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龙船、天子(1/2)
位欲严,政欲栗,力欲窕,气欲闲,心欲一。
——《武经总要》
三月初一清晨,朝阳照耀金明池,十里霞波涌荡,万匹金帛铺展。
池南岸一座雄雅门楼,白玉砌成的一般。门额上,祥云龙纹浮雕中间,三个泥金大字“金明池”,是当今官家御笔亲书瘦金体,如梅枝遒妍、兰叶劲逸。进门向西百余步,临水一座大殿,往朝都是以彩幄围张,政和年间才兴造土木,穷极奢丽。琉璃飞檐、金粉画栋,在朝阳里熠熠生光、莹莹流彩。殿西数百步,一座仙桥飞跨,三虹相连,朱漆栏柱,时称“骆驼虹”。仙桥伸至池中央一座水上大殿,大殿楼叠五瓴,石甃四围。中设着御幄,朱漆明金龙床,云水戏龙屏风。远远望去,琼楼浴彩霞,飞虹映金波,天宫仙阙一般。
大殿四周并不禁止游人,上下回廊,饮食、伎人密匝匝摆摊作场,勾栏瓦肆声喧喧争高抢低。桥南岸边又有一座大门,叫棂星门,门里对立两座彩楼。京城妓女已经受命候集其上,花颜玉容争秀、艳妆彩袂竞妍。岸边临水遍植垂柳,搭满彩棚绣幕。茶肆酒间错杂,食店货摊密列。满城人都来游春赏景、观看争标。游人蚁聚,观者潮涌。
临水殿前,水面上泊着两只龙船,船上站立几十名绯衣军校。龙船后面,各齐整排列着几十只虎头船、飞鱼船,分成东西两个船阵。
梁兴挺立于其中一只虎头船船头。他一身簇新,头戴绯罗头巾,上身绯外衫,里面是白绢汗衫和衬衣,腰系绯绢勒帛,腿上是白绢夹裤,脚穿着新麻鞋。石守威站立他身后,手中握着一杆殿前司彩旗。龙标班里精选的二十名军健分两行排列于后,全都身穿鲜明绯衣。
梁兴虽然是第二回参加金明池争标,但上一回训练未精,也不熟悉对手,惜败于禁卫班。这一回,梁兴志在必得,他立在船头,望着水上殿桥楼船,听着四周人声如沸,清风拂面,斗志满怀。
他身后的临水殿上,天子今天赐宴群臣,朝中大臣早已按秩列席。殿前水上搭建了一座锦绣水棚,棚前排列仪卫。近殿水中,横列着四只大彩舟,上面布列诸军百戏,大旗、狮豹、棹刀、蛮牌、神鬼、杂剧等。彩舟两侧有两只船,是宫中乐部,船上乐手琴师齐列、笙箫钟鼓俱全。另有一只小船,上结一座小彩楼,下面有三扇小门,形制如同瓦肆中的傀儡戏门,朝北正对着水中。
这时,各船只仪卫全都列定。乐船忽然鼓乐齐奏,彩棚中门打开,现出一个小木偶人,身穿白衣,在小舟之上垂钓,身后一个小童举棹划船。周遭喧闹顿时静了下来,梁兴回头望去,虽然隔得远,但见那扇门如一幅活的江湖垂钓图一般,碧波小舟轻漾、渔人童子闲逸,再加之笛箫乐声清远,让人立时觉得眼耳如洗、胸怀净远。那小船映着清波回旋数遭,舟上白衣偶人竟从水中钓出一条小活鱼,船上鼓乐顿时齐齐奏响,临水殿楼上楼下轰然响起喝赞之声。那只小舟飘然入棚,接着,水棚三门齐开,显出数个木偶人,上演“水傀儡”,在空中击球、舞旋,极尽精妙。喝赞之声又轰然震响。
水傀儡未完,水上又漂出两只画船,船上架立高大秋千,叫作“水秋千”。两个戏人先后纵身上竿,灵猴一般,在秋千上摇荡腾跃。鼓笛声中,两人凌空而起,在空中腾翻数个筋斗,而后掷身入水,荡起两朵水花。
随即,百戏乐船鸣锣击鼓、动乐舞旗,和水傀儡船分别向两边退去。二十只小龙船接续而出,每只船上有五十多个绯衣军士,各设旗鼓铜锣。领先船头上立着一位军校,三十多岁,面色端肃,手里挥舞一面飞虎旗帜。梁兴认得,那人是虎翼营指挥郭深。更让他留意的是,郭深身后立着一个铜架,被朝阳映得格外耀眼。梁兴觑眼细看,是一个斜仰的黄铜方框,两边以铜柱斜撑,顶端横梁中间有个转枢,固定了一根长铜杆,杆头垂着十几条绳索,杆尾形如双蝎尾,中间一个皮兜。梁兴看了一愣,瞧这形制,该是虎蹲炮,只是他见过的虎蹲炮是以木头制成,有一丈多高,需要七十人拉拽绳索,能将十二斤重的炮石,抛射到五十步外。而这铜架雕镂精巧,要矮许多,不知是用来做什么。
这支虎翼龙船队快速驶过后,又有十只虎头船、两只飞鱼船、两只鳅鱼船、两只独木轻舟,紧紧相随。这些船只造工精绝、彩画鲜明,前朝所无,都是朱缅兴起花石纲时,为讨官家欢心,特意从东南精制进献。船上人,或着锦衣,或穿彩衫,招舞彩旗绯伞,敲响锣鼓铙铎。几十只小船在水面上竞相飞驶,奔向对岸。梁兴知道时候到了,这些船是去对岸迎接天子。
金明池北岸凿空引水,建造有一间大屋,称作“奥屋”,内泊一艘大龙船。梁兴远远望去,那些船驶到对岸奥屋前时,已经小如女子绣鞋,纷纷掉转了头。奥屋两扇朱漆大门早已打开,一道金光射来,直晃人眼。随即就见大龙船从奥屋中缓缓驶出。二十只虎头船排作两行,在前面拖拽,大龙船如同一条金色巨龙,在水上傲然滑行,其他小龙船群鱼一般,争相团转翔舞,迎导于前。水面上插有两行小红旗,大龙船在小船牵引簇拥下,沿着小红旗路标,缓缓驶向这边。船身约长三四十丈,阔三四丈,船首形如龙头,头尾镶凿鳞鬣,都雕镂金饰,在朝阳中金光四射。水殿及岸边众人尽都山呼万岁,声震水天。
大龙船快要驶到池中央时,梁兴望见一只虎头船急速向这边划来,快要到他们船队前头时,又迅即回转船头,朝向大龙船。掉头时,梁兴才看清,是虎翼指挥郭深所乘那只船。郭深在船上用力挥着臂膀,在呼喝什么,听不太清。但船上军卒们纷纷忙碌起来。两个抱着一个黑褐色大球,安放到那铜炮架长杆尾端的皮兜中。十几个站到炮架前各自抓牢一条绳索。另有一个人正手握一把长铁锥,伸在一只小铁炉正燃的炭火中。片刻,那人将铁锥抽了出来,锥头烧得通红,他执着铁锥走到铜炮架长杆尾端,小心伸向那个皮兜中的黑褐色大球。
梁兴这才想起,之前听施有良说过,方腊在东南生事,官家为震慑贼人心胆,今年金明池争标,要放霹雳火炮。霹雳火炮内装有火药和烟药,另裹了干竹管、薄瓷片,用火锥烙球,能发出巨响。不过一般只用于敌兵穿地道攻城时,用竹扇扇簸烟焰,熏灼敌人。这火炮制法绝密,又极少施用,因此少有人亲眼目睹、亲耳听闻。
梁兴自然十分好奇,仔细盯着。那个手执火锥的兵卒刚要去烙那火球,郭深忽然急摆着手,喝了一声,那兵卒忙停住了手。郭深快步走到炮架边,俯身看了看,随即招手,让几个在一旁候命的士卒过去,一起拔动支撑炮架的铜杆,向下移了几格,让仰斜的铜架降了几分。郭深又弯腰反复看了一阵,这才扬了扬手,喝了一声。梁兴这回听清楚,他喝的是“烙!”。
那个手执火锥的兵卒刚将火锥放回到铁炉中炙烧,听到喝令,忙抽出火锥,转过身,将火锥尖对准铜杆尾端的火球,用力刺下。郭深随即又高喝一声:“放!”炮架前的十几个士卒随即一起发力,猛然向下急拽绳索,铜杆随之急转,尾端翘起,弹出了火球。火球凌空飞起,划了一道圆弧,飞向池中央。岸上船中众人一起仰脖,正在惊呼,那火球在半空中猛然爆裂,发出一声巨响,如同惊天霹雳,冒出一团黑烟。震得所有人都浑身一颤,胆小的齐齐尖叫起来。随即,裂作几瓣的炮壳先后落进水中,激起几阵水花。有两片险些砸中在前头牵拽大龙船的虎头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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