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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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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您家也请坐哇!”

华子良抱着扁担,在那挑青菜旁边规规矩矩地坐下来。“官长,多承您家维持。”老板笑哈哈地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二天有空,定要陪你哥子吃茶。”特务也眉开眼笑。

“头回生,二回熟嘛!”

“哈哈!您家说得对,对!今天,官长办点货回去?”“百十个人开伙,只要价钱公道,当个老买主也行……”特务说到“价钱公道”几个字时,声音故意拖得长长的。“好说,好说!”老板笑道:“开张就交朋友,八折之外,格外再打个折扣!伙计们,快来给官长办货!”

不到几分钟,华子良的挑子里,油罐,盐巴全压在青菜上面。

老板从货架上又取下一条华福香烟,塞进挑子里去,笑嘻嘻地说:

“条把烟,小意思,官长带回去抽着玩。”回头过来,老板又把一叠钞票,十分自然地塞进特务的衣袋。“官长,您家和我兄弟一见如故。咱们拉个交情,百十个人的伙食,包给小店负责。”

特务忙着点头,嘻嘻笑。“没问题,没问题。”

老板又殷勤,又周到,把特务从拥挤的顾客丛中送出铺门,又握手道别。回转身来,他笑嘻嘻地顺便和担着挑子挤在人丛中的华子良也拉拉手。这时,他把一张纸条塞进了华子良的手心。

华子良默默地收下纸条。他懂得,这是地下党接到他寄出去的信以后,送来的回信。华子良把挑子一顺,不慌不忙地从人丛中挤了出去。

一辆亮蓝的轿车,从市区驶出,在成渝公路上飞驰。车上坐着一个穿咖啡色西服,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这是李敬原。他的额角已经出现了一条条明显的皱纹,鬓角也全白了,但他那对略微近视的眼睛,仍然流露着沉毅的光芒,比过去更加明亮透彻。他躺在车座上,咬着象牙烟嘴吸烟。辨不清他是一个富商大贾还是一位高级官员。轿车盘旋着,上山,穿过山洞,又飞驰下山。

轿车在林园旁边驶过,车窗外显现出林园附近的森严警卫。

“蒋介石又来了!”司机悄声地说。

李敬原没有讲话,手里翻阅着几封信;心里正想着刚才出城前的一些事情……成瑶接到他的电话,在开车以前把他要的东西送了来。这年轻的姑娘,已经比过去稳重沉着多了。可是李敬原仍然一见面就问:

“坐了大半年机关,习惯了吗?”

“比当记者清闲多了。”成瑶笑道:“现在谁也不来办理人寿保险,我们安平人寿保险公司简直没有业务……”“最近去看你妈妈没有?”

成瑶摇摇头,一绺鬈发飘到脸上,她把发丝轻轻拂开。“坐机关以来,我轻易不出街。”听得出来,她的声音是真诚的。

“那天大火,你们那里相当危险。”

“林森路街上尽是逃难的人,喊爹叫娘,哭哭啼啼,真惨!”成瑶说着当时的情景,像又看见那冲天烈焰在狂风中乱卷,火舌舐到之处,楼崩墙垮,黑烟弥漫……“大火烧了一整天,根本无法扑灭。听说消防队的水龙里,喷出来的不是水,全是汽油!”

“繁华市街尽付一炬!”李敬原说:“敌人有计划的毁灭山城。”

“是呀,蒋介石后来还到灾区巡视!”

“这证明,白公馆送出来的情报,十分准确。”“白公馆和渣滓洞的全部名单,我都记熟了。”成瑶忽然告诉李敬原说:“华子良送出来的信,我一看,就知道是二哥写的。”

“和他办《挺进报》一样,恭楷的仿宋字。”李敬原忽然问成瑶:“你知道华子良是谁吗?”

成瑶摇摇头。

“他是华为的爸爸。”

“啊,我简直没有想到!”

回想着成瑶近来的变化,他确信她已走上了正确的成长的道路。这姑娘正像她的二哥,她对自己的要求十分严格。轿车飞驰着……

前面葱绿险峻的山林渐渐逼近,青木关到了。轿车在军警林立的检查站前减缓速度,停下来。李敬原把一份证件交给司机。司机从车窗上把证件递了出去。盘查的宪兵接过了那张蓝色的特别通行证,看了一下印鉴,便退还给司机。宪兵挥挥手,恭敬地让开了路。

轿车从检查站开出,离开成渝公路,转向北去温泉的支路。

蔚蓝色的天空,在深秋时节,一尘不染,晶莹透明。朵朵霞云照映在清澈的嘉陵江上,鱼鳞似的微波,碧绿的江水,增添了浮云的彩色,分外绚丽。

轿车傍着山岩,沿着江边公络,开进了景色如画的温泉公园。

李敬原下了车,拄着手杖,让过一群群匆匆涌向温泉和湖心亭的年轻学生,缓步踏过一段曲折的鹅石嵌花路面,随意浏览着直立在路旁的笔柏和树丛间的花草亭台,向清幽的数帆楼走去。

刚来到这公园旅舍——数帆楼门口,白衣茶房就迎了出来。李敬原回头招呼了声:“司机,吃了午饭再叫你。”便把手杖、呢帽递给茶房,径自跨进了寂静的楼房。汽车司机走了过来,叫了碗清茶,便在楼口边坐着守候。

他的神色泰然,悠闲的目光却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李敬原在一间装饰典雅的客室里,见到了从华蓥山纵队来的老太婆。她是按照通知,特地赶到这里来和川东特委的李敬原会晤的。

李敬原向老太婆详细传达了南方局派来的代表对当前工作的指示:要求地下党将党的工作重心,迅速、坚决地转向迎接解放的斗争。

老太婆注意地听着。和蔼的面容,一直微微带笑,她领会着游击队在解放前夕应该负担的任务。

“我们一定要抢在敌人前面,保全重庆这座工业城市。”老太婆插口说:“按照南方局的指示,除了配合一野和华北野战军从川北进军;我们还可以从华蓥山抽出部分兵力,向重庆方面移动,到时候配合二野部队……”

“解放军快速进军,可以造成敌人的慌乱,南方局明确地指出了这点。”李敬原点头同意说:“不过上级认为,游击队配合川北进军任务已经很重了,抽调多少力量,要你们根据具体情况提出计划,再作决定。”

“美国秘密军事代表团,再加上蒋介石亲自出马;要把山城完整地保护下来,重庆地下党的任务更重!”“他们会尽量克服困难,完成自己的任务。”

李敬原的声音里,充满着确有把握的自信。像有力地支持着他这满怀信心的语音似的,从窗外隐隐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年轻人的声音,听得出来,那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在林从中酝酿护校的事。因为近来敌人已无心照管这远距市区的郊外,所以学生们得以毫无顾忌地高谈阔论起来……老太婆会心地笑笑。替李敬原换了杯热茶,听他继续讲下去。李敬原告诉老太婆,南方局要他们再研究一下营救集中营里被捕战友的问题。李敬原告诉她,南方局的代表出发来重庆之前,南方局曾一再指示说:“这批同志是久经考验的战士,是党和人民的好儿女,是解放后接管城市的宝贵干部,一定要用一切办法抢救出来,牺牲愈少愈好!”到重庆进一步了解情况后,南方局的代表完全同意许云峰从集中营里提出的意见:在解放前夕,趁敌人慌乱之际,由外面聚集一定力量,突袭中美合作所……并且认为,现在地下党和游击队应当不失时机地立刻着手具体准备。为了确有把握地进行这一工作,南方局还计划由二野派一支先遣队……李敬原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把目光渐渐移向窗外。老太婆的目光,也跟着移向窗外。从远方山谷中奔流而来的碧蓝的嘉陵江水,穿过遮天蔽日的温塘峡,向着远处陡峭雄伟的山谷,浩浩荡荡奔流而去。江上桨橹的击水声清脆嘹亮,在峡谷中鸣响;江上的点点白帆,正乘风远航。

李敬原和老太婆暂时都没有讲话。多年的斗争经历,使李敬原在决定任何重要事情之前的一瞬间,总要习惯地再次想一想各方面的情况,看一看还可能出现什么漏洞;即使对情况的判断已有十分把握,如有可能,他也还要听一听别的同志的意见。李敬原把任务传达给老太婆以后,很自然地,更期待着像她这样一位老战友的意见。老太婆完全理解李敬原的心情,但是,她在用心领会南方局指示的同时,却使她想起了在山上和同志们的一段谈话。大家记得:三年前,南方局撤离重庆的时候,曾经传达说,三、五年可能打回来。刚三年过去,现在,我解放大军就真要打回来了。南方局领导对形势的预见是这么科学准确,使大家直感到兴奋和信赖。同志们高兴地说:和解放大军胜利会师那天,要是真能见到南方局的那些同志该多好!可是,同志们又禁不住作起自我批评来了,说要从大局出发才好;现在有多少重要工作,正等着他们去作,他们怎么能够回得来呢?有的同志不服,说南方局的同志不一定回不来,希望和南方局的同志胜利会师,这也不能说是“不从大局出发”呀……老太婆没有讲出李敬原急于想知道的意见,但是,当老太婆讲同志们的这番议论时,李敬原却听的十分认真,而且高兴地插问:“我看,你一定是赞成‘有的同志’的观点吧?”“不光是我。同志们都盼望着啦!”

李敬原愉快地告诉老太婆:一年以前,中央就决定成立了川干队,部署在川边,随时待命随军入川。据说当年重庆中共办事处的同志,许多人都参加了这个川干队。毛主席、党中央非常关心这个川干队。周副主席总是经常挤出时间来听取关于四川、西南情况的汇报,找川干队的同志讨论进军四川的问题。

“那还是在陕北的时候?”

“不。在山沟里,在行军的路上,一直是这样。”面部极少表情的李敬原,显露出兴奋激动的神情。“周副主席对留在这里坚持斗争的同志都很关心,他经常一个个地问起。你这个在华蓥山坚持斗争的女同志,最近他还托人捎信,问你身体还硬朗不?”

“啊唷,这怎么敢当!他日理万机,可是,他还是什么都记得到。”老太婆问道:“最近,他还有什么指示。”

李敬原回忆着南方局代表传达的口气,愉快的语音渐渐带上了那无比刚强、气壮山河的铿锵节奏,使人感到亲切、振奋,更像在他们眼前展示出一幅无比广阔壮丽的革命前景,给人以无穷无尽的革命力量。“周副主席指示说,我们很快就要在全国胜利了。新的革命任务已经摆在我们面前。这就是毫不迟疑地把社会主义革命推向前进,进行到底。在有几亿人口的国家里进行这场革命,不是苦战三、五年能够完成的事业,可能要苦战几十年,或者更长一些,经过极其复杂尖锐的斗争才行。毛主席把我们的革命比作万里征途,说我们目前的胜利,只不过是万里长征才走完了第一步。我们的同志,都要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才好!”

“毛主席、周副主席讲得太好了!”巨大的鼓舞力量,使老太婆这样身经百战,久经斗争考验的老同志,此刻也竟像一个初上战场的新战士那样显得激动。她注视着沉思中的李敬原,说道:“老李,你看我,身体硬朗得很咯!多给点任务吧,挑得动的。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我们还没走完,得马上赶上去呀!”

“紧紧跟着毛主席的旗帜前进,我们一定会很快赶上去,走到底的!”李敬原经过深思熟虑,充满自信的话,不仅使他们想得更深,更引导着他们把思路迅速集中到迎接解放的斗争中来。

“给解放军先遣队作向导的同志,已经选定了吧?”老太婆略显急切地问。

“我已经想好了一个人。”

“谁?”

“陈松林。”

“怎么叫他去?护厂斗争正在紧要关头!我给你另外推荐一个人。”

“好嘛。”李敬原微笑了一下,又恢复了他那沉毅的表情。“华为。他目前没有负责什么工作。”

李敬原喝着茶,接受了总想为同志分担困难的,战友的好意。

“能搞到一份简单的地图吗?”老太婆扯了扯深灰色华丝葛夹袍的袍角,裹住自己的双腿。

李敬原取出一张折得很小的纸块,递给老太婆。她打开一看,竟是一张详尽的中美合作所全图,地图已经用红蓝铅笔画出了许多军用的线路和符号。

“啊,这是磁器口,这是外围警戒,……”老太婆立刻被地图吸引住了。“渣滓洞。白公馆。梅园在半山上。对,全都注明了,就从这里突破,从山后直插下去!”

老太婆眯着眼睛凝视地图,在她那富有经验的眼光下,地图上浮现出成片的岗峦,山谷,森林和进攻路线。“这地图太好了,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到时候,我再派给你一个好向导。”李敬原带着深意说。“除了那个看守员,我们另外还有内线!”老太婆肯定地说。

李敬原笑了笑,拍拍老太婆的肩头。“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你舍得叫那么重要的同志出面领路?”老太婆笑着说。“只要能营救出被捕的战友,派谁去都行。”

“好!”老太婆果断地向老李伸出手来,“一言为定。我们欢迎你的好向导!迎接解放军的向导就包在我们身上,叫华为马上就走。”

“你还是那老脾气。”

峡谷的风卷起的阵阵松涛,在窗外,用明朗轻快的回响,盖住了他们的声音。

老太婆想起李敬原转给她的,几次关于敌情的准确情报,不禁感慨起来:“那些身入虎穴,成天和敌人打交道的同志,他们顽强工作的精神多么旺盛!美国秘密军事代表团的情报,又是他们送出来的?”

“最先送出这个情报的,不是他们,而是集中营里被囚禁的同志们。通过联络站,他们送出了最宝贵的情报。”“这样好的同志,在监狱里,还送情报,关心党,忘我地为党工作。不救出他们来,对不起党。”

老太婆走到窗前,她的心情分外激动。

“仔细研究敌人的计划,我担心敌人会提前下手。”李敬原取下眼镜,擦去玻片上沾染的灰尘,慢慢地说。

“完全可能。”老太婆望着窗外的苍松,应声回答。“首先是许云峰,江雪琴,还有成岗……”李敬原说着这些名字,也来到窗前。“他们当然视死如归,但是党期望着他们……”

听着李敬原的话,老太婆的脸色阴沉下来。她来时,同志们还一再嘱托,一定要设法抢救江姐。

“呃,听到他们的名字,我心里就痛苦……”老太婆叹了口气,忽然问道:“江姐和老彭的孩子快三岁了,谁在抚养?”“成岗的妈妈。我上周还见着孩子的,长得真逗人爱。”老太婆略为宽慰地嘘了口气。

“想着被捕的战友,”李敬原抬头凝望着窗外。“他们的坚贞,勇敢,顽强,机智,永远鞭策着我们为共产主义献身。”“这种心情,也是我的感受……”

战友的心跳着一个旋律,共鸣着。深沉的感情,使他们的思想与愿望紧密地融合在一起,互相给予着更多的爱憎与力量。

李敬原缓缓回过头来,问道:“对营救计划,你还有什么意见?”

“完全同意特委的安排。”老太婆毫不犹豫地说:“请转告南方局来的同志,我们保证完成指定的一切任务,一定要尽量多救出一些同志来。”

“现在是斗争最尖锐的时刻,南方局通知说,今后你们和上级的联系改用新的密码。密码在汽车上,我回头给你带走。下次你来的时候,我们在城里见面。蟾秋图书馆和江山一览轩茶园,两个地方都在基督教青年会里面,中山公园附近……”

老太婆点头同意。“既然解放重庆的时间提前了,我回去以后,尽快把部队运动一部分到重庆附近来。”

李敬原像记起了什么似的,这时,注视着老太婆的脸。“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消息?”老太婆眨眨眼睛问。

“他没有牺牲。”

“谁?”

“十五年前华蓥山根据地党委书记,华——子——良。”“他?真的?”

“当然真的。”

她完全相信李敬原的话,但她却又禁不住小声问道:“确实可靠?”

“三年前,南方局给我看过一份从敌人监狱里秘密送出来的名单。周副主席指示川东特委,一定要设法和狱中的同志取得联系。我记得,在那份名单上,就有他的名字。”“他在哪里?”

“白公馆集中营。”

“关在白公馆?子良!你还活着?”老太婆完全被这意外的消息激动了,她自言自语地透出内心的惊喜。“特务经常押着他到外面来买菜。”

“十五年了……真想和他见一次面。”老太婆心里跃跃欲试,迟疑了一下,终于缓缓说道:“见一次面未免太少了……”

凝望着关怀她的战友,老太婆的声音里,充满坚决而刚强的感情——

“把所有的同志救出来以后,和解放大军胜利会师的时候,再和他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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