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燕燕于飞(1/2)
远不可太疏,疏则易断;近不可太促,促则势羸。
——《棋诀》
清明正午,于燕燕身穿孝服,坐在轿子里,呆望着街边店铺行人。刚过香染街,她一扭头,猛然看见那个妇人正站在孙羊店门前。
她忙扒住轿窗盯望过去,那妇人年纪瞧着约二十出头,眉眼秀巧,梳着朵云髻,身穿浅绿罗褙子,看上去性情柔静,并不似奸恶人。她身旁还有个中年妇人,怀里抱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正一起瞅着面前一个贩子的大筐,筐子里垫着些草,里头似乎是几只兔子。于燕燕还要细看,轿子却已经过了孙羊店,她想让轿子停下来,又唤不出口。扭头再一瞧,跟在轿子后的大伯典如磋竟下了马,走向那个妇人。她心里一惊,但轿子旋即出了东水门,再瞧不见。她坐在轿子里,百般难宁,心里翻腾不已。
于燕燕今年刚满二十岁,生于乐器匠人之家。自唐末至今,于家手艺已传了十几代,尤擅制悬编乐器,宫中钟磬、乐坊方响,均首推于家。尤其钟磬,自古便是宫廷雅乐八音之首,用以定音律、协韵节。于家又爱在钟磬上雕镂凤凰图案,前代有位宫中乐师借《诗经》中那句“凤凰鸣矣,于彼高冈”,给他家取了个“凤凰于”的名号。
到燕燕这一代,上头连生了九个哥哥,只有她这一个女儿,自幼极得父母兄长爱宠。她父母又是见识过大雅大贵的人,虽只是匠人之家,于她的婚姻上却极挑拣。门户高了怕她受气,门户低了怕她委屈。门户相当的,又怕人口多了受排挤,人口少了又势单。更不必说夫婿的模样性格、营生本事。选来选去,几乎耽搁了年岁。直到去年春天,才相中了京中彩画名匠典家的二儿子。到夏天,总算嫁了出去。
她的名字是父亲请一位儒士取的,也是出自《诗经》,“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这是一首送嫁相别诗,至此,才终于名副了实。
燕燕自己倒宁愿嫁不出去,在家事事都好,猛然间孤身一人,被丢到另一户人家,想想都怕。成亲那天,她穿戴着夫家送来的花冠锦帔,被两个嫂嫂扶上了锦绣彩缎花车,哭得心肠都要裂掉,觉着父母是要将自己抛进狼窝一般。可到了典家偷偷一瞧,公公和善,大伯温雅,大嫂爽利,他的夫婿典如琢则身材秀挺,眉眼清和,文文气气、忠忠诚诚的,像个士子一般。与她对视时,还略有些腼腆。看到这腼腆,燕燕心里的怕惧顿时消去一大半,倒逗起了她素日的顽性。夫妻两个独处时,倒是她说笑多些。丈夫却像只填满了絮的闷钟,半天敲不应。她虽然有九个哥哥,却没有一个性格像丈夫这般的。这倒勾起她的好奇,不时逗弄逗弄丈夫,丈夫却总是腼腆笑一笑,再无多话。她也不心急,越发觉得这样一个本分静默男子,比那些巧舌耍嘴的更靠得住。
成亲大半年,丈夫才和她渐渐亲睦起来。可上个月,丈夫竟突然死了。
那是二月初八傍晚,燕燕在窗边一边刺绣,一边等着丈夫。她绣的是丈夫画笔匣的套袋,丈夫原先的袋子只是用粗麻布缝制,她瞧着有些粗陋,衬不上丈夫那温文气。便选了一块素青绢,见丈夫最爱兰花,便决意绣一株兰花上去。
其实,燕燕生性好顽,虽然五六岁时,她娘就开始教她针黹,她却受不得那静忍功夫,胡乱绣几针便丢下去玩耍了,始终毛毛躁躁学不好,她娘也奈何不得。及至嫁到典家一个多月,有天丈夫做工回来,衣袖刮破了一道口子。燕燕发觉,忙向大嫂胡氏借来针线,替丈夫缝补。大嫂和使女阿青进来瞧她这个新妇的针线,两人见到针脚歪歪斜斜,一起笑起来。胡氏抢过针线,拆了重缝,不一时就缝好了,针法极细,若不仔细瞧,竟看不出缝过。燕燕又羡又愧,暗暗赌气一定要练好针线。
她自小就任性随心,一件事,若心上不愿意,再逼再诱也不肯做,但只要心上愿意,多苦多难都不怕。比如针黹她便不愿意,烹饪她却极愿意,儿时每到煮饭,她便跑进厨房,跟着厨妇去学。她娘如何劝阻都不听。菜刀太沉,她根本抬不动,便缠着最疼她的三哥,去外头寻铁匠给她打了一把巴掌大的小菜刀。才十一二岁,她已能独自烹煮出几十样菜肴。
被笑当晚,她便寻来一块布,在上头一行行开始苦练针线。练了几天后,她便发觉,这针线和切菜其实有相通之处,都得匀整有节律。发觉这一点后,她顿时爱上针线,再不觉得苦忍难挨,反倒入了迷。才过一个多月,就已飞针走线、轻巧随心了。她又跟大嫂去学刺绣,刺绣比缝补要难许多,却也更加有趣。她从小看父兄在乐器上雕镂纹样,跟着学了不少。描起花样来,比寻常妇人高明许多,剩下的便是配色与针功。她家制作乐器,和色彩无关。但她夫家是彩画名家,配色正是当行。她便向丈夫请教,丈夫典如琢平日话语极少,但说起配色纹样,便顿时有了神采,不厌其烦细细给她讲解。她天性颖悟,领会起来极敏捷。第一次绣一朵莲花,虽然针法有些稚拙,韵态上却已经比大嫂胡氏绣的更自然有生意,引得大嫂和阿青一起惊呼,让她总算赚回一场得意。又苦练了半年,渐渐得心应手起来。
这回绣兰花,她是背着丈夫,想等绣好后再拿给他瞧,因此没有向丈夫求教。不过之前丈夫讲起各类花朵写生,说花各有态,描画时能勾出各花气韵才算好。丈夫养了一盆兰花在卧房里,她便对着那兰花细细琢磨,越瞧越觉得这兰花的气韵极像丈夫。初看淡淡静静,和周遭始终有些疏隔。一旦亲熟了,尤其说起醉心的彩画,顿时有了灵逸之气。就如兰草开花一般,比其他花都清雅。她心里念着丈夫,先在纸上一遍遍描图样,兰花倒还不很难,兰叶则极讲功夫,每条线又曲又长,得一笔轻盈勾出,才能有那逸气。三茎短叶、两茎长叶,她练了上千遍,才算合意。这才在青绢上描好图样,细细绣起来。
二月初八那天,燕燕才绣完兰叶。这一向她身子有些不适,倦倦怠怠的,但仍强自振作,先去厨房给丈夫烹制了几样菜蔬,又烙了十几张油栗饼,搁在笼屉里用小火温着。典家虽然只有二子,却是彼此分爨,房宅也用矮墙隔成三个小院落。老父典白玉住中间,兄弟两个分住东西。典白玉每天的饭食由兄弟两家分单双日轮流端送。燕燕起初有些纳闷不解,偷偷问过大嫂,大嫂笑着说,是老父亲担心典如琢若娶了妻,怕妯娌不和,两年前开始四处相亲议婚时,才隔开的。那天正好轮到燕燕这边,她将菜和饼分出一份,用托盘端到中间堂屋,一个中年胖仆妇忙迎了出来,是服侍她公公的阿黎。阿黎笑着接过了托盘,燕燕趁公公没出来,忙转身回去了。她又用碟子装了几张饼,从后边绕到东院,送给了大嫂胡氏。妯娌两个都是不爱拘检的人,性情相投,在后门边说笑了几句。小侄子珏儿也凑了过来,她又逗哄了一会儿。前头传来大伯典如磋的唤声,燕燕才忙转身回去了。
丈夫还没回来,她便拿出绣作,坐到窗边,借着夕照开始绣花茎。绣得入迷,都忘了时日。等天色暗下来,都已经看不清针脚了,她才停住手,揉着酸痛脖颈,纳闷丈夫到这时间还没回来。丈夫的彩画活计也得有天光才能做,而且他一向本分,生性又清淡,不爱多结交人,满心只想苦练画艺,追上哥哥典如磋。每天做完活儿便立即回家,极少在外头流连。尤其这两三个月,和燕燕渐渐亲熟,又爱吃她烹煮的菜肴,有朋友约,都一概推拒掉了。
燕燕收拾起绣作,藏到柜子里头,走到院子外小门道边朝外张望。昏黑中,什么都看不到,只听见正屋那边公公典白玉在和阿黎说话,她公公性子和善,又爱诙谐。不知说了什么,逗得阿黎又咯咯大笑起来。
燕燕闷闷转身回去,想拿出绣作继续绣,却听到门道外传来脚步声。是丈夫,但脚步比常日重。她忙迎了出去,先闻到一阵浓重酒气,随后见丈夫踉跄着走了进来。她忙要去扶,却被丈夫一把甩开。昏黑中丈夫面色似乎有些愤郁。她微有些恼,但还是忍住,轻声问:“你这是去哪里吃酒了?”丈夫却不答,从怀里掏出一团东西丢给她,她没接住,掉到地上,她忙俯身捡起,是一团丝线。
清早,她让丈夫替自己买一团绿丝线来。丈夫问要几分绿,她比照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丈夫急着出门先走了,原来竟没忘记。她捏着那线团,恼气顿时消去,不由得笑了笑。丈夫却丢下她,摇摇晃晃走向右边那间小房。那是丈夫的画房,常日无工时他便独自在里头学画。燕燕忙赶了过去,丈夫进了屋,竟随手把门重重关上。燕燕被关门声震得一颤,愣在那里。从小到大都是她给别人摔门,何曾被人摔过门?她怔望那漆黑门板,心里一阵委屈,眼泪不由自主滚落。呆立半晌,甚觉无趣,又听不见里头声音,便黯然转身,回到卧房里,侧身躺倒在床上。百般想不出丈夫为何生恼,泪水又忍不住流了出来。她也不擦,仍由它流,哭得乏倦,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燕燕被饿醒了。她爬起身,浑身虚乏,恹恹出了卧房,朝厨房走去,经过丈夫画房时,她原本一眼都不想瞧,但转念一想:他或许是在外头和朋友怄了气,我又何必在这里白自恼?迟疑了片刻,还是走到画房门边,先听了一阵,里面静悄悄毫无声响。她有些不放心,轻轻推开了门,里头黑漆漆什么都瞧不见。她赌着气唤了一声,丈夫没应声。她又问了一声,仍然没声响。她顿时恼起来,摸着黑走到屋中间那张大木桌边,伸手摸到桌上的油灯,却想起来,这里头没有火石火镰。她忍不住又大声问了一句,丈夫还是没声响。她忽然怕起来,忙转身出去,奔到厨房,摸到案上一截蜡烛,在炉火里点着,用手护着烛焰快步回到画房,才进了门,朝里一望,顿时惊叫起来——
丈夫身子悬在半空,一根绳索套着脖颈,吊在房梁上。
张用揭穿了柳七,柳七却忽然笑起来,笑声极古怪。
张用知道他心性傲冷,被人说破隐秘,其实极慌惧,却又不肯伏低,便用这笑来强撑,更知道他这一笑,便再不肯说出实情。张用毫不介意,只觉得好笑,便也跟着放声大笑起来,声音迅即盖过柳七。柳七脸色顿时一僵,立时停住了笑。张用也旋即收声,笑瞪着他。柳七先还和他冷冷对视了片刻,而后便不自在起来,目光左右游移了一会儿,沉着脸,下了驴子,望着张用狠狠说了句:“你没证据。”随即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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