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散伙、偶遇(2/2)
曾小羊原本兴冲冲的,一路问完后,顿时沮丧起来。梁兴那里倒还好说,毕竟自己不欠他什么,再说也没有偷懒,能问的人,都挨个问过来了。黄鹂儿那里就不好办了,自己话说得太满,这下该怎么交代?上回黄鹂儿朝那个卖香药花朵的窦猴儿笑,他正好瞧见,心里不痛快,黄鹂儿来跟他说话,他沉着脸不回声。黄鹂儿一恼,连着半个月都不睬他。
曾小羊是家里独子,虽说家里没多少余钱,却也没缺过吃穿。父母又宠他,养成了一副歪脾气,在外面虽不轻易发作,但心里从不跟谁服软。他和黄鹂儿自小住一条巷子,儿时常混在其他孩童里一起玩耍。他性子歪,黄鹂儿比他更歪,两人常常斗嘴甚至抓打。那时,他并没觉着黄鹂儿有什么好。长到十一二岁后,少年男女之间渐渐疏远起来,偶尔见了,也各自避开,他便难得想到黄鹂儿了。直到十五岁那年元夕,他和几个伙伴在巷口玩闹,用干枣肉、炭屑团捏成丸,穿上铁丝,点燃了,挥舞追逐,叫“火杨梅”。他正舞得开心,倒退时不小心撞到一个人,一个清亮亮、甜嫩嫩的女孩儿声音顿时在身后叫起来:“贼小羊,看着些人!”
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妙龄少女,虽然只穿着一身白绢窄袄裙,衬着月亮,却像白锦一般雪莹莹的。她的头上插着玉梅、雪柳,左右鬓边两根银钗,各悬挂着一颗亮闪闪的灯球。再看那面容,白莹莹的瓜子小脸、秀巧巧的玲珑眉眼,被两颗灯球光映得雪娃一般。他顿时呆住,愣了片刻才认出是黄鹂儿。幼时对骂对扯的凶顽女童,竟忽然出落得这般灵秀。
“呆小羊,我又不是苜蓿草,痴愣愣盯着我做什么?快让开路!”黄鹂儿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拨开他,和身后一个少妇、两个少女一起笑着走了。几个都是相似装扮,看来是约好一起去看灯。
曾小羊呆望着黄鹂儿走远,忽然觉着自己的心被那灯球点亮了。自那以后,他再忘不掉黄鹂儿,时常去她家院外门缝里偷望。就算望不见,能听到那清亮亮、甜嫩嫩的声音,心里也会一阵阵说不出的甜和麻。
他娘原本就看中黄鹂儿的样貌人品,觉察了他的心意后,便加意笼络黄鹂儿。她在虹桥口米家客栈做厨娘,时常能得些好吃食,常留一些,让他送去给黄鹂儿父女。这样来来往往不绝,两家越来越亲。他想着娶黄鹂儿,黄鹂儿却想着他娘能嫁给自己的爹。两辈四口人,各自都有了意思,却一直不敢点破,都等着他参了军再商谈。
他不知道梁兴为何会住在黄鹂儿家,也不好问梁兴为何让他帮着打问那个姓盛的船工。不过,看神色、听言语,似乎事情不小。他早就知道“斗绝”的名头和人品,想必不会是什么歹事。何况,黄鹂儿夹在中间,保人一般,怎么敢不尽力?
他回到厢厅,厅里积了好几件差事等着他,厢长倒还好,书吏颜圆性子有些阴,常不给他好脸。可这一向,颜圆似乎格外着意雷炮家的凶案,常有些跑神。今天见他来迟了,也并没多言语,只把事情吩咐完就坐回到桌边抄他的簿录。曾小羊暗暗纳闷,却也松了口气,赶紧拿了那些文书,进城分别投交完毕,已经下午了。他有些饿,便去米家客栈他娘那里寻吃的。
店里有几个客人,他钻进旁边的厨房,他娘邹氏正舞着胖手臂,在灶台大锅前炒羊肉,见他进来,顾不上瞧他,只说:“风炉上那笼羊肉馒头还是热的,那边大坛子里有菜汤,自己舀一碗。”他过去取了碗,舀了碗菜汤,揭开蒸笼,坐在炉边小凳上,抓着羊肉馒头吃起来。吃完后,他娘才歇下来,一边洗刷着锅灶,一边跟他说:“你听说没?栾老拐竟搬到火药匠雷老汉家里住去了。”
曾小羊虽有些吃惊,却不喜她娘这话茬儿,没吱声。
“他还说,雷珠娘认他作义父了。”
“管他义夫还是义父,他便是住到皇城里,跟我们也没半脚趾干连。你也莫再跟那老拐子多言多语,黄鹂儿前天还问起过——”
“跟栾拐子?”他娘顿时咧嘴笑起来,“这丫头尽胡想,我就是再老二十岁,穷成个鬼,能跟他落半根眼毛?”
“人有嘴,话有腿,不管你落不落眼毛,光听见你跟那老拐子说笑,人就能编排出一堆臊话来。”
“照你这么说,我就不能言语不能笑,整日做个呆木桶?”
“呆木桶总好过烂敲钟。”
“好!好!从今天起,我就拿根羊蹄子把嘴塞住。”
“我只说让你别跟那老拐子说笑,更别让黄鹂儿听见。”
“好孝顺的儿,黄鹂儿放个屁,都是天仙妙音、皇家诏书。你娘笑一笑,就成了臊羊撒疯。往后别让我瞧见黄鹂儿,只要见了,我就说你相中了梁家鞍马店的那个小韭儿,嚷着让我去提亲。”
“娘!”
“刚才一劲儿你你你的,这时候知道叫娘了?”
“我不过多了一句嘴,你就乱抡大棒槌。”
“不抡大棒槌,能把你养成精细鬼?好了,撂了一堆活儿,不跟你搅汤水了。对了,那个杨午把帽儿落在这里了,你若见着他,让他来取。”
“哪个杨午?”
“就是那个杨九欠。清明那天,他带了几个厢兵在这岸边清理河道,天热进来讨水喝,把帽儿落在凳子上了。”
“哦。”
“那天他们还从河里捞出来只铁箱子呢。”
“哦?里面有啥?”
“那会儿汴河上闹神仙,我忙着去瞧,没留意。等回来时,他们已经走了,怕是得了一笔横财,若不然,那杨九欠能连帽儿都忘了?”
清明过后,游大奇再没见到那只船,更没见到船上那个女子。
每天他又得和翟秀儿一起寻“灯盏”,没有工夫去寻,心里始终坠坠念着。过了两天,他和翟秀儿又来到虹桥一带,正在寻“灯盏”,翟秀儿忽然说:“这两天咱们收成不好,已经挨了团头几顿骂。你已经跟了我三个月,也学得差不多了,今天咱们两个分头行事,我替你物色一个好‘灯盏’,你自己去割些‘灯焰’回来——那边过来那个就好,你别瞧他武赳赳的样儿,其实内里极胆小。上回我一个人断住他,才唬了两句,他就忙不迭掏了五两银子给我。你跟着他,到没人处,只管横着胆上去讨钱。”
游大奇转头一看,是个青壮男子,穿了件白绢衫子,生得十分矫健,豹子一般,只是面色凝重。他不禁有些疑心,但看翟秀儿说得认真,不好推辞,便跟了上去。那男子步子极快,沿着汴河一直往东行去,游大奇快步跟了一段,看那男子背影雄武,忽然醒悟,忙停住了脚,翟秀儿这是在戏耍自己。清明那天,他们两个合伙谋劫了虹桥上那个后生,得了一只褡裢,谁想里面竟是一袋沙子。翟秀儿口上虽然没说,神色间却疑心是他偷换了里面的财物,因此才使计来害他。幸而自己没敢贸然行事,只一路远远跟着。不过,现在若立即转回去,翟秀儿会更加恼恨,于是他便坐到河岸边一棵柳树下歇息。
歇了好一阵,忽然听到路上有人说话,回头一瞧,竟是刚才跟的那个雄武男子,再一看跟他说话的人,更吃了一惊,是船上那个女子的船工丈夫。他忙隐在树后偷听两人对话,那个雄武男子竟是“斗绝”梁兴,游大奇来京城三个多月,“斗绝”的名号早已听过不止一回,只是从没见过。翟秀儿实在太狠,竟让自己去劫“斗绝”梁兴的财,他心里一阵后怕。再听那个船工,自称姓盛,是杭州人。游大奇听他说话,的确是杭州一带口音,那女子果然应该是杭州见过的那个。他心里又一阵庆幸。
两人没说几句话,梁兴先快步走了,那个姓盛的船工则慢慢走在后头。游大奇看他行了一段,才起身跟了上去。一直跟到温家茶食店那里,姓盛的停住脚,站到岸边大柳树下。游大奇忙快步走到温家茶食店的墙角,偷偷觑看。姓盛的望着河面,似乎在自言自语,游大奇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隐约听到“稳住了”三个字。离他两三步远的岸边站着个人,五十来岁胖胖的男子,原本在那里独自看河景,这时忽然低低“嗯”了一声。
游大奇一愣,两人这是在对话?他忙向那胖男子望去,似曾见过,想了一阵,才认出来——清明那天中午,他坐在这柳树下歇息,这个胖男子也站在这里,厢厅的那个书吏颜圆走过来,还跟他寒暄了一阵,这人似乎姓袁。不过今天这胖男子神色间有些郁郁不快。
游大奇正在纳闷,那个姓盛的船工忽然举步下到岸边,跳上泊在一旁的一只客船,正是清明那天对岸那只。那船随即启航,往下游驶去。姓盛的临进舱之前,扭头朝那胖男子望了一眼,那眼神似乎在示意什么。游大奇忙走到岸边,朝船舱里寻望,却没见那个女子,连姓盛的都没看见。只看到几个划船的船工和那天船篷上的中年妇人,那妇人在船尾弯腰收拾东西,没瞧见游大奇。
游大奇一直望着那只船,直到它转过河湾再看不见时,这才回过头,那个姓袁的胖男子却已不见。他忙向四处搜寻,都没找见,便快步往虹桥那头找去,才走了几步,旁边猛地跳出个人,吓了他一跳。一瞧,是翟秀儿,翟秀儿满眼贼喜,上下打量着他,笑嘻嘻地问:“这么快就回来了?割到‘灯焰’没?”
“还割‘灯焰’,我的肉险些被那人割了。”游大奇忙捂着左臂膀,装作吃痛,“吃了你耍弄,那人身手好不了得,我才拦住他,就被他扭住胳膊,一顿好打。这会儿浑身上下到处都仍痛得要不得。”
“哪个耍弄你了,那天我怎么就轻易得了手?”翟秀儿也装作意外,眼里却闪着喜色。
“我怎么敢跟你比?”
游大奇只得满嘴继续应付着,眼睛却一直在找寻那姓袁的胖男子。虹桥口上人群上下往来,到处不见那人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