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通神(2/2)
“哪会看差?云作头那张图上第一眼见的也是这座楼,也是五层,这般半架在水上,金金红红的耀人眼。这顶上屋脊也是这么飞飞翘翘的。窗扇也都门一般宽大,雕的也是祥云纹样。”
黄岐再不疑心,其他还好,这窗扇他是大胆破了成例,特意加宽,以便推窗便能见雁池阔景。至于窗格雕花,他用云纹,是为了寄寓“绛霄瑞云”之意。他顿时惊住,云戴竟然偷窃自己心血,这里再无别人,自然是徒弟陈宽窃传给他。这时陈宽恰好进来,他装作无事,过去吃饭。那厨妇也再没多言,悄悄出去了。
第二天,快到饭时,他有意支走陈宽,让他去洗笔。等那厨妇来送饭菜,他让她看图上另一座楼。那是南北两山之间,几十顷平阔青芜,中间一条御道,两侧数百块巨石林立,其间一块巨石更是高六仞、阔百围,名唤神运峰。那座楼背倚青山,正对神运峰。黄岐同样花费许多心思,依照那地形景致,独构出雁翅状楼形——主楼伟岸,雄立于前,两侧辅楼沿山形向两侧迂曲伸延。若从山顶俯瞰,便如一只鸿雁栖息于草海石滩之中。黄岐造楼,向来端平方正,从未有过这般巧思。相比绛霄楼,这幢楼更是意外之喜。
谁知那厨妇一见之下,又惊叹起来:“这片楼也和云作头画的一样呢,我还多嘴问云作头,这楼是不是叫大雁楼,云作头笑说,这楼名得由官家钦定。”
黄岐虽然有所预料,但真的听到,心头仍重重一撞,又悲又怒,说不出话来。倾心教导了二十来年的徒弟竟背叛自己,而那个自称无心名利、只爱园亭的野逸之人,行径更是如此卑下。他本欲立即冲到云戴那边,当面痛斥这盗贼,但随即想到,云戴自然会矢口抵赖,甚而反咬是他剽窃,他却拿不出证据来。徒弟陈宽既已做出这等事,自然也绝不会承认。
一连几天,他都悲愤莫名,却毫无主意。他自幼就不善言语,只爱做木工,一做起这些活计,便全忘了时日饥渴。五六岁时,他已能独力做出木凳。十一二岁,便跟着父亲出去做工,造房屋木件,起先只是栏杆、叉子、篱墙等小木作,到十五六岁,他的手艺早已超过父亲,连同门扇、窗格、外檐、天花、楼梯、龛橱等四十多种小木作手艺,他已经全套精熟。
十六岁那年,朝廷从内库拨钱,翻修景灵宫,黄岐和父亲也去应募。景灵宫是供奉皇灵、修国忌、行香礼之所,工程由将作监修内司大作头管领。黄岐领到的活儿是雕造窗扇。一座殿几十个窗扇原本只需一个样式,黄岐却觉着这景灵宫并非寻常之所,该显出皇家尊贵,便每一扇窗都选了一样瑞祥花式。这自然极费工时,却不会多得工钱。他宁愿白花一倍工,熬夜雕凿,每一个卷瓣都务求精细圆劲,一丝都不愿苟且。那大作头来验工时,看到那些窗扇,惊了一跳。再看他的年纪模样,有些不信。询问了一番后,才信了,随即问他愿不愿意拜师做学徒。他喜得说不出话,只会连连点头。那大作头却又说:“有句话我先得问明白。你学艺若只为谋衣食,便不必跟我。以你眼下这双手,已能稳稳端牢一碗好饭,跟我学艺,便得忘掉这些。每一门手艺,里头都住着个神灵,如日如天。我们学艺,不是为己,是为敬事这神灵。世间一切之乐,都难及被这神光照拂之乐。只是,唯有极尽心血、除尽杂念,方能得见这神光。所谓尽心始通神,忘己方成艺。你肯不肯舍了自己,全心为艺?”
自小做木工活计,他从来不觉得苦,反倒觉着里头似乎有甘蜜一般,做得顺手顺心时,那甘蜜便似由手指流注到心里,说不出的甜畅。这时一听,才恍然大悟,那甘蜜正是神光。他忙重重点头,大声说:“我肯!”
于是,那大作头便收了他,让他尽弃以前所学,从头学艺。先由小木作起,精熟之后,才转向柱额、铺作、檐顶等大木作。这一学便是十来年。等他能独自营造屋宅后,师傅又教他宫室庭园这些大计度、大营造。
活了这五十年,他眼里心里全都是这木作,是真尽了心、忘了己。渐渐深入这门手艺后,也真切觉到里头确有一股神灵之气,与他心手感应。时常让他觉着,不是自己在做活计,而是木神借他之手,雕凿营建出一件件精绝之器、宏壮之楼。
娶妻生子后,他原想将手艺传给儿子,但这时家境已经丰足,几个儿子都嫌木工活计太苦贱,没一个肯学。他只得着意选了几个弟子,其中尤其看重陈宽。这弟子肯下死力,心思比他更灵透,时常能有些异思妙想,将来成就一定会胜过自己,于是他将陈宽当作自己儿子一般悉心教导。哪晓得,行至一生最紧要关头,竟遭徒弟背叛、对手偷窃。
这艮岳图稿中,他最善造的是楼殿,心血却被云戴偷去,剩余的多是山亭水阁,又是云戴所长。这一战,自己必输无疑,而且,输的不仅是艮岳这一纸图稿,自己这一生似乎都被人卷窃一空。
他也想过以偷报偷,设法去窃取云戴图稿。然而,一动此念,胸中一股傲气随即腾起。自己一生全凭手艺存身立命,偷窃别人技艺,即便赢了,哪里会有片时安心?
思来想去,恨意越聚越深,一个念头被逼生出来——杀掉云戴。
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再消不去。起先,他还十分怕惧,不敢深想。直到三天前,他去前庭,正巧碰见云戴。两人仍没有说话,云戴却瞅着他微微一笑,那笑里满是嘲讽得意。他一眼瞥见,怒火顿时腾起,心中再不顾虑。
剩下的便是如何杀。
他一生醉心木艺,勤恳做活儿,与人争执都极少,哪里会杀人?更不愿为杀这等卑劣之徒,赔送了自家性命。他想了几天几夜,只想到一个办法——下毒。
那艮岳宿院后厨常备有酒,且是宫中法库御酒。每天夜饭,厨妇送饭时,总要给他和云戴各烫一瓶酒,只要偷偷潜入那后厨,将药下到酒里,这事便能做成。只是,他从未进过那后厨,如何才能不被发觉?
一连三天,他夜夜苦思难寐,却始终没想出个妥善之策。今早起床,神思困乏,去拿压在枕底的符袋,一不留神,袋子掉落到床缝里。那是领到艮岳这桩御差后,他去鲁班祠求来的吉符。他扒在床缝边摸了半晌也没有摸到,心想,佩了这符袋,不但没得吉利,反倒遭遇这被窃之厄,便不愿再理会。可刚爬起身,猛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要取出这符袋,得搬开这床才成。这是张檀木大床,极沉,至少得两个人才搬得动,可以唤陈宽去叫那庖厨夫妻来帮忙,趁他们搬的时候,赶去后厨,将药倾在酒坛中。
下药的法子有了,药该去哪里买?他想到街头野郎中常卖鼠药,艮岳图稿已经完成,交给了那内侍殿头官拿去装裱,裱好后,今晚拿回来再让他们验核一道。加之这两天过节,那殿头官不再拘限他们,他便借故出城扫墓,叫陈宽回家牵了马,先出东郊扫过墓。回来途中,一路都在暗暗留意卖药的。
行到虹桥一带,都没寻见,却遇到张用拿了把团扇,遮着半张脸逗耍他。他一向厌烦张用疯疯癫癫、没张没致,便怒斥了一声,驱马便走。走过军巡铺,一眼瞅见护龙河边走来一个人,背着个药箱,手里挑着个布招子。他隐约记得以前曾见过,这人似乎叫彭针儿。
出门前,他已想好主意,忙勒住马,谎说自己钱袋不见了,让陈宽和马仆都回原路去寻。那两人不敢多问,一起往回寻去。他等彭针儿走近,下马问他可有鼠药,彭针儿连声说有。他摸出三文钱,买了一小包,怕不够,又买了一包,仍担心酒坛大,药量不够,索性买了五包。
彭针儿有些纳闷,他装作未见,付过钱,捏着那五包药,上马便走。走到东水门边,才停住马,掏出手帕将药包好,连钱袋一起贴胸藏进怀里。而后,下马牵到路边,等候陈宽和马仆,心却咚咚暗跳,手微微抖个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