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杀(2/2)
“顿丘九虎?嗯,不错!”麻罗笑起来,大家也一起笑了。柳七虽觉着这名号不够雅,却很能壮胆气,也跟着轻笑了一下。
麻罗却随即收住笑:“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这鸟货说他伯父在京城刑部,应该不是鸟扯。我们若这么走了,保不定哪一天被捉到……”
大家一听,顿时犯起愁来。
乌扁担喘了一阵粗气,忽然重重地说:“那就弄死他!反正这黑天野地,没人瞧见。”
“我也是这意思。大家看呢?”麻罗又扫视了一圈。
柳七刚讲到这里,张用忽然问:“你当时怎么答的?”
“我?”柳七一慌,忙说,“我没出声。”
“哦。那你继续……”
柳七当时的确没有出声,他想起之前用锄头砸傻的刘二牛。那回他并不觉着自己有错,那是为了惜护柳永的词。黄三奇虽也和刘二牛一样,用那脏嘴玷污了他至爱的柳词,但杀黄三奇却是为了钱。心中傲气让他不愿意做这等事。
他望向其他几个,那几人都眼现惧意,犹豫不宁。
昏蒙蒙中,一阵静默,只有雨声不止,落沙一般。
半晌,乌扁担闷声开口:“你们怕,我不怕!我来动手!”
“不成——”麻罗沉声说,“这事要不做,都不做。要做,便一起做。若不然,没动手的,日后难保不去给官府做证见,只要有一个松口,咱们都逃不过。”
“可分了银子,没人撇得开。”江四忙说。
“杀人要死,劫钱却不。我亲身见识过,人为了保命,什么事做不出来?”麻罗语气如刀一般。
又一阵静默。一溜儿雨水从柳七后脑滑进光脊背,冰冷入髓。
麻罗忽然又开口道:“这么办,我先来动手——这样,我罪责最大,我也愿意担。但你们必须一人补一刀,不论轻重,只要动过手便成。”
说着,他伸手从乌扁担腰间抽出那把柴刀,那刀面虽然积了一层锈,刀锋却仍寒光一闪。柳七心上像是被划了一刀,又打了个寒战。他身旁的郑鼠儿跟着颤了一下,其他几人也都露出避退之意。
“若想分银子,就得动手。不愿动手的,赶紧说——”麻罗握着柴刀,环视众人,“不得这五十两银子,当然活得下去。不过,我不知你们如何想,我是不愿再活得牲畜一般,每天累断腰,却只够吃两碗粗麦饭。想学门手艺,活得轻省些,可手艺是财路命根,非亲非故,平白谁肯教你?地上躺的这鸟货,一生下来便大宅大田、吃穿不尽。享尽了福不算,还倚仗他家老鸟货的势,到处欺人辱人。我听人说,‘一门手艺通,银钱来无穷’。有了这五十两银子,再加上诚心、气力,便能去学一门手艺。有了手艺,便再不用牲畜一般被拴死、困死、累死,想去哪里活,便去哪里活。”
柳七原本已生出退心,听到这番话,脚像生了根一般,再拔不动。其他几个也一样,都望着麻罗,目光在夜影里急剧颤动。
“我再问一遍,有没有不愿动手的?只要有一个,咱们就把银子留给这鸟货,各自奔自家的苦前程。”
柳七心里一阵忐忑,“不”字根本说不出口。其他人也都静默不语。这时雨下得大了,噼噼啪啪砸在头脸上,又冷又疼。
“没人说不愿?既然没人,那我就动手了。”
麻罗握紧了手里的刀,微咧着嘴,牙关紧咬,身子有些发颤。雨滴砸到刀背上,发出当当重击之声,似在不停催促。麻罗低头望了一眼手里的柴刀,像是站在悬崖边向下探看。柳七的心也随之一紧。
麻罗重重呼了口气,右手再次紧捏刀柄,转头俯身,左手一把揪住黄三奇头顶的发髻,将柴刀抵向他的脖颈,黄三奇却仍昏迷不醒。麻罗像杀猪匠试刀一般,连换了几处位置。柳七眼里瞧着,觉着自己脖颈上一阵阵割痛,身子都紧绷起来。
麻罗试准了位置,右手臂略微一抬,左脚向后一蹬,柳七忙闭上了眼。他似乎听到唰的一声,身边几人全都随之低低惊呼。片刻后,又全都没了声响,只有雨声噼啪。他小心睁开眼,见大家都惊望着麻罗,而麻罗则已回转身子,仍握着那把柴刀,刀身上水不住滑落,黑暗中看不清是雨还是血。柳七小心望向泥水中的黄三奇,黄三奇仍那般躺着,脖颈处似乎有道黑口子,雨珠不断落向那里,黑水不断外溢。
“我已做完,下一个。”麻罗声音既冷又硬。
静默片刻后,乌扁担重重说了句:“我来!”随后从麻罗手中接过刀,大步走到黄三奇身边,背对着柳七,双手握柄,高举起来,略一停顿,随即重重戳下。柳七又忍不住闭住了眼,身边又是一阵惊呼。等他睁开眼,乌扁担已转过身,喘着粗气,大声喝道:“下一个!”
柳七这时真的怕起来,想逃,却根本迈不动腿。
“田牛,你来!”乌扁担走到田牛身边,把柴刀强塞进他手里,“这烂鸟一路上唤你独眼,你忘了?”
田牛原还有些推拒,听了这话,立即握紧刀,走到黄三奇身边,挥刀朝他的脸砍去。柳七第三次闭上了眼,耳中却听见噗噗噗三声,心也随之颤了三次。
“还剩六个——”麻罗的声音已经恢复镇定,“既然这事已经做下了,谁都莫要躲。”
柳七小心睁开眼,见田牛已侧转过身,定定站在那里,手里紧攥着柴刀,鼻孔里喷出一阵阵粗气,那只独眼朝上狠狠瞪着,像是要把天瞪穿个洞出来。
乌扁担要回柴刀,走到江四面前,抓起他的右手,把刀柄塞进他手里。江四虚握住柴刀,慌望向众人。
“赶紧!每个人都得砍一刀。”乌扁担催道。
江四一惊,手里的刀顿时跌落到泥水里,他忙俯身捡起,低头犹豫了片刻,而后抬脚朝黄三奇走去,脚步虚软,虽然只有三步远,却像是走了十几步。走到黄三奇身边,他又犹豫了半晌,乌扁担又催了一声“快啊”。江四这才狠起心,挥刀朝黄三奇腹部砍去。刀落得有些轻,听不到一丝声响。哪怕这样,江四仍慌忙后退两步,急急把刀还给了乌扁担。
江四刀落下去那一瞬,柳七耳边忽然响起黄三奇刚才滥吟柳永词的歪赖声音,心头怒火冲起,这回再没闭眼。他瞧着江四挥刀没有用力,更激起一丝莫名鄙夷,涌起一阵奇异嗜欲。他两步走过去,从乌扁担手里要过柴刀,走到黄三奇身边,一刀重重挥下,像劈柴一般,砍中黄三奇胸口。咔的一声,刀刃砍进肋骨,嵌在里面,竟拔不出来。这时他才慌怕起来,乌扁担过来推开他,将刀拔了出来。
柳七忙逃到一边,胸口急剧起伏,太阳穴一阵阵剧跳,心里又怕又悸,却又有些爽畅,连头发都似根根竖了起来。
乌扁担朝他点了点头,满眼赞许,随后将刀塞给了唐浪儿。唐浪儿却忙转塞给身边的解八八:“你先来!”解八八要推拒,唐浪儿却从背后一把将他推到了黄三奇身前。解八八踌躇呆立了片刻,见乌扁担和麻罗在两旁盯看,便一狠心,挥刀在黄三奇腹部砍了一刀,随即慌忙转身将刀递还给唐浪儿。唐浪儿见躲不过,便强笑了一下,朝黄三奇腿上轻轻砍了一刀,而后撂下刀就蹿躲到一边。
乌扁担从地上拣起刀,走向站得最远的郑鼠儿和马哑子,一把将刀塞到郑鼠儿手里,郑鼠儿像摸到火炭一般,手一抖,刀跌到了地上。他慌忙捡了起来,颤虚虚握着刀,快哭了一般:“我一个人不敢,马哥,咱们两个一起去。”
马哑子听了,慌忙要避开。郑鼠儿却一把抓住他的手,硬按到刀柄上。马哑子挣了几次都抽不出手。郑鼠儿死死攥住他,用力拖扯着,两人一起跌跌绊绊走到黄三奇身旁,却都不敢动手。乌扁担大声喝道:“只剩你们两个,赶紧!”
郑鼠儿身子一颤,尖嗓怪叫了一声,攥着马哑子的手,握紧了刀,高举起来,用力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