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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师(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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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不到一年,刘呵呵成了鳏夫。王琪死后那笑,吓得他一连几个月都不敢再笑。别人都以为他是为丧妻而痛,他却在自问:这么些年,你究竟在笑个啥?三十多年,你摊到过几桩好事?过过几天真该笑的日子?

不想这些时,每天都好过,混一混便天黑睡觉了。一旦想起来,顿时觉得一刻都挨不下去。他恨不得也像亡妻那般,一根绳吊到梁上,再不必整日凑笑、强笑、假笑。刘呵呵越想越灰心,细想这些年的不如意、不痛快,多得荒田杂草一般,哪里数得过来?倒是称心快意的事,数不出几件来。活了一场,只如最烂贱的蒺藜草,连猪羊都不肯嗅一下。

想到伤心处,他再没心做农活儿,丢掉长耰,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可刚坐下去,立即痛叫着跳起来,回头一瞧,是一丛蒺藜,结了几颗尖刺硬壳果。看着那尖刺,摸着屁股,他忽然忍不住笑起来:世上百谷,但凡能结籽的,不是被人种来做粮食,便是被猪羊嚼吃掉。唯独蒺藜,结这么大果子,谁敢去吃它?它不笑,谁笑?

想通后,刘呵呵心头大畅,乐了一阵,抓起地上的长耰,继续捶砸田里的土块。自那以后,他重又整日呵呵呵笑起来,只是从此断了再娶的念头。

娶妻丧妻这一年,他几乎忘了阿婂,甚而想退佃,心头平复后,才暗自庆幸没说出口。他照旧卖力替阿婂种地收割,送粮食时,也从不忘摘朵花插在粮筐边上。有时,他甚而想,自己恐怕是为阿婂而生,若不然,好不容易娶了个妻,竟上吊自尽。阿婂这么自苦守节,恐怕能修成个菩萨。到那时,她神通灵觉,自然能知晓我这般至诚,或许会封我做个蒺藜神将,替她看守仙山灵府。

有了这个心念,他似乎什么都不愁不惧不慌了。妻子虽死,他毕竟仍是王家的女婿,王家人也喜他性格,常日时时走动说笑,年节更是热络,一个人便也不十分孤落。

草木易秋人易老,转眼之间,便是二十多年。这些年来,阿婂竟真的一步都没迈出过那院门。刘呵呵替她种的粮,积到一处,恐怕能堆成一座小山。他却连一眼都没瞧见过阿婂。他只知道,阿婂始终活着。

不但他,王家亲族对阿婂也越来越敬重,言及阿婂,无不庄肃。这远近乡里都知道皇阁村有个节妇,几任知县都曾上奏朝廷,祈请旌表,只可惜一直未蒙准奏。刘呵呵对此倒并不多介意,阿婂守节年月越深,他心中那菩萨信念便越坚。既然阿婂要修成菩萨,这人间旌表又值得什么?

然而,刘呵呵没料到,那个王小槐竟会毁掉这一切。

去年八月底,收了麦子,在场上碾打晒好后,刘呵呵照旧将大半用筐子盛满,每筐都插好小野花,一挑挑担到阿婂的门前。这些粮,阿婂只留几石自吃,其余大半都交给弟弟去卖成现钱。阿婂弟弟在院门前记账,点算完后,他才敲门唤姐姐。每回,阿婂都先出来拔开门闩,而后进屋关好门。阿婂弟弟才带着家中子侄,将粮食抬进去,堆放好后,带上院门。阿婂才出来,重新将门闩好。

那天交完粮,刘呵呵被隔壁亲族唤去吃茶说话。闲坐了半晌,听得隔壁搬完了粮,阿婂弟弟最后带上院门,高声说:“姊姊,都搬完了,出来闩门吧。”随后听见阿婂的堂屋门轻轻打开,一阵轻细脚步声。那脚步声刘呵呵听过不知多少遍,早已熟悉无比。他正侧耳等着闩门声,外头却传来一阵尖亮童声,是王小槐。随即“砰”的一声,阿婂的院门被重重撞开。刘呵呵猛地惊了一哆嗦,慌忙起身向外跑去,王小槐的笑叫声已经进了院子:“你就是阿婂?快来瞧!阿婂是个老妖婆!”

等刘呵呵跑到外面,巷子里已经聚了不少人,有王家亲族,更有村里其他男女。众人伸长脖子齐望向院里,面上满是惊异,更杂着些失望。刘呵呵顿时停住脚,不敢靠近,心里一阵拧绞,全身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王小槐仍在那院里又拍掌又笑叫,却听不见阿婂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砰”的一声,堂屋门关上了。王小槐又嚷了一阵,这才笑着走了出来,昂着头,不住叫唱着走了:“阿婂是个老妖婆,阿婂是个老妖婆……”

众人都惊愣住,刘呵呵更是惊张着嘴,不住打冷战。半晌,阿婂院里都静悄悄的,毫无声息。阿婂弟弟脸色发白,过去轻轻带上了院门,众人这才互相摆手示意,各自轻轻散去。刘呵呵仍在原地呆立了一阵子,身后那亲族拍了拍他,他才醒转过来,望望阿婂院门,里头仍无声息,听不见阿婂出来闩门。他不敢久留,只得失了魂一般回到自己家里,躺倒在炕上,饭也不吃,死了一般,唯有王小槐那句叫唱声时高时低,响了一夜。

第二天,外头的闹嚷声叫醒了他,他隐约听见“阿婂”两个字,身子又一颤,忙爬起来,奔了出去。果然是阿婂,许多人围在阿婂院门前,里头传来许多人的哭声。刘呵呵又打起冷战,拨荒草一般扒开人群,怔怔走进那院门,王家许多亲族都站在院子里哭,堂屋中间那张红漆圆桌被挪开,地上躺着个人,身上盖了一张青绫旧幔子,只瞧得见那身形极瘦小,一小捆干柴一般。

刘呵呵只看了一眼,慌忙将眼睛移开,却忽然瞥见堂屋正墙上贴满了东西,是枯花,一枝挨一枝,整面墙都是。他不由得走进堂屋,那些花虽然都已经焦枯,刘呵呵却认得那些花形,都是田埂野地里那些杂草花,苘麻、龙葵、田旋、益母、旋复……每枝花茎上都粘了一个小小圆团附在墙上,应该是糯米团,也已经干硬发乌。

刘呵呵不敢相信,身子颤得越发厉害,他小心走进卧房。里头有些幽暗,却极整净,只有一架旧床,一只旧斗橱,橱上搁着几卷旧书、一面铜镜、一个螺钿盒。他扭头一瞧,又是一惊,幽暗中,靠窗那面墙上也贴了许多枯花,仍是田间野花,一枝一枝排得齐齐整整。刘呵呵惊望片刻,眼里顿时涌出泪来,不由得靠着那墙,弯下身子,呜呜呜地哭起来。自从幼年被那个婶婶打得不敢哭后,他再也没哭过,更没这般哭过,肝肚肠肺拧在一处,不断绞痛。正哭间,墙上一朵葱兰被他的肩膀蹭落,跌到地上,花瓣碎开了两瓣。他忙哭着小心捡起那花枝,想重新粘回去,却哪里粘得住?这一摇动,花瓣又散落了三片,枯茎上只剩最后一瓣。他不敢再粘,用袖子抹尽泪水,小心护着那枝残花,埋着头,离了那院子。回到家里,他腾空盐瓶,将那花枝插在里头,供在桌上,呆望着那枯茎独瓣,又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除了当年那个婶婶,他从没怨憎过谁,这时,对那王小槐,从心底里生出无比厌憎。这样的虐畜,得活活烧死,才能解恨。

夜里,他有几次带了火种,偷偷摸到王小槐家院墙外。但真要下手,又哪里下得去?他不住恨自己是个软卵子。几个月后,他见王盆提了一袋东西去了王小槐家,便偷偷跟过去瞧。王盆将那袋里的黑黄粉末灌进一根竹筒,又点了一根香,让王小槐去燃那竹筒,竹筒里顿时腾起火苗烟雾。刘呵呵顿时明白,那是燃烟花的火药,用这火药烧,才烧得迅猛。

这提醒了他,也去县里寻买火药。那天是正月十二,到处放烟火,他在一家烟火铺子里买了半袋火药。他背着那火药袋子才往回赶,却见一辆车子迎面行来,车里传出一个童音,在骂车夫,竟是王小槐。

刘呵呵想:正好,在村里烧,怕会牵连邻舍。于是,他便快步小跑,一路跟着那车子,准备在路上僻静处下手。可那车子一路都走的官道,途中车马往来不绝,始终寻不到下手处。这一跟,跟了三天,奔了二百里路,竟到了汴京。中间王小槐在客店歇了两宿,刘呵呵便在客店外墙角下忍着冷守着。虽然苦,但一念到阿婂,反倒觉着苦些才对。

正月十五,那车子进了东水门,停在一家医馆隔壁的一院官宅门前。里头有人出来笑着将王小槐迎进去。刘呵呵便守在斜对面,这是他头一次进京城,看到街市那般繁华喧闹,虽吃惊,却无心赏看。

直到傍晚,王小槐才又出来,外头已经候着一顶轿子,王小槐上了那轿子,一个中年男子陪护着,一路进了城,来到皇城。皇城前大街上扎满了彩灯,花山星海一般,刘呵呵哪里见过这等盛景,眼晕得脚步都有些错乱,几次跟丢了那顶轿子。那轿子停在东街口,王小槐下了轿子,和那中年男子去看那几层楼高的鳌山龙灯,两个轿夫将轿子停在一座酒楼边,一起去僻静地溲溺。刘呵呵终于得了空,慌忙过去,掀开轿帘,将袋子里的火药倒了许多在轿子坐垫上、踏板下,又用手抓了许多撒在轿顶、轿窗框上。见两个轿夫回来,他慌忙躲到一边。王小槐赏玩到初更时分,才回到轿子,往回赶去。刘呵呵忙挤过人群,跟了上去。看灯的人实在太多,挤来挤去,竟寻不见了那顶轿子。他气恨至极,不停扇打自己。

寻了许久,实在寻不见,只得顺着原路找回去。等回到东水门内那官宅时,院门紧闭,不知王小槐回来没有。他只能又缩在对街墙角下守着,累了这几天,竟一觉睡了过去,等他醒来,天已大亮。

那官宅院门仍紧闭着,他去街对角那间杂燠店买吃食,却听见店家和几个客人正在讲论一件事,说昨天半夜,虹桥上有顶轿子忽然自燃起来,里头一个六七岁幼童被活活烧死。他忙跑去虹桥打问,桥上一个摆摊卖包子的说,那孩童来自襄邑,据说是三槐王家的正脉子孙……

他听了,顿时微微抖起来,牙齿敲得咯咯响,怕被人瞧破,忙下了桥往家赶去。一路上,欢喜解恨之余,却渐渐发慌发怕起来。回乡里后,村里便闹起那还魂撒栗的怪异来,让他越发慌惧难安。

后来,他去见相绝陆青。陆青盯着他注视良久,目光清水一般,有些凉,又透着些温,半晌才开口说:“你之遇,卦属师。怨虽合其理,师出却无名。欲讨其正,反得其疚。冤仇虽报,惶惶难承……”他心事被说中,顿时又慌又惧。

今天,他照着陆青所言,对着那顶轿子说出了那句话。他虽不明其义,却觉得那句话像是在说他的身世与心事,说出来后,心里松释了许多:

“孤雁伤几多?独自问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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