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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顿丘九虎(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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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也都先一愣,但随即都明白过来,脸上全都又惊又惧。

乌扁担也回过神:“那鸟货?可他早已……”

麻罗大声喝断:“莫胡说!青天白日的闲扯这些鬼迷神道。郑鼠儿刚刚说官府的人已经开始查那凶手,咱们就先莫乱猜。这汴京城有百万人,哪天不出些人命?江四整天穿街走巷,又爱乱结交人,从不分人好人歹。我本想劝劝他,又不好开口。谁知道他触惹到什么霉头凶汉?”

麻罗在他们九人中年纪最长,略识些字,见识也最高,无形中成了头儿。

柳七却第一眼便有些不喜麻罗,那张脸上随时挂着笑,那笑里不知混了多少东西,渴、贪、愤、恨、卑、懦、谄、忍、冷、躲闪、刺探……他却有本事将这些全都揉成一团,搓元宵一般,抹得温软光滑。初看上去,不但不让人厌,反倒容易亲近。

柳七有时想,麻罗自己在搓元宵,造化也把他当元宵搓。孩童时,哪颗心不是清水一般?造化却一层层给你添料,苦一层,辣一层,酸一层,麻一层,见你受不得了,就略给你添些甜。这么一层层搓弄下去,早已辨不出滋味。可人还得活,要活就离不得别人,得让人顺眼顺意。于是便不停抹圆抹滑,抹成这样一副难辨难测的笑。

到了汴京后,麻罗这笑修炼得越发圆熟,原本粗黑的面皮也白净了许多,笑起来,温温和和、滑滑润润的,如煮好后稍凉了凉,刚刚适口不烫嘴的元宵。柳七却瞧得出,麻罗这热笑背后,心其实越发冷了,也藏得更深了。

不过,昨天麻罗说那番话时,却没有带那惯常的笑,满脸冷肃,目光冷沉。大家听了,被他镇住,便都不再言语。

麻罗接着又说:“今天就散了吧。咱们都是外乡人,轻易不能沾惹官司,暂时都莫去认尸。先等等看,官府若能查出凶手,咱们再设法安埋江四,好好祭奠祭奠。”说罢,他深叹了口气。柳七知道这声叹是发于真心,认得麻罗这么久,第一次见他流露真情。

才过了没一天,乌扁担竟也死了,死状和江四完全一样,嘴里竟也塞了一根萝卜。

虽然日头正晒,柳七却一阵阵发寒,不由得又往四周看了看。大路宽阔,被日头照得发亮,路两旁绿柳轻摇新枝,一派春景鲜明。往来的路人,或埋头独行,或结伴说笑,都再平常不过。偶尔有人经过时向他望一眼,也只是出于无意。即便这样,柳七仍觉着有人在暗中逼视自己,脊背上甚而能感到那目光寒气。他原以为自己早已看破这尘世,了无生趣,这时却忍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他不由得笑了一下,声音极怪异。他自己也不知为何笑,只知道这笑和麻罗昨天的不笑,至少有一处相同——怕。

他不知该怎么办,但至少不能在这里久留。可才走了几步,身子虚乏得几乎要栽倒。他这才想起,自己跑了这一上午,一粒米、一口水都没进。肚里饿意升起,头上冒出虚汗。他用袖子抹去汗水,瞧见斜对角有个小茶肆,清冷无客,便走了过去。

刚坐到靠外那张桌边,正要唤那店主,却见一个人埋着头、慢吞吞从城门那头走了过来,身材矮瘦,一身灰旧布衫布裤,身上背着一捆麻绳、一个布袋,袋口露出锯子、斧柄,是马哑子,同乡九友中的一个。马哑子原名叫马百,原先在家乡做过些木匠活儿,来京城后,跟人学手艺,做了个箍桶匠。

柳七一向不愿和马哑子说话,这时却巴不得有个人陪着。等他走过来,忙唤了一声。马哑子听到唤,停住脚,怔怔望过来,认出是柳七后,愣了一下,目光中透着慌怕。

柳七瞧着有些不对,忙站起身迎上去。马哑子先朝茶肆里望了望,见那店主在里间没出来,才咽了口唾沫,声音发着颤,低声说:“解八八和唐浪儿也遇害了,和江四一样。”

“啊?”

“解八八还没死,我没敢进去瞧,只在力夫店外头听人议论,说脖颈上挨了一刀,极深,虽说请了大夫医治,九成怕是救不活了。我去寻麻罗,麻罗也不见了。”

犄角儿和阿念一路慢悠悠说笑着,走进蔡市桥那条巷子。

快走到银器章家时,见一个老者扒在章家院门边,推开条门缝,在朝里觑望。

阿念忙扯住犄角儿袖子,凑近他耳边悄声说:“那个人我认得!你瞧他那对耳朵,尖不尖,长不长?像不像只长耳朵夜猫子?”

犄角儿忙望过去,见那老者正侧着脸,黑帽儿边露出的那只耳扇向上翘起,果然又尖又长。他从没见过耳朵竟能生成这样。

阿念又低声说:“这人住在章家对门,章家的那个丫头阿翠最怕这人,她还拉着我到门边偷偷指给我瞧。说这个老汉姓胡,白天黑夜都竖着耳朵、瞪着眼。左邻右舍大小事,没有他不清楚的。大伙儿背地里都叫他胡老鸮。对了,他明明像只夜猫子,为啥叫他老鸮?我问阿翠,阿翠也不知道,说人就是这么叫的。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哈哈,我知道!我问过我家小娘子,我家小娘子说,鸮就是夜猫子,有些地方还叫猫头鹰。”阿念声音陡然提高,那个胡老鸮被惊得一颤,忙回过头来瞧。阿念慌忙拽着犄角儿转过身,悄悄说:“若打问事情,再没有比他更灵通的了。不过,阿翠说,他那双眼瞪着人时,眼里像是有只长爪子,要把你的魂儿捉走一般。你敢不敢去问?”

犄角儿听她这么一说,果然有些不敢了。

“不敢吧?”阿念又笑起来,“莫怕!你躲在我身后,我去问!”

说着,她转身朝胡老鸮走去,犄角儿忙跟了上去。

“胡老伯!”阿念笑眯眯地侧身道了个万福。

“你是……”胡老鸮瞪眼瞅着她,那对眼珠发灰,目光却果然像有钩子一般。

“您不记得了?我和这家的阿翠是好姐妹,我常来这里。昨天傍晚,我从里头跑出来,险些摔倒,多亏您拉了我一把呢。我娘常说,别人给你一根草,也得当成金珠宝。您拉那一把,起码是一捆草。”

“呵呵,原来是你,昨晚天暗,没认出你模样。”

“老伯,章家的人仍没回来?”

“没。他家搬来这里已经十来年了。就算章员外回河北,家里男女仆人至少要留几个,从没这样过。院门一直开着,却一个人都不见。我不放心,过来看看有没有贼。昨天夜里我似乎听见里头有动静,却被我那老婆子拽住,死命不许我过来瞧。”

“对了,他家前一阵来了好些客人,都是些什么人?”

“章员外结交广,官员、富商、匠作、道士、和尚、歌伎……除了当今官家,怕是没有不来的。”

“昨天呢?”犄角儿忍不住问。他肚子太饱,忍不住打了个嗝。

“昨天?昨天京城‘天工十八巧’来了十五个,绣巧、食巧、楼巧、车巧、医巧、笔巧、墨巧、纸巧、砚巧、银巧、铜巧、玉巧、瓷巧、灯巧、雕巧,只差木巧作绝张用、酒巧班老浆和彩画巧典如磋。”

犄角儿听了,不由得睁大了眼。“天工十八巧”是京城工匠界技艺最卓绝的十八人,张用便名列其首,朱克柔则是其中绣巧。其他十六人中,犄角儿只见过其中一小半。而且这十八人各当其行,从没听说聚到一起过。一想到这盛事,他一馋,又打了个更响的嗝。阿念在一旁捂嘴笑起来。

犄角儿赧笑一下,又问:“老伯,这十五巧之前来过没有?”

“怎么没有?这两个月,他们每隔十天就聚一回。开始是十六巧,彩画巧典如磋也没缺。上个月十一开始,才不见典如磋来了。说起来,章员外虽然钱多脸大,只凭他,也难聚齐十八巧。还不是靠着那位宣主簿,借了工部的势?”

“那位宣主簿昨天没来?”

“每回他都要来。”

“上回他们聚是初一?”

“是啊。嗯?你们两个打问这个做什么?你这丫头我记起来了,你是跟着刻丝朱家小娘子的那个。那些人聚会,你回回都在,却又来问我,莫不是耍我这老朽?”

犄角儿一慌,又连打了两个嗝。

阿念忙笑着说:“我们吃得太饱,乱走走说说,消消食。多谢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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