殆尽,只剩下与主体分离的塔楼的石墙还算完整。
随着我逐渐复原先祖在三个世纪前离开时这座建筑物的样子,我开始为修复工程雇用更多的工人,但每次都不得不远离附近区域才能找到人力,因为安彻斯特村民对这个地方怀有一种难以想象的恐惧和憎恶。这种情绪异常强烈,有时候甚至会感染我从外地找来的劳工,引发数不胜数的开小差事件。而情绪的发泄对象似乎包括了隐修院本身和几百年前居住于此的整个家族。
儿子曾告诉我,他在造访时多多少少受到了冷遇,因为他是德·拉·坡尔家族的一员,如今我发现自己也因为相似的原因而遭受了难以形容的排斥,直到终于说服那些农民,让他们相信我对祖辈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即便如此,他们依然不喜欢我,一见面就脸色阴沉,因此我不得不通过诺里斯这一媒介才搜集到了村子里的大多数古老传说。他们无法原谅的大概是我企图复原一个令人深恶痛绝的象征符号,因为无论是否符合理性,他们都将艾克森姆隐修院视为食尸鬼和狼人出没的场所。
我将诺里斯搜集来的故事拼凑起来,再加上研究过废墟的几位学者的叙述,推断出艾克森姆隐修院坐落在一座史前神庙的遗址上,那座神庙是德鲁伊教或德鲁伊教兴起前的建筑物,与巨石阵来自同一个年代。毋庸置疑,这里曾经举办过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仪式,还有一些令人不快的传说称这些仪式后来并入了罗马人带来的库柏勒崇拜异教之中。下层地窖里依然清晰的铭文中还能辨认出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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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文字,那是大母神(na ater )的符号,罗马曾徒劳地禁止公民参与对她的黑暗崇拜活动。许多遗迹都能证明安彻斯特曾是奥古斯都第三兵团的营地,据说库柏勒的神庙曾经壮观非凡,挤满了崇拜者,在弗里吉亚祭司的主持下举行无可名状的祭典。传说还称那个古老宗教的衰落并没有终结神庙的祭祀仪式,祭司表面上转投了新的信仰,实质并没有真正的变化。据说那些仪式甚至没有随着罗马帝国的败亡而消失,萨克逊人的某些仪式与神庙的残余信仰合在一起,勾勒出后来绵延传承的信仰的基本轮廓,以其为核心建立起一支异教,七大王国的半数臣民都对它深感畏惧。公元1000年前后,编年史中提到过这个地方,称它是一座坚固的石砌隐修院,居住着一支法力强大的怪异教团。广阔的园林将其包围,附近的居民早已饱受惊吓,根本不需要城墙来阻挡他们。丹麦人始终没有完全摧毁这个组织,但诺曼征服还是导致它大幅度地减少了活动,因为1261年亨利三世将这片土地赐给我的祖先艾克森姆男爵一世吉尔伯特·德·拉·坡尔时,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在此之前,我的家族从未传出过任何负面的消息,但那以后必定发生了一系列怪异的事情。有一部编年史在1307年时将德·拉·坡尔家族的一名成员称为“被上帝诅咒的人”,而乡野传说提到在古老神庙和隐修院的地基上修建的城堡时,永远怀着恶意和癫狂的恐惧。炉边故事充斥着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描述,而惊恐所致的缄默和云遮雾罩的闪烁其词让一切变得更加骇人。故事将我的祖上描述成了一族世袭的恶魔,相比之下,连吉尔·德·莱斯和萨德侯爵都只是刚入门的学徒,故事还隐约暗示几代村民的无端失踪也是他们的责任。
其中最恶劣的人物似乎是诸位男爵及其直系后裔,至少绝大多数传闻都和他们有关。据说假如某位继承人出现了较为健康的发展倾向,那他就必定会神秘地早早死去,为另一名更符合家族典范的子嗣让路。家族内部似乎存在一个异教团伙,首领是家主,仅限于少数几名家族成员之间。这支异教的选择标准似乎是脾性而非血统,因为有几个因婚嫁进入家族的人也被纳入其中。来自康沃尔的玛格丽特·特雷弗女士,五世男爵次子戈弗雷的妻子,她成了附近村民吓唬孩童的最佳人选。有一首以这个女魔头为主题的古老恐怖歌谣直到今天还在临近威尔士边境的地区流传。以歌谣形式保留下来的还有玛丽·德·拉·坡尔女士的可怖传说,但故事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她嫁给什鲁斯菲尔德伯爵后不久就被伯爵及其母亲联手杀害,听取两人告解的神父却赦免并祝福了他们,但谁也不敢向世人重述他们忏悔的内容。
这些传说和民谣无疑只是典型的粗鄙迷信故事,激起了我强烈的反感情绪。它们流传得经久不息,牵涉到我祖上如此之多的家族成员,这两点尤其让我烦恼。另外,那些怪异癖好的诋毁还令人不快地让我想到了本人亲属的一桩知名丑闻:我年轻的堂弟,卡尔法克斯的伦道夫·德拉坡尔,他喜爱和黑人厮混,从墨西哥战争中归来后,成了一名巫毒教祭司。
相比之下,另一些语焉不详的传说就不至于让我烦恼了,例如石灰岩峭壁下狂风呼啸的荒芜山谷里时而响起哀号和咆哮声;例如春雨过后往往会飘来犹如坟场的恶臭;例如约翰·克雷夫爵士的马匹某天夜里在一片偏僻土地上踩到了一个吱吱怪叫、挣扎翻滚的白色物体;例如一名仆人大白天在隐修院见到某些东西后当场发疯。这些只是老套的鬼故事,而我当时是一名公开承认的怀疑论者。农夫失踪的故事不太容易被斥为胡言乱语,但考虑到中世纪的习俗,也算不上有多值得重视。出于好奇的窥探就等于死亡,不止一次有被砍下的头颅挂在艾克森姆隐修院周围现已消失的棱堡上示众。
有几个故事讲得格外生动,我不禁希望自己年轻时多涉猎过一些比较神话学的知识。举例来说,一些人坚信有一群蝙蝠翼的恶魔每夜在隐修院举行巫妖狂欢祭典,这群恶魔也需要吃饭,从而解释了隐修院的广阔园林里为何种植着数量远超人口比例的粗劣蔬菜。其中最有板有眼的莫过于一篇关于鼠群的惊人史诗了:导致府邸废弃的悲剧发生三个月后,污秽的害兽大军浩浩荡荡地涌出城堡,这支精瘦、肮脏而贪婪的军队横扫挡在前方的一切,在怒火消退前吃光了村里的家禽、猫狗和猪羊,甚至还有两名不幸的人类。围绕这支令人难忘的啮齿类大军诞生了一整套完整的传说,因为老鼠最后分散进入村民家中,催生了数不尽的咒骂和惊恐。
类似的传说纠缠着我,而我怀着老年人的固执坚持推进恢复祖上府邸的浩大工程,说这些故事构成了我的主要心理环境也并非不可想象之事。另一方面,诺里斯上尉和从旁协助我的文物研究者不断地称赞和鼓励我。耗时两年的修复事业终于竣工,我打量着宏伟的厅堂、镶有护壁板的墙体、拱形的天花板、带竖框的高窗和宽阔的楼梯,内心的自豪足以补偿重建府邸的惊人开销。中世纪的所有特征都得到了精心复制,新建的部分与原先的墙壁和基座完美地融合一体。父辈的府邸重新变得完整,我期待能够挽回本将随我而逝的这条血脉的名声。我打算定居于此,证明德·拉·坡尔(我换回了姓氏的原先拼法)未必都是食尸鬼。更加令我愉快的是,尽管我按照中世纪风格重建了艾克森姆隐修院,但它的内部结构焕然一新,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存在害兽和鬼魂的栖身之处。
如前所述,1923年7月16日,我搬进了府邸。这个新家有七名仆人和九只猫。我特别喜欢猫,最老的猫叫“尼格尔曼”,今年七岁,和我一起从马萨诸塞州波尔顿远涉重洋而来,另外几只是我为重建隐修院而暂住诺里斯上尉家中时陆续收养的。搬进新家的前五天,我们的日常生活极为平静,我把时间主要花费在整理家族旧资料上。到这时候,我已经掌握了有关最后那场悲剧和沃尔特·德·拉·坡尔逃离故国的大量间接证供,我猜葬身于卡尔法克斯火海的家传文书大概也是围绕这些内容。我的祖先发现了某些令人震惊的事情,彻底改变了他的行为方式。两周后他在四名仆人同谋的协助下,趁家中其他成员熟睡时将他们悉数杀害,这就是他受到的指控。然而,除了那些拐弯抹角的暗示以外,无论逃跑前后,他都没有向仆役帮凶外的其他人透露,他究竟发现了什么。
这场蓄意屠戮夺走了他父亲、三个兄弟和两个姐妹的生命,却得到了村民的一致宽恕,连执法人员都网开一面,允许凶手带着尊严、未受伤害和不加伪装地逃往弗吉尼亚。民间传闻普遍认为他清除了自古以来就施加于那片土地的诅咒。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什么样的发现能够引发那么可怕的行为。沃尔特·德·拉·坡尔肯定在好几年前就知道了有关家族的险恶传闻,因此单凭那些事情不可能让他忽然爆发出如此冲动。那么,他会不会是目睹了某些骇人听闻的古老祭典,或者在隐修院附近偶尔看见了某些揭示性的可怕象征物呢?他在英国是个出了名的羞涩文雅的年轻人。来到弗吉尼亚,他也没有变得冷酷或刻毒,反而显得精神疲惫、心怀忧惧。另一位绅士冒险家,贝尔维尤的弗朗西斯·哈利在日记中提到他时,称他品性公正无与伦比、讲求荣誉、举止优雅。
第一桩事情发生在7月22日,当时谁也没有把它放在心上,但联系起后续的事件来看,却有着异乎寻常的重要意义。事情本身非常简单,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当时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引起注意。请务必牢牢地记住,这幢建筑物只保留了原先的墙壁,其他东西全都是重新建造和购置的,还有一群健康稳重的仆役包围着我。虽说这个地方有着种种离奇的传说,但要让我感觉到恐惧和忧虑,就实在太荒谬了。事后回忆起来,我只记得那只老黑猫(它的脾性我了如指掌)明显异常警觉和焦躁,完全不符合本来的性格。它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表现得不安而紧张,不时嗅闻府邸里构成哥特式建筑的古老墙壁。我知道这种事听起来非常老套,就好像鬼故事里必然有条狗,总是在主人看见披着白床单的幽魂之前就咆哮不已,但事实如此,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
06
第二天,一名仆人来书房找我,抱怨说家里所有的猫都躁动不安。书房位于二楼,是个向西的通层房间,有穹棱式的拱顶和黑橡木的镶板,哥特风格的三重大窗俯瞰着石灰岩峭壁和荒芜的山谷。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我看见尼格尔曼那乌黑的身影正沿着府邸西墙潜行,不时抓挠覆盖在古老石壁上的新镶板。我对仆人说,旧石墙肯定散发出某种独特的气味,人类感官无法觉察到,但猫的嗅觉非常灵敏,哪怕隔着新的木镶板也能闻到。我确实这么认为。仆人说会不会是墙里有耗子,我说鼠类在这里已经绝迹了三百年,连附近乡野的田鼠都很少出现在这些高墙内,从来没听说过它们会钻进府邸内。当天下午我向诺里斯上尉求证,他向我保证,田鼠以如此突兀和前所未有之势滋扰隐修院是非常难以想象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照例在一名男仆的陪同下巡视了府邸,然后来到我选作卧室的西侧塔楼房间,通过一段石阶和一条短走廊与书房相连,石阶有一部分来自古老的建筑物,短走廊则完全是推倒重建的。卧室是个圆形房间,天花板非常高,没有镶护墙板的墙上挂着我亲自在伦敦挑选的织锦壁毯。尼格尔曼跟着我。我关上厚重的哥特式房门,在巧妙伪装成蜡烛的电灯的灯光下回到床上,熄灭电灯,深深躺进罩盖帷幔的四柱雕纹大床,老猫横躺在我的脚上,那是它习惯了的休息之处。我没有拉上窗帘,只是望着面前的北侧窄窗。天空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异光,掩映着窗棂上的精致雕纹,看得人心旷神怡。
我肯定在某个时候睡了过去,因为我清楚地记得一种感觉:黑猫从休息之处猛然惊起,迫使我离开了怪异的梦境。借着暗淡的异光,我看见它绷紧身体,向前伸出头部,前爪抓着我的脚踝,后腿向后拉直。它目光灼灼地盯着墙上窗户以西的一个位置,我的眼睛没有在那个位置看见任何东西,但全部注意力还是被引向了那里。我望着墙壁,知道尼格尔曼不会无缘无故地紧张起来。我说不清壁毯究竟是不是真的动了,至少我认为是的,极度轻微地动了一下。但我敢发誓听见了从壁毯后传来老鼠飞跑的细微而独特的声响。片刻之后,老猫纵身跳上遮蔽墙壁的挂毯,用体重将它拽到地上,露出一面潮湿的古老石墙,墙上有不少修复时打上的补丁,却不见任何啮齿类小兽的踪影。尼格尔曼在那面墙壁前的地面上跑来跑去,抓挠落在地上的壁毯,甚至想把爪子插进墙壁和橡木地板之间的缝隙。它什么都没有找到,闹了一阵后就疲惫地趴回我的脚上。我躺在床上没有动弹,那天夜里再也未能入睡。
第二天上午,我询问了所有仆人,得知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寻常的事情,只有厨娘记得睡在她房间窗台上的猫有些异常。半夜某个时候,那只猫从喉咙深处呜呜低吼,厨娘惊醒时恰好看见猫像是发现了什么目标,冲出打开的房门,跑向楼下。中午我睡了一觉,下午再次去拜访诺里斯上尉,他对我讲述的内容极感兴趣。这些琐碎的事件尽管微不足道,但确实非常怪异,让他回忆起了本地流传的好几个恐怖传说。老鼠的存在让我们陷入困惑,诺里斯给了我一些捕鼠夹和巴黎绿 [1] 。回到家后,仆人把它们放置在府邸内关键的位置上。
我感到极其困倦,因此早早上床休息,却受到了平生仅见的恐怖噩梦的滋扰。梦中我似乎在极高之处俯瞰微光映照的洞窟,洞窟里的污物积到齐膝深,白胡子的恶魔猪倌用拐杖驱赶着一群肥软如海绵的牲畜,它们的模样让我从心底里泛起难以言喻的厌恶。猪倌停下休息,打起瞌睡,数不清的老鼠像下雨似的掉进臭气熏天的深渊,开始啃食那群牲畜和那个人。
和平时一样趴在我脚上的尼格尔曼忽然跳了起来,将我拉出这个可怕的场景。这次我不需要琢磨它为什么会呜呜低吼、嘶嘶威胁,也不需要思考是什么样的恐惧会让老猫用爪子攥紧我的脚踝,完全忘了它们有多么锋利。房间的所有墙壁都在发出那种令人作呕的异响:贪婪巨鼠匆匆跑动的可恶声音。今天没有异光照亮壁毯,昨日被尼格尔曼拽下来的壁毯已经挂回原处,幸好我还不至于害怕到不敢开灯的地步。
灯泡绽放光芒,我看见整块壁毯都在骇人地抖动,本就颇为奇异的图案因此跳起了独特的死亡之舞。片刻之后壁毯的抖动立刻停止,异响也随之消失。我跳下床,抓起放在一旁的暖床器的长柄,挑起一块壁毯看看底下隐藏着什么。除了修补过的石墙,壁毯底下什么都没有,猫也卸下了它对异常事物的警惕感觉。我查看了放置在房间里的环形捕鼠夹,发现张开的弹簧都合上了,然而被逮住却又逃脱的害兽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继续睡觉是不可能的了,于是我点燃一支蜡烛,打开房门,沿着走廊朝连接书房的石阶走去,尼格尔曼紧跟着我。没等我们踏上石阶,猫忽然一跃冲向前方,跑下古老的楼梯,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我独自走下石阶,忽然听见底下的大房间里传来清晰可辨的声音,你绝对不可能弄错这些声音的源头。橡木镶板下的石墙里满是老鼠在飞奔、乱窜,而尼格尔曼怀着受挫猎手的狂怒跑来跑去。我来到楼梯口,打开电灯,这次异响没有因此消失。老鼠的骚动仍在继续,极为有力且清晰的脚步声让我将它们的活动和一个确切的方向联系在了一起。这些生物的数量似乎无穷无尽,正在进行大规模的迁徙,从难以想象的高处朝地下或者可以想见或者不可思议的深处而去。
我听见走廊里响起脚步声,片刻之后,两名仆人推开了厚重的房门。他们在府邸里搜寻未知的骚动源头,所有的猫都陷入恐慌,呜呜低吼,冲下几段楼梯,蹲在下层地窖紧闭的门口号叫不已。我问他们有没有听见老鼠的声音,他们都说没有。我转身让他们听护墙板里的声音,不料那些声音已经平息。我和仆人来到下层地窖的门前,看见猫群早已散去。我决定要去底下的地窖一探究竟,在此之前先检查一遍捕鼠陷阱。所有弹簧都已合上,但没有抓住任何猎物。确认除了猫和我之外谁也没有听见老鼠的声音后,我在书房里一直坐到天亮,陷入深深的思索,回想与我栖身的这座建筑物有关的每一个离奇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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