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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的时候在想,是否是因为回忆或是空气里某些东西的关系,我才知道自己已经靠近山了。我们住在饭店里一间美丽的老木头房间里,太阳透过百叶窗照射在黑漆漆的木头上,虽然有百叶窗遮着,我仍然可以感觉出,我们已经离山不远了。因为在房里可以嗅到山的气息,那是一种很清爽、有雾气而且带着芳香的空气。

我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又吸进了另外一口,然后又一口,一直到我吸足了,我跳下床,拉起百叶窗,让所有的阳光——那些灿烂、清凉、明亮、耀眼的阳光都照进来。

我有一种冲动,想去把克里斯拽起来,要他起来看看这种景象。但或许是由于我很尊重他,便让他继续睡了一会儿。我拿起了刮胡刀和香皂,走到长廊尽头一间同样是木板搭建的盥洗室。一路走来,地板嘎嘎作响。浴室里的水非常热,几乎不适合刮胡子,但是混了冷水之后就好多了。

透过镜子上面的窗户,我看到后面有一个天井,于是我梳洗好之后就走出去站在那儿。天井和饭店四周种的树顶端一般高。那些树和我一样在迎接早晨清新的空气。树枝和叶子轻轻地摇摆着,似乎也在期盼这一刻的来临。

克里斯很快就起来了,思薇雅从房里出来说她和约翰已经吃过早餐了,约翰到外面去散步了,但是她会陪我们去吃早餐。

今天早上我们爱上了周遭的一切,去餐厅的一路上也都谈着美好的事物,连早餐的蛋、煎饼和咖啡也好像从天而降的一般。思薇雅和克里斯亲密地谈着他的学校、朋友和个人的事,而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然后透过餐厅前面宽大的玻璃窗,看看外面路上发生的事。此刻所看到的,和在南达科他州那个孤寂的夜晚所看到的是多么不同!在这些建筑之外,就是绵延不断的山脉和雪地。

思薇雅说约翰已经在城里向别人打听过,有另外一条路可以去波斯曼,从南边走黄石公园。

“南边?”我说,“你的意思是说,雷德洛奇?”

“我想是吧!”

于是我想起来,那儿的六月依然是一片皑皑的白雪,“那条路的高度远在雪线之上。”

思薇雅问:“有那么糟吗?”

“一定会很冷的,”在我脑海里出现我们骑着摩托车经过雪地的情形,“但是一定非常壮观。”

我和约翰碰头,然后就把事情决定了。很快地,我们经过了一条立体交叉铁道的地下通道,然后上了一条弯曲的柏油路,直往前面的山前进。这是斐德洛一直非常熟悉的路,在这里我到处可以看见他的影子,而前面横亘的是黑色的阿布萨罗卡岭。

沿着一条溪水往源头前进,溪水在一个钟头之前可能还是白雪。绿色的田野和岩石之间是溪水和小路,它们不断地往上攀升。在这样的阳光之下,周遭一切的颜色都显得非常浓重,黑色的影子、耀眼的阳光、湛蓝的天空,太阳照过来的时候,非常刺眼而且酷热,一旦来到树阴底下又突然变冷了。

晚上我们和一辆蓝色的保时捷车子比赛,超过他们的时候我们吹口哨,被超过的时候也吹口哨,于是就这样竞争了好几次,而四周是白杨、青翠的草地还有树丛。这一切都值得记忆。

斐德洛也是走这条路到高山上去的,然后又从这条路走了四五天下来,运一些东西上去,然后再继续向前行,他几乎从生理上产生了对这座山的需要。他抽象的思路已经变得这样绵长,必须要在一个非常安静的地方,才能够保持思路的清晰。稍有分心或是有其他的思想或是有责任在身,都很可能破坏思想的进展。在他发疯之前,他和别人的思考方式也非常不同。在他的思想之中,所有的一切都在不断迅速地改变,而社会的价值标准和理论也都消失了,只剩下自我的精神在鼓舞着他不断前进。早期的失败使他觉得不需要按照一般的社会标准去思考,他的思想早已很少有人能明白。他认为像学校、教会、政府和政治组织这种机构,都是想用某种特定的目标而非真理来引导别人的思考,以使他们的机构能够继续存活下去,以控制别人来继续为这些机构服务。因而,他认为早年的失败,其实对他来说是一种福气,在偶然之间就使自己从为他所设下的陷阱中逃了出来。在他的下半辈子,他对于这些机构所谓的真理警戒心变得非常高。当然一开始,他并没有这样想,只是后来逐渐演变成这样。

斐德洛原本追寻的真理是侧面的真理,而不是科学正面的真理。想要研究这些正面的真理,必须受过相当的训练,但是如果是从侧面去了解真理,就要从你的眼角去观察。在实验室里,一旦你的研究开始混乱,所有的一切都不对劲,而且你掌握不住重心,甚至被意料之外的结果困住,这个时候你便觉得没有任何的进展,只能开始从侧面的角度去思考。

从外表来看,他似乎是在飘浮,事实上也是如此。你想要从侧面了解真理的时候,你只有飘浮,而没有办法从任何已知的方法和过程当中去了解真相,因为正是这些方法和过程从一开始就把他局限住了。所以他只有任凭自己四处飘荡,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他飘到了军队里,军队把他送往韩国。关于这里,他有着很美妙的一段记忆。那是一面墙的画面,他站在船头,透过海港里层层的浓雾,看到那面墙闪烁着光芒,仿佛是天国的门。他一定很珍惜这些片断的回忆,因而反复思考了许久。虽然它和其他的事物并不相配,但是令他印象十分深刻,深刻到我自己也回忆了许多次,它似乎象征了某些非常重要的事,可以算是一个关键点。

他在韩国时所写的信函和他早期的完全不同,就表示这也是个关键。信散发出浓烈的情感,他把观察到的一切事物都巨细靡遗地写了下来:菜市场、玻璃门会滑动的商家、石板瓦的屋顶、马路、用稻草铺的小屋,还有他所看到的其他一切。有的时候充满了狂野的热情,有的时候十分沮丧,有的时候又十分地愤怒,有的时候甚至有些幽默。他就像有些人或者是动物,从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囚笼中找到了出口,然后在田野间四处游荡,狼吞虎咽着所看到的一切。

后来他和一些韩国工人做朋友,这些人会说一些英语,但是想学更多去当翻译。下班之后,他就和这些人在一起待着,周末的时候他们带着他去游玩,或是穿过山野回家去看看他们的朋友和亲人,然后告诉他韩国文化中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

他坐在美丽的山脚下,眺望着远远的黄海,山脚下的梯田里种的稻米已经成熟了,黄澄澄的。他的一位朋友和他一起看海,看见离岸边很远的地方有一些小岛。他们吃过午餐之后,在一起聊了一会儿,所谈的内容是象形文字和世界的关系。他认为,宇宙间的一切事物竟然都能够用他们那二十六个字母来描述,真是很不可思议的事。那位朋友点点头微笑着,然后吃他们自己带来的罐头食物,然后很高兴地说“不”。

他往往被他们点头表示拒绝搞晕了,这就是这一段回忆的终点,但是就像刚才那一面墙一样,他曾经回忆过许多次。

最后一个值得他回忆的片断是军舰上的一个房间,当时他正在回家的路上,这个房间还没有人住过,他一个人躺在床铺上。床铺是帆布做的,然后缝在一个钢架上,就好像马戏团的跳床一样。总共有五层,整个房间都是床铺。

这个房间在船的最前面,当船起伏的时候,床的帆布也跟着起伏不定,随之而来的是,他觉得胃里的东西在翻搅。他沉思着,四周的钢板突然发出一阵沉重的巨响,这时他才发现整个房间都在随着海浪忽上忽下。他以为是因为这些起伏他才无法专心阅读手中的书,后来才知道是书太艰深了。这是一本有关东方哲学的书,是他读过的最难的一本,他很高兴能够独自一个人在空旷的船舱里读这本书,否则他永远不可能读进去。

这本书提到,西方人认为,理论上人的存在通常可以分成好几个部分(这就等于斐德洛过去在实验室当中的经历),然而东方人的看法比较偏重于美感的成分(这相当于斐德洛在韩国的经验),而这两者似乎不曾碰过面。书中提到的理论和美感与斐德洛后来称为古典和浪漫的用法相当,并且似乎暗暗影响了斐德洛日后使用那两个词。两者主要的差异在于,古典的事实主要是理论的,但是也有它自己的美学,而浪漫的事实主要是美感的,但是也有它自己的美学。理论的和美感的是在一个世界之中的分歧现象,而古典的和浪漫的则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

斐德洛不明白这些道理,回到西雅图之后,他从军队里退伍,坐在饭店的房间里整整两个礼拜,啃着硕大的华盛顿苹果不断地思考,然后再吃些苹果继续思考。最后思考的结果是他想回到学校里去读哲学,他飘荡不定的时期结束了,他现在很积极地追寻着某个目标。

我们将要接近雷德洛奇了。一阵冷风带着松香不断向我们吹来,吹得我几乎发抖。

在雷德洛奇,马路几乎延伸到山脚下,而山庞大的身影几乎遮住了街道两旁的屋顶。我们停好了车子,把沉重的行李卸下来,脱掉厚实的衣服。我经过一间滑雪店走进餐厅,餐厅的墙上挂着一张很大的照片,上面是我们将要走的山路。山路一直盘旋向上,直到超过世界上最高的一段人工路。我有些担心,我知道这种不安没有来由,所以就想通过和别人谈路况来把它忘掉。对摩托车来说,不可能坠落山谷,不会有任何危险,你只会记起有些地方可以停下来,丢下一块石头,石头会一直下落几千英尺才抵达谷底。你很自然地就会把那块石头和摩托车以及骑手联想到一起。

喝完咖啡之后,我们又穿上厚重的衣服,再把行李安置好,然后很快地就开始沿着向上爬升的弯道往上骑。

柏油路比印象中的要宽而且也安全许多。坐在摩托车上你会拥有最大限度的空间。约翰和思薇雅顺着u型的山路向前骑去,等到骑回来的时候,已经在我们的上方面对着我们,和我们微笑打招呼。不一会儿,我们也到了他们的位置,然后看到了他的后背。之后又到了另外一个转弯,我们又再度相逢,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如果想事先想象这种情景并不容易,但是如果你去做,就会变得很容易了。

我曾提到过斐德洛的飘荡时期,最后他开始接受哲学思想的训练。他认为哲学是所有知识里面最高级的,所有的哲学家都这么认为,所以它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陈词滥调。但是对他而言却是一种启示,他才发现他曾经一度认为的世界上唯一的知识——科学,其实只是哲学的一支,哲学比科学宽广许多,甚至更基本。他所问的有关无限假设的问题科学家并不感兴趣,因为这不是科学问题。科学没有办法在研究科学方法的时候不落入会摧毁它所有答案的陷阱。所以他问的问题比科学的层次还要高。于是,斐德洛在哲学当中发现了引领他走向科学那个问题的自然延伸。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这一切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们在路边停下来,拍了一些照片作纪念,然后从小路走到悬崖边。在我们这条路的正下方有一辆摩托车,车子小得几乎都快看不见了。我们把自己裹得更紧,以抵挡迎面而来的寒风,然后继续向上骑。

阔叶林早已消失了,只剩下一些小松树,它们枝干扭曲,形状怪异。

不久这样的松树林也完全消失了,我们置身在一片高山的草原上,四下完全没有一棵树,只有一些粉红色、蓝色和白色的小花,哇!到处都是野花,只有这些小野花、野草、苔藓和地衣才能在这里继续生存下去,我们已经到达雪线之上了。

我回过头去最后看了一眼峡谷,就好像看海底一样。有些人一辈子都生活在山底下,从来不知道有这么高的地方存在。

路转到向阳的地方,我们离开了峡谷,进入了雪区。

发动机因为缺氧而逆燃,这表示摩托车随时会熄火,但是幸亏一直没有发生。现在我们两边都是雪墙,看起来就像早春融解过后留下来的,到处都有淙淙流水四处奔窜,弄得地上如同一摊烂泥,要不就流入才长了一个礼拜的草里,或是流入小野花里。这些小小的、粉红色、蓝色、黄色和白色的野花,在黑色的阴影之中,闪烁着太阳一样的光芒。到处都是这样的风景。一束小小的、彩色的光向我射来,而它的背景却是一片沉郁的绿色和黑色。现在天空涌起一团乌云,在它的阴影中十分寒冷,而有阳光照到的地方就不一样了。我的手臂、腿和夹克在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很热,照不到就非常凉。

现在雪变厚了,我们从地上的深沟知道除雪机曾经开到这里,雪堆几乎有四英尺高,然后是六英尺,然后是十二英尺,我们在两边的雪墙之间前进,几乎是走在一条用雪堆成的隧道里。隧道的上方,天空一片阴暗,等到我们钻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到山顶了。

在山的那一边是另外一个城镇,我们的脚下是高山湖、松树,还有雪地。在它们之上和之外,我们所看到的是更远的山脉,覆盖着终年的积雪。这就是高山区的景象。我们停下来,把车停在一个转弯处,那儿有一些观光客在照相。我们四下看了看风景,看了看对方。约翰从他的背包里拿出相机,而我则把工具箱拿出来,在椅垫上打开,拿出螺丝刀,发动车子,然后调整汽化器,一直到怠速的声音从非常缓慢的速度逐渐加快。我实在很惊讶,这一路上它不断地出现许多次逆燃的声音,还噼啪作响,每一次我都以为它会熄火,但是一直都没有发生。我没有去调整它,想知道在一万一千英尺的高度它会如何,而现在我也没有多做修理,因为我们将往黄石公园前进,高度多少都会下降些。

当我们到达高度比较低的地区时,这些声音就逐渐消失了,我们周围又是一片森林,我们在岩石、湖泊和树林之间前进,不时来一个很美妙的转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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