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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飞龙(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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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方而静,棋圆而动。

——《棋经》

昨晚,张用走后,黄瓢子和浑家阿菊商议到深夜。

阿菊一向最要紧团拢人心、活络人情,这回却有些不情愿:“那个作绝名头虽响亮,却成日疯疯癫癫,他的话多半不能当真。你去了那几家咋开口?说你家死人没有?这样蝎蝎蜇蜇,不是平白讨嫌?就算那作绝说的是真的,他为何自己不去,偏要指使你去?典家二儿好端端就上吊自尽了,咱们那天去吊孝,你没听见?连他亲父亲、亲哥哥都不知道他为何寻了短见。我猜一定是招了邪祟,那张用自己不敢触这霉头,却拿你当驱邪符。那五家,家家都比咱们旺实百倍,他们都敌不过这邪祟,咱们这小户薄命,躲都来不及,还有撵着去浑搅浑招的?咱们虽欠了那五家一些情分,可这些年,哪个节气咱们缺过礼数?这该报的也算报得够了。他们出一两银子,只是牛身上掉一撮毛,咱们还一贯钱,却是斩下条牛腿来。再说,他们若诚心要你好,为啥从来不教你些彩画本事,让你也升进升进?他们五彩六颜的,一家比一家明艳,你却一辈子只在黄泥里打拌。”

黄瓢子最怕惹事,本就有些疑虑,阿菊又比他更有成算,听浑家这么说,越发犹豫起来。但转念想到,父亲死得早,自己本事又低,这些年来,全仗其他六家帮扶,生计才算得了稳靠。张用若只是戏耍,那再好不过。可他说这事时,并不像说笑,反倒一再叮嘱,这事得极隐秘,去打问时,一定要小心,千万莫让那几家人察觉。万一张用说的是真事,这人命天一般,哪能不管?

他一向顺着阿菊,这回却拿定主意,不管真假,都去探问探问。阿菊死劝不住,恼得丢了句:“起头拧,到头悔。你若不顾惜这家,便随你去招灾引祸!”说罢蹬掉鞋子,衣裳都不脱,上床躺倒,脸朝着墙,再不睬他。他也脱衣吹灯上了床,赔着笑让阿菊脱了衣裙再好生睡,阿菊却一动不动。他又温声劝道:“我只是去探一探,又不做啥。别的不说,若不是史行首和其他几家热心出力,你我能结成夫妻,能这么躺在一张床上?凭这一条,我也不能坐着干瞧。”

阿菊却仍一声不出,黄瓢子便也不再多话,扯开被子,小心替阿菊盖上,而后躺在黑暗里睁着眼,心里翻腾不宁。他五岁便没了娘,虽然自小便随着父亲学黄土刷饰,可他心手都有些迟慢,一样活计,别人学一年,他得磨年。父亲过世时,他才十五岁,手艺只学到三两成。好在他父亲为人忠直重义,在彩画行里留了些善缘,人都愿意帮他。行首史大雅更屡次出面,让其他黄土刷饰匠人带携他。他跟着那些匠人做些零余活儿,继续慢慢学手艺。几年间都只够讨些饭食钱,哪里敢想娶妻成家的事?

阿菊的父亲姓何,原也是一位彩画名匠,学的是杂间装。彩画七门中,杂间装最晚出,技如其名,杂收其他四装二刷纹样手法,混糅出一套装样。只是如同烹煮菜肴,一菜一式,原本各有风味标格,若将几道菜乱混一处,势必味乱格散,难以下咽,甚而令人欲呕。因此,杂间装始终被视为杂流,难入上品,只有少数暴富炫奇之家才爱。阿菊的父亲见识却超出前辈,他主取碾玉装,上汲五彩,中鉴青绿、解绿,下收丹粉、黄土二刷,渐渐融炼出自家面貌——明润为底,饰以繁纹华彩,如同绣络美玉、锦妆彩服,虽仍有些浮艳,却焕然耀目,隐然有并驾碾玉、齐辔五彩之势。除此之外,他更有一门绝技,极擅描绘龙纹。所绘之龙矫然遒劲,几欲从檐额上昂然而腾、卷云而飞,人都唤他“何飞龙”。

五年前皇城翻造藏书秘阁,新楼建成后自然少不得彩画。这项御差由史大雅管领,召集典如磋、何飞龙及其他各门名匠,一同奉命绘饰。门额上须绘龙纹,自然由何飞龙承担。何飞龙绘制完龙身龙首,想着龙眼是全楼最醒目之处,得养足精神,一气点就,便空下龙睛,先去绘其他斗拱。那天是工期最后一天,众画匠一起忙到天黑才终于完工。何飞龙疲累过度,竟忘了点那龙睛。第二天,官家来巡看秘阁新楼,才上石阶,抬头一眼便瞅见门额上青龙缺了双睛。天颜大怒,虽未治死罪,却也将何飞龙发配到沙门岛,此生再无生还之望。

阿菊那时十七岁,母亲早已病故,家中只有一个小她五岁的幼弟。父亲在时,仗一身绝技,银钱来路不愁,又素来爱呼朋聚友、助困救穷,钱财随挣随散,不但没有积蓄,反倒欠了不少债。父亲这一去,几个债主一起来逼讨,将她家那院宅子连同家什器物全都分占去。她只能带着幼弟,去人家做仆婢,辛苦自活。

行首史大雅怜惜阿菊孤弱、黄瓢子穷寒,便亲自出面替他们说合,又召集其他几门,各自出钱出物,备办羊酒、添置家什,给两人完了婚。自此,两人才互有了倚靠,一同操持起这个家,渐渐过上这安稳时日。

黄瓢子不由得想起父亲在世时常叨念一句话:“有恩不报,阴债不了;见善不行,福缘自停。”他一直活得窝窝缩缩,难得有扬眉伸头的时候。自欠了那几家的情后,越发觉着矮了一截,在他们面前始终直不起身来。这回正好一次还清,更能在人前显一次威、挣一段名。念及此,他心怦怦而跳,甚而有些激奋。心里不由得暗念:菩萨保佑,张用不是在戏耍,那几家真的要遭凶难。

范大牙昨晚翻腾了一夜。

一是因那颗大门牙时时作痛,脑仁嗡嗡跳响个不住;二则是为自己的父亲。多少年他一直盼着父亲有天能回来,可如今,自己已经长大成人,这心也刚刚死掉,再不须等谁靠谁,这人却忽然回来了。想到“父亲”二字,他心里既厌又怕,像是空房见鬼一般。他娘却欢喜得那样,这让他越发厌恨那人,更不愿见那人。

天才微微亮,他再躺不住,翻身下床,先去厨房缸边猛灌了一瓢冷水,牙痛才消了些,心头燥火也略降了降。想起那牙疼药,又从怀里取出那个小药瓶,家里没有酒,便小心抖了些药粉在嘴里,捧了一口水含着。呆立在那里,环视了一眼厨房,房子极狭窄,堆满脏破什物,余下的空地只够站两个人。其他两间卧房也都这般窄促,没有几样略值些价的物事。即便这般,也是他娘十几年辛劳,制卖了几千上万个特髻才勉强挣来。那人说他已经发迹,要接他们母子去淮南享福。娘辛苦这么些年,的确也该享些清闲了。想到此,范大牙心里一阵酸楚,又一阵恨,恨自己不成器,没能给母亲挣到富足安逸。而且,照眼下这情势,将来怕也难有大作为。这么活下去,还有什么可盼?他顿时无比灰心,垂头望着缸里冷幽幽的水,恨不得一头杵进去溺死。可这时,娘的卧房门响了,他忙收回心神,走了出去。

他娘披着件旧衫,蓬头困眼的,越发显出疲老来:“儿啊,你今天起这么早?”

“府里有公干。”

“我赶紧生火煮饭。”

“天还早,你再睡睡,我去外头吃碗面就成了。”他不忍细看娘的脸,埋下头朝外走去。

“今天一定早些回来,你爹要来见你!”

范大牙没有应声,快步走到外间打开店门,怕他娘追出来,忙闪身出去,随手关上了门,而后大步向开封府赶去。到了左军巡院,竟已有不少衙吏候在院门前,其他的吏员也渐次赶来。众人瞧着都有些异样,三五聚在一处高谈低论。范大牙不爱凑堆,便去对面饼摊上,牙痛,热的硬的都不敢吃,只买了两块麦糕,揪成小坨塞进右半边嘴里,小心吞嚼着,回到府院边,独自站在墙角听那些人议论。原来,每个人几乎都摊到一桩案子,而且尽都稀奇鬼怪。他听着,越发丧了气,自己只分派到萝卜案一点小零碎,且断了头绪,哪怕查出那个独眼田牛的下落,也丝毫轮不到功赏。

正在烦怨,左军巡使顾震骑马来到,神色瞧着有些闷重,不似往日那般雄壮。他下马进了府院,万福随在身后,那些高级衙吏全都跟了进去。随后,程门板也来了,仍板着脸挺直身走了进去,一眼都没瞧范大牙。范大牙独自候在外头,想着心事。半晌,见胡小喜骑着头驴子赶了过来。范大牙不想说话,只点头唤了一声。胡小喜下了驴子,也没多话,眼里却闪着亮,似乎藏着些欣喜不愿人知道。两人一起走到门里,瞧着顾震挨个分派差事。隔得远,听不清楚厅上言语,不过看诸人神色,都有些肃重。

等了一阵子,程门板领完差走了出来,听过他和胡小喜的回报,只躁躁喝了句:“都快去再查!”范大牙原想着能另分一些更要紧的差事,心里大为失望,却不敢言语,只得躬身应诺,随即忙转身离开。

他边走边恼闷,自己被人这般呼来喝去,不知哪天才能舒眉展眼活几天?一时间,甚而想撂了这吏职,另寻一个活路。可默寻半晌,哪里有更好的活路?当初不正是没有其他好活路,才来应这吏职?他一阵沮丧,顿时觉着,这天地虽大,却只给他留了一道窄缝,连喘口气都艰难。可转念想到自己父亲,他又激起一股傲气:再窄再难,这也是我自家的路,并不要他来给我什么好路。

于是,他加快脚步,一路又赶到南城外砧头老孙家,到了一看,院门开着,里头不见人,便走了进去,院里静悄悄没有人声。他一眼又瞧见那张小木桌,心里一刺,忙转过头,唤了两声。一阵窸窣脚步,那个凶胖妇人从旁边小房里走了出来,一只手缩在背后,似乎藏攥着什么。她瞪着圆鼓眼上下扫了两扫:“又是你?老贼虫出去寻生意了。”

“寻你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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