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咸(2/2)
不过,一年也只能见阿葵三两回,他的心也渐渐麻冷。虽然早已到了婚配年纪,却由于穷,从来不愿去想这事。父亲年纪渐老,他便将重担挑过去,每日辛苦,只为活命。哪怕如此,也极不易。
那年大雨,窦好嘴唤他们去堵死那渠口,盛豆心里有些犹豫,却也跟着一起干了。王豪填了水渠,秦孝子唤大家去强挖,他又有些犹豫,还是跟着去了。王豪带了庄客来打,他从来没跟人争斗过,但见村人被打,略一犹豫,也举起镐去帮。可真要打到人身上时,他又犹豫起来,下手不敢用力。他不用力,对方那些庄客却不容情,他肩头挨了一棍,疼得几乎栽倒。这一疼,多少年的怨气全都被激了出来。他再不管不顾,拼力打起来。他没想到,自己竟这般能打,镐头接连砸翻了三四个对手。贺中棍儿的爹被打死,众人都吓得住了手,他却红着眼,喘着气,想再去痛打几个人。
到去年,田里旱起来时,他才后悔之极,却也只能空叹两声,每天拼力去挑水。
大保长莫咸唤了他们八个去吩咐那事,听到那一百八十贯钱,他自然心动,然而为这些钱去害命,他却绝不敢,也不肯。他回去告诉了父亲,父亲也忙说:“做不得,做不得!这辈子虽穷,若积些德,下辈子恐怕还能转转命。若做下这等歹事,下辈子不知要苦到哪等田地。”于是,他也就把这事丢到一边,一心尽力去救田旱。
那天过了午,他又去几里外河边挑回一担水,拿着木瓢舀水浇地。田旱得凶,一瓢水浇下去,瞬间便渗尽了,一挑水不一会儿便已浇完。他心里比这田更焦渴,叹了口气,正要再去挑一担。一抬头,却见阿葵沿着田埂走了过来。他心“咚”的一下,身子也跟着一颤。
阿葵挎着一只篮子,里头有陶瓶和碗碟,恐怕是去给丈夫送罢饭回来,低着头并不瞧他。盛豆站在田里,不知该如何是好。阿葵走过他面前时,忽然停了停,轻声说了句:“过会儿你去我夫家后门。”随即便走过去了。
盛豆惊在那里,望着阿葵走进村子,半晌都回不过神,更不敢相信将才听到的那句话,那句话却一遍遍在心头回响。他忙望向四周,田野里虽有几个人在浇水劳作,却都离得远。他心跳了一阵,还是横下心,将扁担丢在桶边,朝阿葵家走去,走了一半,才想起阿葵将才特地说了“夫家”,是黄牛儿家。他忙转向西边,从村子外绕了过去,壮着胆子走过鲁大家后院,来到黄牛儿家后门。
黄牛儿家后门外有几棵杨树,杨树外便是田地。远处田里有两三个人,正在弯腰低头忙活儿,又有杨树挡着,应该瞧不见。盛豆见那后门虚掩着,却不敢推,刚要侧耳去听,那门轻轻打开了,阿葵探出脸,轻轻招了招手,他忙快步走了进去。
阿葵随即关上门,盯着他看了片刻,那目光冰凉凉的,随后轻声说:“你帮我做件事,一定要帮我。”他忙点了点头。阿葵转身朝里头轻步走去,他忙也小心跟上。
后边那间房很宽大,却只堆了些木箱、竹筐和粮袋,屋里极安静空阔。阿葵引着他走过去,跨过一道门槛,里头是间过厅,有些暗,只靠墙摆着一张桌。两边各一间房,门都关着。穿过过厅,是堂屋,又亮了起来。阿葵走到堂屋右边那扇门外停住了脚。盛豆知道那是黄牛儿娘的卧房,房门虚开着一道缝,里头寂静无声。阿葵回头望了他一眼,微点了点头,随后推开了门,轻步走了进去。盛豆心又咚咚跳起来,不知阿葵要做什么,鼓了口气,也小心迈过门槛,跟了进去。
窗纸蒙了灰,房里有些暗,散出些酒气。房子中间摆着根方凳,上头房梁垂下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头斜扯进靠墙的那张床上,床上躺着个人,看衣着身形,是黄牛儿的娘。
盛豆浑身顿时一寒,阿葵走到床边,回头轻声说:“来帮我搬。”盛豆越发害怕,却还是走了过去,朝床上一望,见昏暗中,黄牛儿的娘大张着嘴,面孔却已僵住,脖颈上勒着一圈麻绳。他惊得险些叫出声,阿葵却仍冷淡淡地说:“帮我把她搬到那张凳子上。”
盛豆惊在那里,动弹不得,他先以为是黄牛儿的娘自尽,被阿葵救下来。但看阿葵那神色,随即明白:是阿葵趁黄牛儿娘吃醉睡熟,勒死了她,要将她吊到房梁上,假作自尽。
他已记不清自己当时的慌惧情状,只知道阿葵的话如圣旨一般,自己必须帮阿葵。他们两个一起将黄牛儿的娘吊到了房梁上,又放倒了那只方凳。
随后,阿葵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卷儿:“这把木匙是王小槐的,你拿它去要挟王小槐,让他开渠,得了那一百八十贯钱,我跟你逃到远路州去。你赶紧走。”
盛豆接过那布卷儿,惊惶惶从后门出去,才急走了十几步,便跌了一跤,慌忙爬起来,逃回了家。他父亲一见,忙问咋了。他只得含糊说中了暑,想躺一躺。钻到房里,躺在土炕上,他身子一直抖个不住。他父亲跟进来看到,越发慌了起来,忙去田头寻了薄荷叶,烧水给他煮解暑汤,他只能尽力说躺一躺就好。
一直躺到第二天,他才缓了过来,偷偷取出那布卷儿,打开一看,只是一把木匙,不知道如何能去要挟王小槐。寻思了两天,实在无法,只得隐去阿葵的事,只说是在皇阁村那边捡的,将木匙拿给父亲看。他父亲看了,也不明白,说自己正好要去乡里草市卖竹编,拿去问问有没有人认得,能换几个钱也好。他忙说:“爹,千万莫轻易换钱。那年农忙,我去王豪家帮工,似乎见王小槐拿着这根木匙吃饭。”他父亲听了,忙说:“若真是他家的,该赶紧还回去。他若一高兴,或许便给咱们开了渠。”他又赶紧说:“爹先去打问打问价钱,回来咱们再打算。”
他父亲便揣着那木匙,背了些竹箩去了草市。可是,直到天黑,都没回来。他焦等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忙一路寻了过去。他父亲每回去草市,都在路口一家小酒肆旁边。到了那里一问,附近的几个人都说昨天并没见他父亲来。他顿时慌了,问遍了那里的人,都说没见。他又一路慌慌回到家里,屋里空空,仍不见父亲。一连寻问了许多天,都不见父亲踪影。他再没了主意,只能苦等,等了大半年,却始终没有丝毫音讯。
到了正月,沈核桃唤他一起去杀王小槐,他听了立即摇头。可旋即想到阿葵,这半年多,他只在村里见过几回阿葵。起先,阿葵望着他,似乎有询问之意;接着,那目光越来越冷,满是怨意;到后来,连瞧都不瞧他一眼了。
他低头犹豫起来,阿葵为和自己一起私逃,勒杀了黄牛儿的娘。自己竟不能为她抛掉这些是非善恶之心?何况父亲一生本分,从不敢动歹恶之念,结果又如何?仍不是落得一辈子穷困,如今又生死下落不明。杀了王小槐,一人能分二十多贯钱,再将家里这几亩地卖掉,也能去他乡寻个活路。
于是,他便和沈核桃他们一起去杀了王小槐。他虽然没有动手,只打了个帮手,但是做完之后,心里却怕起来。尤其是回到村里,夜里独自在家中那两间破草屋里,时时都能听到异响,扰得他终夜难安。接着,王小槐还魂闹祟,他越发惶惶难安,忙跟着其他人去求拜相绝陆青。
陆青望着他,眼里似乎有些怜悯之意,不过话语十分冰冷:“咸卦之感,如水映物。云来水暗,云去水明。莫怨云扰,只问源清。”随后,陆青教了他一句话,他听了,顿时伤悔起来:
“己心只为己心明,灯枯何必怨夜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