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在湾仔回旋打转的记忆电车(2/2)
《龙头凤尾》折射了记忆电车的若干窗外风景,或虚或实,或浮或隐,连我都不太容易分辨个中真伪。如楔子所言,刚开始时我想写的是发生于一九六七年的“金盆洗捻”盛宴以及其后的江湖风云,然而写了两三万字,心意改变,推倒重来,把时间移前了三十多年,改由陆南才的乡间遭遇写起,最后竟把故事写成了“前传”,原先的“金盆洗捻”反而变成待续情节,只好留待下一部小说细述重头。这些年来,我经常不无滥情地觉得对湾仔有所“亏欠”,要给湾仔写几个故事,《龙头凤尾》正是我还出来的第一个,之后,若无意外,陆续有来。
小说动笔于二○一四年中。廿年前写过两三千字的短篇,坐下一小时即完成一篇,艳情、鬼怪、科幻,刊发在八卦周刊上,赚稿费,过日子,从没认真对待自己的作品。到了五十一岁才开始写长篇,既然为的不再是稿费,总得认真一些,是前所未有地认真,不管每夜多晚上床睡觉,翌晨八点必起床,坐到书桌前,写完一千字再忙其他。有时候只写出几百字,甚至几十字,甚至几个字,但仍坚持每天写,因有一回跟杨照在台北的国家音乐厅吃晚饭时,他提醒我:“必须每天写,停下来了便会永远停下来。”我向来敬佩这位大哥,听他的,果然有效。
中间也并非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张家瑜忽然生病住院,我当然停笔照顾,一停便是三四个月;其后再有家人动手术,忙乱得晨昏颠倒,唯有停写两三个月。又其后,竟有两回弄坏了记忆棒,好不容易救回部分电子档案,失去了两三万字,非常挫败懊恼。幸好每回定神之后,像陆南才一样骂一句“是鸠但啦!”便又有了重新起步的意志。就这样,写写停停,从未想过放弃,最大理由是写小说确实是一桩非常快乐的事情,快乐到可以驱赶所有挫败懊恼。
《龙头凤尾》完成后,我读到村上春树在《身为职业小说家》写的字句:
“去做能让自己最快乐的事,做自己‘想这样做’的事,依自己想做的方式做,就行了。那么就算评语不好,就算书卖不好,也可以想成‘算了,没关系。至少自己快乐了’,就多少可以接受”。
我于初老之年动笔写长篇,感受正是如此。
第一部长篇小说出版在即,必须对一些朋友送上诚挚的感谢。陈蕙慧是最先鼓励我写长篇的人,并且一路督促,令我不敢怠懒。还有王德威、范家伟、胡洪侠、止庵、顾文豪、余执、刘美儿、妮娜等诸位老师和好友,皆曾以不同的方式对我的写作提出宝贵的意见和动人的鼓励。尤其张大春先生,我靠,把我的十八万字从头到尾读了据说两遍,不仅挑出无数错字,更对其中情节矛盾之处、细部遗漏之处、结局发挥之处,统统给了非常关键的提点,令我惭愧和“震惊”得失眠了两个夜晚。非常感激张大春的认真对待,对我,对小说。
对了,还有林美枝, 也就是作家“张家瑜”, 她期待和支持我写小说好多好多好多年了, 终于, 小说现身了, 她终于有了一位“小说家老公”。至于她和我的女儿马雯,经常被迫听我把小说情节说了又说,偶尔也被迫提几句“听后感”,却都有启发。正在奋力创作英文长篇的廿三岁的马雯有一回道:“你没法强迫小说人物如何想、如何做,他们自有生命。”
我怔怔望着她,心里最渴望的事情其实不是她读我的小说,而是,终有一天,我读她的。
二○一六年九月十三日
香港九龙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