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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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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养也。人口所以饮食,养人之身,故名为颐。

圣人设卦推养之义,大至于天地养育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与人之养生、养形、养徳、养人,皆颐养之道也。

——程颐《伊川易传》

窦好嘴和同村几个同伴一起赶到东水门外军巡铺附近,照着相绝陆青所言,各自分散在街两边,等着那轿子。

窦好嘴是邻县望楼村人,在皇阁村东边,窦好嘴和王小槐两家隔了不到半里地,站在他家门前,远远能望见王小槐家那大宅院。近半年来,窦好嘴不知朝那里望过多少回。那院墙在一大片田地间极显眼,长长一带赭黄,厚土夯实,榆柳荫护,一顿饭时间都绕不完。那里头住着的那个七岁孩童,瘦得猴一般,手里却攥着望楼村全村人的生死。

人靠田养,田靠水养。这一片乡里溉田,全靠那条睢水。只可惜,睢水流进皇阁村后,被那座大土丘拦住,折向东北,绕过了望楼村。早年间,从北边睢水到望楼村,有一条几里长的水沟,倒能溉田,只是太窄浅,又偏在两乡交界处,无人肯出工出力治理,因而时常堵塞枯涸。

五十年前,王安石推行农田水利法,两边知县争功,抢着雇募人力开掘,那条水渠深阔了许多。望楼村大受其益,舒畅了二十来年。新法受阻后,无人再管顾这区区一条小水渠,泥沙渐渐淤积,水渠重又变作小水沟,时常断流。北边那村庄为保自家田地,又不时截阻沟水,望楼村便越发枯渴。为争水,望楼村和北村不知斗了多少回。但水源在北边,即便争得一时,却难保长久。

说起来,睢水绕过大土丘,皇阁村东南边大片田地灌水也愁,尤其是三槐王家,田地大半在这一片。他们迁来这里几年后,王豪行商致富,自家出钱,召集族人和庄客,在皇阁村中间深挖疏浚出一条水沟,王家宗族自此才不再愁水。王豪自家东边的田地却仍缺水。他家宅院后头那片田地原是当今宫中太傅杨戬家故地,原有一片小水塘。王豪将那片水塘扩了两三倍,引入睢水,解了东边溉田之困。

从这大水塘到望楼村,只有半里地,是望楼村解除水困唯一捷径。可恨的是,王豪却毫不通情,不肯让望楼村人从他家田地挖水沟通过去。望楼村便只能干望着那片大水塘,白白焦渴。

去年,王豪一病而亡,只留下个六岁孤儿。望楼村人顿时觉着求水有望,村中大保长莫咸忙借吊丧,去求王小槐。王小槐却说,他父亲留了话,不许给望楼村引水。那时不但王家宗族哀聚一处,连襄邑、宁陵两县官吏都来吊丧。望楼村人不好作难使强,只得暂忍。

偏生去年天旱少雨,望楼村大半田地都干枯了。村里大保长莫咸只得又去求王小槐,王小槐却越发傲横,不但不答应,连大保长带去的酒礼都丢出门来。大保长虽气恨之极,却不敢得罪,只能赔笑告辞。别无他法,他又去襄邑寻人使钱,得见了县尉,恳求县尉施压救助。那县尉却说,王豪虽只剩个孤儿幼子,三槐王家却仍有数百口,这世代望族,在朝中多有故旧姻亲,谁敢招惹?况且皇阁村东边那些田地全是他家私产,哪里能随意使强?除非王小槐也死了,那些田产没了官,才能下官令开渠。

大保长莫咸听了这话,顿时狠下心来,向全村一百多户人家征收引水钱,穷者百文,富者贯,总共集了一百八十贯。大保长得了这钱,召集村西头离王小槐家最近的八家户主,低声嘱咐说:“那小孽畜既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只好自寻活路。这冤仇是你们挑起来的,便该你们去解。这事就托付给你们几个去办,全村的存亡便看你们了。那小孽畜若能说得通,便尽力去说;若说不通,便设法除了他。用他一条性命,换来咱们村子一百多户人家子子孙孙性命,想来老天也赞同。谁做成了这事,这一百八十贯钱便归他。这是大恩德,往后他家的田税也由全村人户分担。若是你们八个一起做成,钱平分,田税免三年——”

那八人从大保长家出来,一起苦着脸来到村西头,望着王小槐家那大宅院,谁都说不出话。窦好嘴便在其中。

窦好嘴今年四十出头,本名窦拾,之所以被人唤了这个绰号,是由于他一向口舌灵便、和气善言,只要话头一起,便如线轴滚下坡,绕绕扯扯,再停不住。可听了大保长那番言语后,他的舌头似乎抽了筋,再说不出一个字。

他扭头望着路口左边,自家那十来亩地,大半种了麦,小半种的豆,还有一片地才种了胡荽。那时正值暑夏,麦子即将抽穗,豆子开始结荚,胡荽则才起苗。十来天滴雨未落,地已干裂,麦豆蔫萎,胡荽嫩苗更是眼看便要枯死。他只能驾着牛车,去几里外的睢水搬些水回来救急。可几桶水浇到田里,如同拿几粒麦子救一条饥汉,哪里济得了事?他一天天干瞅着庄稼,心里眼里冒火,焦得不知咒骂了多少遍王小槐该死。可这时真要让他去取王小槐的性命,他顿时没了主张。

他见其他人都不言语,只好说:“这事独个儿恐怕难做成,咱们各自回去思谋思谋,明天再聚到一处商议。”

八人各自点头散了,窦好嘴回到家里,见院子里挂满了白绢,一匹匹在小风里摇扬,白得晃眼。厨房前架着大锅,烧了沸水,浑家齐氏正挽起袖子,抓着木叉,在锅边煮绢。女儿手执木杵,在方木臼旁捶捣里头的熟绢,一杵一杵,声音重闷。儿媳则蹲在大木盆旁,用皂角水淘洗上过油的绢,三人正在制油衣。

这些水,是从村里那口井打来的,如今那井也眼看要枯。看到锅边盆边溅落的水迹,窦好嘴心里一阵疼。他不便当着女儿和儿媳说这事,便唤了浑家,一起走进卧房,关起门,将大保长说的话低声告诉了浑家。齐氏一听,顿时瞪大了眼,压着声气惊唤起来:“大保长自家不去,全村一百多户人家也都坐着不动弹,偏叫咱们去做这歹事?”

“他寻我们几家,是为三年前那桩旧怨。”

“三年前咱们也并不是只顾自家,不也保全了全村人的田地?这也能怨到咱们头上?”

“说是这般说,毕竟是我们几家做下的。而且,还有那一百八十贯钱和往后的田税……”

“你莫不是真要去做这犯死罪、招天谴的歹事?若是被斩了头,便是一百八十万贯,能买回命来?”

“若是没了水,恐怕今年都挨不过去。再说,我哪里敢动手去谋人性命?你常日间主意最多,好生想想,有没有其他稳便的法子,让那小孽畜松口答应。”

“我这两天倒是想到了一个主意,只是不知——”

“快说来听听!吃不着肉,闻闻肉香,也能得些口水润肚肠。”

“王小猴儿的那把木匙——”

“木匙?小孽畜如今还离不得那木匙?”

“嗯。伺候那小猴儿饭食的,这两年换了阿秦——我三舅娘那个外甥女。今年立春,我去三舅娘家,阿秦也在那里,道起那小猴儿,说他每日饭食,仍离不得那把木匙。”

“哦?”窦好嘴心里一动。

王小槐吃饭只用一把木匙。两年前,王豪带着王小槐去县里赴宴,到了筵席上,才想起忘记带那把木匙,王小槐顿时哭闹起来,饿了大半天,却一口都不肯吃。王豪只得叫仆人骑马赶回皇阁村,来回四十多里路,去取那把木匙。这事在乡里传得人人皆知。

窦好嘴低头思忖:“若是拿到那把木匙,便能降伏那小孽畜……”

“阿秦说那小猴儿百般难伺候,她正犹豫要不要辞工。大保长既许了一百八十贯钱,咱们拿出三十贯给阿秦——”

“对!其他的你都莫管,这是天大的事,你赶紧去寻阿秦,便是全舍了那些钱,若能弄到那把木匙,也是千值万值!”

“三十贯已是胀破肚的价了。阿秦在王家苦一年,也不过这个数。”

“你个妇人家,针眼里寻牛,只见牛毛。这事若做成,田便得救了。再说,一年田税免六贯钱,十年六十贯。有了水,咱们好生活到七十,不就白省了一百八十贯?”

“你才是个呆瞪汉,被牛尾巴抽肿了眼。一百八十贯,那是牛毛?那是二十几头牛!排成行,能从村头排到村尾!全村人得了水,却叫我自家舍那么些牛?咱们家那头老牛,如今瞧着比我外祖还老,稍干些的草都嚼不动了,才耕两角地,便喘得鼻窟窿都要涨破。你没见它一上田便淌眼泪?呜呜……”

窦好嘴见浑家竟哭了起来,顿时恼起来:“你这是哭哪门哪户的丧?舍不得那些钱,等田干透了,咱们也好一个个死尽。那时节,你再扯起喉咙,替我好好生生号一回丧!”

“我是号自家的丧!我嫁给你这二十来年,啥时节你痛快拿出过一吊半吊钱,给我裁半匹布,缝件新衫子?我身上这件衫子,还是我娘瞧不过,偷偷把我三妹夫孝敬她的罗绢剪了一截给我,被我三妹瞧破,酸汤咸水地刺了我好一顿。就是那回,我去娘家,怕又被妹妹妹夫们笑咱们寒碜小气,不过多拿了罐椒酱去,你那张脸黑得灶洞一般,像是我把你这破家都搬去了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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