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困(1/2)
困者,唯困于所欲耳。
——程颐《伊川易传》
卫参不知道自己如何变成了今日这等模样。
他今年三十六岁,父亲曾是梓州州学助教,职低官微,常年未得升迁,却性情和顺,平生只以读书为乐,也时时教导卫参安时处顺,乐天知命。卫参生性却有些好强,尤其十四岁那年读到《荀子·天论》那句:“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他不由得热血冲顶、浑身发颤,这正是自己欲说而始终不知如何道明之理。十八岁时,深夜读《后汉书·范滂传》:“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他不由得拍床大叫:“好!”当时他正趴在县学学舍通铺上,其他舍友早已睡着,全都被他这一声叫惊醒。
从此,“慨然”二字横生在他胸中,再看前朝名臣范仲淹、王安石诸公,无不自年少起,便怀有慷慨平天下之志,他更是坚定了志意,要为这天下尽一番赤诚。
大观四年,他二十五岁,一举登第,殿试考中第四甲进士出身,赐绿袍、靴、笏,不久便被差往杭州任钱塘县盐监。那几年,天子重用蔡京,重行新法。卫参虽赞同新法,却眼见蔡京新法一改王安石初衷,只一心敛财媚上,因而极为痛恶。尤其是新改盐法,一道诏令,旧盐钞立即废止。那时卫参正在太学上舍读书,亲眼见到一个盐商拿着一叠旧盐钞站在蔡河边,一边大哭,一边将那些盐钞撕得粉碎。那一张盐钞便是数十贯钱。盐商将碎纸抛向水中,而后纵身跳入河里,幸而被河边船夫救了起来。
卫参到钱塘赴任时,蔡京因多位朝臣屡次弹劾,竟也被贬到杭州居住。卫参得知后,寻到蔡京贬所。一院小小官舍,院门半开,蔡京正在院中赏看一株梅花。有侍卫看守,不许外人进去。卫参便立在那院门前,从怀中取出一卷纸,上头是一篇疏论,由卫参一位太学同学陈朝老所作,上疏论奏蔡京十四大罪状,在京城广被士子传抄,卫参也留了一份。他展开那文章,对着门里高声诵读:“蔡京渎上帝,罔君父,结奥援,轻爵禄,广费用,变法度,妄制作,喜导谀,钳台谏,炽亲党,长奔兢,崇释老,穷土木,矜远略……”引得众人都来围看,并不住叫好。卫参出罢恶气,这才拂袖大笑离去。
在那盐监职任上,他尽力奉公勤勉,不敢有丝毫疏忽。只是初入此门,于盐务全然不知,只能向那些老吏请教。那些老吏也殷勤周至,事事都办得妥帖。一年多后,他才渐渐通晓了其间备细。谁知转运使盐事帐司前来例行核查,竟查出许多账目缺漏。查审之后,才知是那些老吏串通造伪,偷挪盐税。他虽没有贪渎,却因失察之罪,被勒停编管,贬到江西虔州。
他脱去绿锦官服,换上布衫布裤,一路由所经州军院虞候押送递解,受尽艰辛,才到了虔州。住在官厅后头窄陋低湿的厢房里,虽能自由行走,却不能出城,每一旬还得去长吏厅呈身。最要紧是衣食,俸禄已停,若有保人,还可授业教书,挣些钱粮。他却无亲无故,只能依“乞丐人法”,由官厅每日支二升米、二十文钱。每天去领钱米时,真如乞丐一般。连小吏见了他,都能任意呼喝。他虽然自幼家境清寒,却哪里受过这等困辱?几回想悬梁自尽,将腰带拴到房梁上,踩着凳子,头要伸进去时,却终不甘心,只能流泪下来。他不愿自此消沉,不停以历代那些受贬名臣自励,没有钱买书,每日便去书肆中站着借读。寄情于经书史传,令自己忘却周遭。
两年后,朝廷大赦,他紧忙欢喜收拾那些破旧衣物,准备动身回京。衙前一个书吏来到他门前,并不进来,手里拿了一纸官文。他忙站直身子,恭听那赦令。那书吏高声念道:“罪臣卫参,心怀怨望,未知悔改。再加贬谪,编管梧州……”他听后,脊梁骨咯吱吱抖起来,像是要抖散一般,身子顿时软倒。
递解途中,他才听说,蔡京已被召回京城,再任宰相。自己被再贬,恐怕是由于当年杭州那一辱。他悔恨之极,却已无可如何。
梧州远在广西,境况比虔州更劣。到了那里,连言语都有些听不懂。他又不知应变,触怒了衙吏。那些衙吏动辄将他锁在房中,连着几天不许他出门。不但没有月钱,连饭食也时常断缺,他却只能苦挨。
挨了三年,挨得他脸枯身瘠、状同饿鬼。当年那慨然之气,早已消磨一尽,胸中只剩一点儿苟生歹活之念。幸而又遇大赦,蔡京也恐怕早已忘了他这蝼蚁之辈,他终于接到赦令,继而被除授为湖南衡阳州学教授。这时卫参已三十一岁。
他赶到衡州赴任,官厅差了个小吏服侍他,将他安置在州学厅旁一间官舍中,并给他备了一套绿锦官服,烧了一桶热水。他洗过澡,关起门,穿戴起官服。由于太瘦,袍子有些空荡。但手摸那锦面,又柔又滑,心头悲喜齐涌,不由得偷偷哭起来。
厅里几个教授同僚设宴款待他,他已经多年未坐在这宽大桌椅边吃饭,更何况那满桌丰洁鲜肥,端杯抓箸时,手一直在微抖。舌头更是木了一般,说不出几句得体的言语。好在那几个同僚知晓他经历,都温言和语宽慰,暖得他几次泪要涌出。由于几年未沾荤腥,那天他又吃多了些,回去后,一夜大泻了几回。
休整三天后,卫参便开始上任。教授一职极清静,不过是训导经义、掌管课试、纠正不轨。只是在梧州时,他难得寻见两本书,荒废了三年。重拾起来时,有些生疏,口舌也十分讷涩。站到那些州学生面前,更是发窘发慌。他唯有尽力克制,勉强应付。即便艰难丧气,他仍极感念朝廷,差给他这样一个职任,让他得以调养身心。
过了三两个月,元气渐渐恢复,脸上有了血色,身心也舒展了一些,他才略略能挥洒得开了。只是,他再不敢信任何人,在衡阳,也无一个真朋近友,时常觉着孤寂。
第二年,有个官媒替他说了一门亲,是本地乡村一家上户的女儿,由于挑贫拣富,耽搁了年纪,已经二十五岁。那家只选他人物地位,并不要他聘资。他一想,和自己也算般配,修了家书,求得父亲应允,便成了亲。岳丈替他在衡阳典了一小院房舍,他搬进去后,才算有了家室。只是那妻子性情有些古怪,时常与他怄气。他先还容让,到后来受不得,便发起狠来。那妻子竟丝毫不怕,反倒越发泼悍,与他撕扯对打。常将他的脸抓打得青一坨、红一道,去了州学,被同僚和学生偷笑。他懊闷之极,却也无可奈何。
三年任满,卫参无功无过,考绩中下,被转差到拱州襄邑任县尉。他已惯习了州学之职,却不敢违抗,只得带了妻子,搭船乘车,辗转来到襄邑。那县里典史带了两个弓手来迎接他,将他们接到一间官舍暂住。略一安顿,他忙去拜见知县,那知县年近六十,生得极肥,肚子将官袍顶得滚圆,脸上的肉也将眼睛挤作两道肉缝。他躬身拜问,那知县嘴角只略扯了一丝笑,从肉缝里露出两只小眼,瞅着他说:“劳碌了,你先去安顿家务,三天后来交割上任。”他忙躬身退出,心里却有些纳闷这知县竟如此冷淡。
回到官舍,妻子抱怨那官舍窄陋,立即催他去寻一院房舍。他任教授,每月俸资只有五贯多,除去夫妻花用,三年只攒了四十多贯,路上虽尽力省俭,却也花去大半。他只得问那两个弓手,寻见一个牙人,照着衡阳那宅院大小,看了一处住所,一年赁钱便得十三贯。他只得回去和妻子商议,妻子又将他怨骂了一场,从箱子里取出一锭五两的私房银铤给他。他又拿了三贯铜钱,去签了契,赁下那院房舍。花了两天,才搬过去粗粗安顿好。
第三天,卫参忙去县衙交割。县尉一职,主张缉拿盗贼,无关钱物,倒好交割。只是,他去见知县回禀,县丞和主簿都在,他忙一一拜过。那两人和知县一般,都有些冷淡,更露出戒备之意。他越发纳闷。
从教授到县尉,由文变武,他又得重新习学。他手底下有两个节级,四十个弓手。他知道该时时操练训导这些弓手,却丝毫不通武功战阵,只能让那两个节级去训教,自己在一旁督看。
好在县城里常日太平,并无什么匪盗,偶尔有殴斗或毛贼,那两个节级带几个弓手便能处置,卫参倒是时常清闲无事,便只在官厅里读书。他听得知县、县丞、主簿时常欢聚宴饮,却从来不唤他。他也乐得自在少事,何况每月职俸虽涨了两三贯,哪里够这般奢费?因此,他与那三个官长同僚始终有些疏隔。
做县尉倒是有一样不同,每日率着一队弓手去县里巡视,那些平民百姓见了,全都有些畏惧,纷纷让路避开。自出仕以来,他头一回觉到为官之威严。因而,即便无事,也时常去巡查一番。有时遇到一些滑贼无赖,被捉住了,仍顽抗叫嚷,他忍不住也上前踢几脚、抽两鞭。
卫参发觉,动怒施威竟令人极畅快。郁屈了多年,血气似乎随之渐渐活转。当年那慨然之意重新激发,化作了一股威势之气,一发而难止。他越来越爱这施威之乐,神色间威厉之气也越来越盛。不但那些囚犯,连手底下的节级、弓手也越来越惧他。回到家中,他也再不忍妻子那些怨骂。原先他不善争斗,这时却已知道如何动用拳脚。妻子被他打过几回后,再不敢与他撕扯。
看到四周人眼中那惧意,卫参想:这恐怕才是平天下之道。到第二年,他已全然变作另一个人,从来难得笑,眼中时常射出狠厉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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