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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鬼(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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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虚沉谋默战于方寸之间,解难排纷于顷刻之际。

——《棋诀》

柳七不但疲惫不堪,更是懊悔不已。

跟着张用奔波一夜,又露宿街边,弄得满身尘土,乞丐一般,却一点实情都没得到。张用看了郑鼠儿的尸首后,忽然说知道谁是凶手了,却又不明说。他一直冷冷瞅着张用,始终辨不清此人究竟是真疯还是装疯。那个犄角儿和阿念又一路眉来眼去的,他越瞧心里越厌烦。但终究割不下那一点好奇,还是跟着张用又回到了力夫店。

上午力夫店里仍没有客人,店里清清静静的。店主单十六独自坐在靠河岸的凉棚下,喝着茶在出神。张用下了驴子,没有打招呼,径直进店,朝里间走去。柳七也跟了进去,站在门边向里张望。解八八仍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但脖颈处包扎的青绢似乎新换了一条。柳七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觉着他即便能活过来,也不过整日闷着头,做活儿受累,哪里有什么生趣?还不如就这么死去,或许更好些。

张用伸手摸了摸解八八的额头,随后回身出来,望向柳七,目光仍似笑非笑、似顽似真。柳七不知这人为何能时时如此欢悦,不愿和他对视,随即避开,转头向外间走去。

店主单十六听到声响,起身走进了店里,朝柳七点了点头,而后望向张用:“张作头,今天清早赵太丞来看过解八八,我把你说的药方讲给他听,他听了,说有道理,又添了白及、三七、地榆几味药,另开了内服外敷两个方子,我去合了药,回来给他喂过、敷上了,这会儿似乎略好些了。”

“嗯,他的病情,药只能暂消些烦渴,能不能活命,只能看造化动哪根指头了。”

“唉……赵太丞也是这么说。”

张用却径直走到店外凉棚下,回头问:“单老哥,昨晚单嫂嫂说的一小摊血是在哪根凳子边?”

单十六走出来指了指自己刚坐过的那根靠外临河的长凳,柳七也跟出去瞧了瞧,凳脚地上已经看不到血迹。张用坐到那凳子上,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又望着汴河略思谋了片刻,回头唤道:“犄角儿,脱裤子!”

犄角儿和阿念站在一旁,正在笑着对望,听到唤,忙扭过头:“啥?”

“快脱了裤子,去河里寻件东西。”

“啥东西?”

“一把刀。”

“嗯?”

柳七听了也一惊,杀解八八的凶器丢进那河里了?张用是如何猜到的?

“呆瞪个什么?快!单大哥,借你火钩子给他用一下。”

“我去!”那个瘦厨子不知何时站到了门边,随即飞快跑进去,旋即又跑了出来,将一把火钩递给犄角儿。犄角儿拿过火钩,却仍犹犹疑疑立在原地,不肯去。

阿念忽然开口:“张姑爷一定是猜到凶器被丢进那河里了,是不是?犄角儿你去寻一寻嘛。”

“果然是根死犄角,还不如元宵妹子心思圆转。”

“张姑爷又乱取诨名。”阿念抿嘴笑起来。

犄角儿瞧了瞧阿念,脸泛起红,不肯脱裤子,只把裤腿高高挽起,慢吞吞走到河边,又将鞋袜脱下,搁到干处。小心趟水走进河里,用那根铁钩在水里左右慢慢划探。寻了许久,越走越深,河水都已没过腿根浸湿了裤管。他忽然停住手,快速捋起袖子,把手伸进水里去抓,接着便大叫:“找见了!”他高高扬起手,手里握了把牛耳尖刀,这时日头已经高高升起,映得刀刃耀眼。

阿念顿时拍手高声大赞,柳七惊望向张用,张用却已站起身,哼着曲儿向店里走去,左歪一下、右扭一下,喝醉了一般,不知又在做什么。

“张作头!”是胡小喜,骑着驴子,身后还有两个骑驴人,都身穿皂隶公服。一个中年人,冷着脸,另一个二十出头,龇着一对大板牙。

张用听到唤,停住脚。胡小喜下了驴忙跑进店里:“那个箍桶匠也死了!在他赁的那间农舍里,今早那房主才发觉。那箍桶匠坐在桌前,头仰靠着椅背,嘴里也插着根萝卜,喉咙割了道口子。房门从里头闩着,找不见凶器,也没查出其他什么。他房里的油灯直到早上烧尽了油才灭掉。另外,他手里攥着个白绢团,里头包了十几颗乌李。”

柳七听了,立时惊住,马哑子竟也死了。

张用却大笑起来:“哦?哈哈!好!”

“好?”胡小喜一愣,随即忙低声说,“张作头,莫耍闹了,程介史也来了。”

张用却不理他,笑着迎出门。程介史还没下驴,张用走到驴前,弓下身子深深一揖,头几乎要低过膝盖:“草民张用拜见程介史,这萝卜案案情诡怪,死伤连串,惊动整个汴京,幸而有程介史尽忠尽责、果敢睿哲,草民能在程介史驴前微效一二薄力,实乃万幸。”

柳七正震惊于马哑子的死,忽见张用变了个人,说出一串马屁话,不由得暗暗吃惊,没料到张用竟是这等卑颜附势之人,心里顿生鄙夷。但再一细瞧,张用低着头,嘴角微露出一丝笑意。他这才恍然,张用又是在戏耍。那个程介史却挺背沉脸,摆出威严,傲然接纳,根本没有察觉。

“草民能否央告一件事?”张用又问。

“什么?”

“草民知道杀害那箍桶匠的凶器藏在哪里,能否恳请程介史派个人去取?”

“藏在哪里?”程介史一惊。

“草民若没猜错的话,那箍桶匠身子前头、桌板底下木缝里应该插了把刀。”

“哦?你如何知道?”

“此事能否容后再禀?”

柳七听了越发吃惊,胡小喜只说了三两句,张用又能猜出凶器下落?

程介史则盯着张用,犹疑片刻,回头吩咐那个大板牙小吏:“你立即回青林坊去查查看。”

那小吏忙点了点头,掉转驴头,向回赶去。

张用又躬身道:“请程介史进店,听草民细禀。”

程介史下了驴子,走进店里,坐到靠里一张椅子上,那板肃仪态,仿佛一位高官一般。柳七和其他人跟着张用走了进去,围站在店里各处空地上。

张用站在店中间,又朝程介史躬身一拜,随即直起身,脸露笑意环视众人,像是个说书人一般,从腰间抽出那把团扇,轻摇两下,这才开口说道:“讲这萝卜案之前,得先说一段前缘。话说三年前端午那天,天降暴雨,黄河决堤,顷刻间便淹没澶州顿丘县。数千人户中,有九个人扒上一只木筏,侥幸逃生。他们分别是裱画匠麻罗、泥炉匠江四、帮厨解八八、面匠唐浪儿、箍桶匠马哑子、卖肥皂团的郑鼠儿、轿夫乌扁担、砧头匠田牛、猫窝匠柳七……”

柳七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里一颤,顿时有些不自在。

张用却一眼都没瞧他,继续笑着讲:“接着,这九人又救上一人,那人是个豪户子弟,名叫黄三奇。这黄三奇身背银两,却向那九人谎称是萝卜。又为人骄横,惹怒了那九人。那九人便合力杀了他,分了他身上十锭大银,并结拜为兄弟,号称‘顿丘九虎’,一起来到京城。这便是萝卜案前因。”

“这前因你是从何得知?”程介史抑住惊讶,冷冷问。

“只是机缘巧合,无意中得知。”

“那凶手是谁?”

“鬼。”

“鬼?”

“嗯。世间万鬼,皆由心造。杀了人、劫了财,心中自然有愧,这‘愧’字便是心中之鬼。这九个人,心里各藏了一只鬼。只是,虽都名为鬼,其实面貌各不相同,有怯鬼、有怨鬼、有暴鬼、有堕鬼、有耻鬼。

“不敢直面心中之愧,不愿被它纠缠,便生出避逃之心。但这鬼一旦生根,便如影随形,终身难逃。于是——性懦者便臣服于鬼,甘被驱使,是为怯鬼;性狭者,自己敌不过这愧,便转而归咎于人,由此生成怨气,或怨人、或怨世,是为怨鬼;性强者,被这愧激怒,化为暴虐之气,有善根者虐己,无善根者虐人,是为暴鬼;性弱者,无力应付这愧,便索性堕落自弃,或厌世消沉、或玩世不恭,是为堕鬼;唯有性直者,能直面心中之愧,生出羞耻之心,知耻而后勇,以悔过之心,行向善之举,赎已犯之罪,是为耻鬼。”

其他人听着,多少都有些茫然发怔,柳七的心却像是被重锤一锤锤中,他知道自己心中那只鬼是堕鬼,让他日益厌世消沉。

程介史却有些焦躁:“我不是来听你歪扯,凶手究竟是谁?”

“呵呵,若无前因,何来后果?程介史既然心急,我便先奉上果子。杀唐浪儿的,是里头躺的那个解八八!”

“啊?”屋里众人全都惊呼起来,柳七更是震惊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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