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手足、夫妻(2/2)
“我说的这两口儿都已经死了,一个被杀,一个自杀,他们的孩子也被食儿魔掳走了。好兄弟,求你仔细想想,二月二十八那天,庄夫人急匆匆到你店里,不一会就离开了。她穿了件紫绫的对襟长袄,前襟有些脏了。”
“二月二十八?嗯……似乎是有这么一个妇人,疯疯癫癫冲了进来。”
“她来做什么?说了什么没有?”
“她来寻自己的丈夫,我跟她说不认得她丈夫,那时还是上午,店里并没有几个客人。她根本不听,楼上楼下找了一圈,没找见,下来又问有没有个姓焦的客人。我说没有。她又张望了一阵,才急慌慌走了。”
洪山来到城南菜市口,一路打问着找见了刘九菜铺。
他从武严营那老军口中探到一些疑情,全都告诉了梁兴。武严营都指挥使派了程得助去看守双杨仓,双杨仓军卒的菜肉又是由那都指挥使的大舅兄刘九包办。程得助办事一向勤恳,值夜从不偷懒,双杨仓鬼搬粮那晚,他和手下二十个军卒竟全都睡到天亮。而同一晚,刘九和人在酒楼吃酒,去解手时竟溺死在粪池里。
梁兴听了,也赞同那老军的见解,刘九怕是在双杨仓的菜肉里下了药,他溺死应该不是偶然,而是被灭口。要解开双杨仓鬼搬粮之谜,必须查明刘九之死。
洪山没敢贸然走进那菜铺,先站在斜对门朝里面偷觑。这时天还早,菜铺里只有三四个妇人在选菜,一个中年妇人头戴着白麻孝布,正在和其中一个买菜的妇人争执,两人声音都极尖厉,菜刀对锅铲一般。旁边还有一个年近三十的男子在劝架,将那戴孝的妇人劝进了里屋,而后出来给那买菜妇人赔着笑,抓了两个萝卜放进她篮子里,半扶半推地把那妇人送了出来。
那个男子洪山隐约认得,似乎叫黎二。当年他在武严营时,刘九来营里送菜肉,黎二总是跟着过秤记账,为人极和气,常和营里的军卒说笑。而那个戴孝妇人应该便是刘九的妻子。
洪山见时机正好,忙快步走进那菜铺,略压低了声音唤道:“黎二哥。”
黎二扭头一看,有些纳闷。
“我姓洪,原先是步武营军头。”
“哦……小人眼浊了,原来是洪军头!”黎二其实并没有认出洪山,但仍堆起笑撮手躬身拜了一拜。
“黎二哥,有件事要打问,能否借一步说话?”
黎二虽有些犹豫,但还是朝里头高声喊了句:“嫂嫂,这位官爷寻我问些事,我出去一下,您看着些铺子。”说着,他便跟着洪山走到市口边僻静处一棵大榆树下,“小人想起来了,您跟程军头是至交,您是来问双杨仓的事?”
“嗯。我是来打问刘九的事。”
“刘九哥?您千万别听人们乱嚼舌,刘九哥只是撞了霉鬼,碰巧跌进粪池,他和双杨仓那事没一丁点儿首尾。”
“你莫怕,我只是想打问清楚一些。他既然和这事没有干连,那就更不需担心了。”
“小人知道洪军头一向仗义,心里顾念老友,想搭救程军头。小人虽算不得什么,却也知道情义二字,程军头平日也没少看顾小人。小人心里的确想帮程军头出些力。可是,我们只是每天往双杨仓送一回菜肉,搬进灶房就出来了,连话都难得说两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有,刘九哥死那天,小人在铺子里看着,更加不知道详情。”
洪山知道这人看似和气,实则久经市井历练,早已如油抹布一般,滴水不沾,于是便板起脸:“你不告诉我,也没什么。只是那天晚上,双杨仓连军头和士卒全都昏死过去,自然是饭菜里被人下了药。这菜肉又是你家送去的,这其中有没有干连,我说了自然不算。但十万石军粮,天大的案子。莫说宰相、枢密,连官家也日日催逼开封府赶紧查明白这案子,开封府正急得要拆墙泄火。你若不跟我讲,我只好把这信儿报给开封府,那时就看你的福分深浅了。”
“洪军头仍这么耿直,连说笑都这么威威严严的。洪军头莫急,小人话还没说完呢。”黎二脸色微变,但随即堆起笑。
“你说。”
“刘九哥和小人替武严营效力已经十来年了,何曾敢有一星儿不恭不敬不诚心?何况是十万石军粮,这事比泰山还重,凭刘九哥和小人这草籽一般的胆儿,敢沾惹这毁家破国的大祸?”
“嗯,还有呢?”
“刘九哥和小人虽说是清白的,可刘九哥的死,正如洪军头所言,里头的确有些弯拐儿。”
“哦?”
“那晚,刘九哥是被一个人邀去吃酒。”
“什么人?”
“姓倪,叫倪光。两人吃酒时,刘九哥去后头茅厕解手,却溺死在粪池里,第二天才被酒楼的人发觉。我陪着大嫂去问那酒楼的人,酒楼的伙计说刘九哥先走了,那个同去的人付了账,跟着也走了。并不知道刘九哥为何会死在粪池里。”
“那个姓倪的是什么人?现在何处?”
“是个卖菜的经纪。第二天我到处寻他,都没寻见。接下来大半个月,都没见他人影。直到清明那天,几个朋友约我去东郊踏青,我出城走到虹桥那里时,一眼瞧见那个姓倪的在对岸一只船上,正和一个人坐在船篷上说话,那船就泊在章七郎酒栈前边。我正要过去问他,河里忽然闹起仙船神仙来,桥上挤满了人,根本过不去,我只隔着河瞧见姓倪的忽然站起来,似乎有什么事,急忙忙下船去了。等神仙闹完,我再过去时,已经不见那姓倪的了,问那船上的两个船工,两人都摇头说不知道,再不搭理我。我也只好作罢了。”
“哦?刘九和他相识有多久了?”
“他们两个正月间才相识。那时正过节,菜价高,正是赚钱的好时节。可今年偏巧闹粮荒,菜价肉价也跟着乱涨,买卖根本没法做。刘九哥正在焦急,那个姓倪的找上门来,说他是杭州菜商,运了一船新鲜江南瓜菜来,不想让京城菜行平白割去一大块膏脂,想绕过菜行,偷卖给刘九哥。那时寻常百姓的买卖不好做,可富贵人家却不怕价高,只怕没好菜蔬。刘九哥又只做军营买卖,并不怕菜行挟制,便和那人谈价。那人开口便是冲天的价,刘九哥惊得眼珠险些弹出来,可又舍不得那一船瓜菜,先跟着那人去汴河边船上看过了那些瓜菜,果然都是一等好货。刘九哥就定下心要,和那人磨缠,总算把价压下来一成。哪怕这样,那船瓜菜也还是赚了不少。他们两个自此成了朋友。东南闹事,那个倪光暂时没法回杭州,就在应天府和京城之间转运些菜肉来卖,他又不肯入菜行、肉行,只能求着刘九哥。刘九哥便把他的菜肉价每斤压低了几文钱,他也只好应承。因此,我家的菜肉后来便都是他送货。”
“双杨仓的也是?”
“嗯……哦,原来是这样……”黎二忽然张嘴怔住。
“怎么?”
“这姓倪的果真有鬼。他的菜先是整车送到铺子里来,我们分出一些单送去双杨仓。有天我押着一辆车去双杨仓送菜,路过汴河北街时,正好碰见姓倪的,他一问,忙笑着说,早知这样,双杨仓的菜何必先送进城,又送出城,白费两道力。不如每天直接从他船上取,两下里都省力。这自然是个好主意,我回去一说,刘九哥马上就答应了。从第二天开始,双杨仓的菜就都是从汴河他船上取了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