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沙场恨(2/2)
“听说你是受了官府之托来查案子的,莫非康大郎的妻儿真的出了事?”
“抱歉,暂时不方便说。”
“哈哈,明白。康二郎一早雇了车送他哥哥的尸身去焚化院了,这会儿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彭影儿大哥还没回来?”
“他?还得些日子。”
墨儿发觉彭嘴儿虽然笑着,但眼神一闪,似乎藏了什么。看来他的长兄彭影儿的确有些古怪。不过眼下顾不到这些,他便没有继续探问。
彭嘴儿忽然道:“前面门开了,康二郎回来了!我去买些纸钱,邻居一场,得尽点心。”
彭嘴儿转身走了,墨儿侧耳一听,前面果然有响动,他便伸手叩门,良久,才有人到后边来开门,是康游。头上扎了条白麻巾,身上罩着白麻孝服,双眼通红,神色悲戚。
“康二哥,实在抱歉,有件事还得再问问。”
“请进来说话。”
墨儿随着康游进到中间小厅,见桌上供着康潜灵牌,摆着香烛供果,他便先站到灵牌前,躬身致礼,心里默语:康大哥,我一定查出绑匪,救回你的妻儿。
康游等他拜罢,问道:“什么事?”
墨儿略一踌躇,才慢慢道:“这件事很难启齿,不过又是查出绑匪的关键,只好斗胆相问,还请康二哥不要动怒。”
“你尽管问。”
墨儿小心问道:“康大嫂被劫走之前,他们夫妻在生气,是否与康二哥有关?”
康游脸色顿变,鼻翼急剧抽动,瞪着墨儿,满眼羞愤,但随即,目光暗了下去,变作羞惭痛悔,低下头黯然点了点。
康游一直拼命想忘掉那件事,但越想忘掉,就越忘不掉。
尤其哥哥康潜这一死,那件事如刺字一般刻在心底,永难抹掉。
哥哥大他五岁,虽然常冷着脸,不爱言语,但从小就事事都想着他,让着他,哪怕吃一个果子,娘要给他们一人一半平均分开,哥哥却知道他食量大,都要自己动手,故意分得不均,把大的一半留给他。这些事,哥哥只是做,从来不说。他却都记在心里。尤其是爹娘辞世后,哥哥对他更是加倍爱护。平日哥哥自己吃穿都节俭,他回来时,必定要买些鱼肉,加两三个菜。娶了嫂嫂之后,仍是这样。
可是,他却和嫂嫂春惜发生了那样的事——
嫂嫂和他同岁,性情和哥哥有些像,也安静少语,不过待他十分亲善。起初他只是觉着长嫂如母,对嫂嫂亲里带着敬。而且嫂嫂进门没多久,他就应募从军,去了西北边地。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几年戍守苦战,每天所见,不是孤垒黄沙,便是军士武夫,身心都焦渴之极。后来终于回到京城,猛地见到嫂嫂,纤秀清婉,微微含笑,就如沙漠之中忽而见到一株青草一般,心里竟萌生一种说不出的欢悦。
嫂嫂不再是嫂嫂,而是一个女子,一个面容姣好、性情柔静的女子。
这心思让他害怕,却又压不住,更忘不掉,只要见到嫂嫂,不由自主就会心跳气促。不过,他始终知道:这女子是你的嫂嫂。因此,他并不敢有任何妄念,最多只是偷偷多望两眼。
可是事情终于还是没能遮掩住——
那天他又回到哥哥家,先在前店和哥哥聊了几句,又陪着侄子栋儿玩耍了一会儿,心里却一直念着嫂嫂,便借故去后面厨房,见嫂嫂正提着一桶水回来,他忙迎出门,伸手要去接,嫂嫂却说不打紧,他也并没有多想,仍旧执意去抓桶杆儿,却不小心按到了嫂嫂的手。偏巧这时哥哥恰好也走到后面来,一眼看到。他慌忙收回了手,嫂嫂竟也松开了手,水桶顿时翻到在地上——
那天他原本是要住在哥哥家,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既羞又愧,不敢再见哥哥和嫂嫂,抓起木桶去井边重新打了一桶水回来后,便匆匆向哥哥告别,哥哥连一眼都没看他,也没有应声,冷青着脸坐在店铺角落那张椅子上,装作翻看账簿。
他再不敢回哥哥家,但拖了一阵,又觉得不对,便硬着头皮去了,见到哥哥,他装作没事问候,哥哥却仍冷青着脸不看他,只勉强点了点头。他不敢去后面,便坐在店里没话找话,哥哥始终不看他,只是偶尔含糊应一声。嫂嫂听见声音,走了出来,他忙站起身,叫了声嫂嫂,偷偷望了一眼,嫂嫂却像原先一样,淡淡笑了笑,轻声问了句“叔叔来了”,随后就转身去后面了。
四个人吃饭时,只有栋儿不时说些话,嫂嫂低声应着,他和哥哥则都低头默默吃着。吃过饭,他又匆匆告别,逃跑一般离了哥哥家。
那以后,隔很久他才回去一次,嫂嫂一直还是那样清清淡淡,他却早已不敢再有任何念头。哥哥则始终冷青着脸,他们兄弟之间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扭着,始终尴尴尬尬,再也回不到原先那般亲近和乐。这让他无比痛悔,却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赎回这罪过,他甚至想,如果能以一死换回往日兄弟之情,他也情愿。但是就算他死了,哥哥这心病恐怕也终难根除。
寒食前一天,嫂嫂和栋儿被人绑架后,哥哥才主动去县衙找到他,他自然义不容辞,替哥哥去做那密信上要挟的事情。虽然他也为嫂嫂和侄儿焦虑担忧,但能为哥哥做些事情,让他心里多少有了一些慰藉。
临行前,他郑重跪在哥哥面前,将心中郁积的话说了出来:“哥哥,我起先的确对嫂嫂生出一些违背人伦、万万不该之心。但我对天发誓,除了那天抢水桶无意中碰到了嫂嫂的手,再没有对嫂嫂有过丝毫非分之举,那之后也不敢再有任何苟且之心。这次若顺利救回嫂嫂和栋儿,我从此再不看嫂嫂一眼,若要看一眼,我就挖出这双眼珠子来谢罪!”
哥哥康潜听了,深叹了一口气,沉声说:“我知道了,你起来吧——”
现在哥哥突然亡故,嫂嫂和侄儿却仍旧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哥哥是带着那心病辞世,此生此世,他康游再也无望赎回自己的罪过。一想到此,眼泪又从眼眶里涌出……
墨儿听后,心中一阵恻然,想劝慰,却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康游,用手背擦掉泪水,长舒了口气,勉强笑了笑,问道:“这事就是这样,赵兄弟还有什么要问的?”
墨儿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这么说来,劫匪是隔壁武家的人。”
“武家?怎么会?”
墨儿把自己的推断细细讲了一遍。
康游听了,半晌才道:“我嫂嫂误会哥哥倒是有可能,但武家人为何要做这种事?”
“你们是否和他家有过什么过节,但你们却没有在意?”
康游想了许久,才喃喃道:“他家二弟武翱……”
“武翱不是战死在边地吗?”
康游摇了摇头:“武翱是我杀死的。”
墨儿睁大了眼睛。
康游沉声道:“我和武翱性情最相投,一起应募从军,又在同一个军营里。沙场之上,常有兵士身受重伤,断手断足,身躯残缺,我和武翱曾说,这样活着,自己难受不算,回去还要拖累家人,不如死掉痛快。因此我们两个商议好,若是一个受了重伤,就算治好,也难自理的话,另一个就一刀让他死掉。”
墨儿听了,心里一寒。
康游继续道:“我们驻守于泾原路板井口,那回西夏兵又来进犯抢粮,大约有三百多人,我和武翱是正副都头,手下只有兵士百人。一番死战,杀伤对方大半,我们也只剩六十多人,敌军退逃,我和武翱想痛惩这帮恶匪,只留下十人守寨,率领其余五十人追击敌人,却没想到中了西夏兵埋伏,又是一场血战,终于再次杀退了夏兵,我们也只剩十来个人还活着,全都受了重伤。那时,我才看到武翱,躺在沙地里,浑身是血,身上不知中了多少刀,到处伤口冒血,左臂被砍断,肚皮也被豁开,肠肚都流了出来,只剩一口气,疼得一抽一抽……”
墨儿心中黯然,伤到这个地步,其实已经救不活了。
康潜停了停,长出了一口气,才又道:“我爬到他身边,他睁开眼,看到是我,拼力说了句‘杀了我’,我见他实在难过,咬咬牙,一刀刺死了他……”
“回来后,你把这事告诉了武家人?”
“没有。我们两个当初约定,不论谁做了这事,都不许让对方家人知晓,因此,我并没有告诉武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