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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妖异(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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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及此,他顿时坐起身子,明白自己这条命该用于何处:不能任由这些人妄为!上天给我这副身骨,既然寻不到更好用处,不若拿来除灭这些欺人之人。

胸中涌起斗志,他顿时来了兴头。随即也才明白,父亲给自己取名为“兴”,乃是期望自己能始终兴致盎然、快意过活。

他打起精神,凝神回思,重新梳理起前后因果:清明正午,施有良先邀我去吃酒,继而甄辉出面设诱。幕后之人自然是从二人口中得知我要为楚澜报仇,正在四处找寻蒋净。便以此为饵,诱我上船,欲借我之手,杀掉船舱中那人,再趁势陷我于罪。

然而,蒋净不但没有谋害楚澜,反倒被楚澜借来诈死,早已枉送了性命。船舱中那人并非蒋净,幕后之人为何认定我会出手杀他?

梁兴细思当时,自己奔进那船舱,问舱中那人:“你是蒋净?”那人惊慌回答:“是,你是……?”那人为何要答“是”?难道是冒充?他为何要冒充?我又从未见过蒋净。酒劲冲涌之下,险些误伤那人。

当时宫中画待诏张择端正在虹桥上,见那“蒋净”和另一个人从梅船跳到了钟大眼船上,那人外套布衫,袖口却露出一段紫锦,上到钟大眼船上后,此人便消失不见。另外,张择端还看见摩尼教四使徒中的牟清,从小舱窗里扔出个红萝卜,随后也消失不见。游大奇则在对岸看到摩尼教四使徒中的盛力在下游不远处另一只船上。牟清丢红萝卜,应是个信号,在提醒盛力。

据左军巡使顾震所言,那梅船紫衣人才是关键。牟清去那船上,盛力等在下游,自然都是为了他。

我与“蒋净”争斗之际,牟清正躲在隔壁小舱中。隔着壁板用毒针刺死“蒋净”的,恐怕正是他。而我则以为误杀了“蒋净”,急忙下了船。军巡铺的厢兵雷炮却为寻牟清,接着上了那船,船顶上小厮随即叫嚷起来。

不久,游大奇见盛力跳下船,急匆匆奔往钟大眼的船,自然是发觉那船上出了事故。没等他赶到,桥头上一个冷脸汉带了两个帮手,已先上了钟大眼的船,并劫走了那只船。那冷脸汉自然也是为紫衣人而来。

那紫衣人去了哪里?牟清为何也一起消失?

梁兴望着河水凝神思忖。对岸正是那家崔家客店,店主夫妇与那冷脸汉是一路人,这时店门尚未开,望过去,并不见人进出。那晚,钟大眼的空船正泊在崔家客店前的河岸边。梁兴反复回想自己当时上那船去查看,忽然记起一事:自己走到隔壁小舱时,听到船板下有水声。当时并未觉察有何异常,这时却顿时醒悟:那船板下原本是隔水空槽,不该听到水声,除非下头被凿穿,用来偷运物件。

紫衣人是从那船板下用铁箱运走的!

那船板下预先藏好一只密闭铁箱,拴一根绳索,将绳头从水底引到下游不远处盛力那只船上。“蒋净”将紫衣人带下梅船,交给牟清。牟清令紫衣人钻进铁箱,从窗口扔出一只红萝卜。盛力看到,便在那边扯拽绳索,从水底将紫衣人偷运到自己船上!

然而,紫衣人却被他人劫走——那个紫癍女。

紫癍女已预先得知其中机密,买通汴河堤岸司的承局杨九欠,潜伏水中,备好另一只铁箱,偷偷换掉绳索。等牟清丢出红萝卜,便猝然出手,杀死牟清,将尸体装进那铁箱。盛力从下游接到铁箱后,打开发觉里头竟是牟清尸首,才急忙跳下船,赶往钟大眼的船。

而这边,杨九欠则将装了紫衣人的铁箱拖上岸,铁箱留在了米家客店,里头的紫衣客则被紫癍女偷偷转往他处。

运去了哪里?

红绣院,梁红玉。

四、颜面

李老瓮坐在厢车里,盯着脚边那只麻袋,心里痒恨不住。

张用在那麻袋里,左拱一拱,右扭一扭,青虫一般,片刻不宁。瞧着又并非想挣脱,似乎只是要寻个舒坦姿势。麻袋不够宽松,他扭拱了许久,最后屈膝抬腿,两脚朝天,抵住袋角。又将两肘撑开,头枕双手,摆成了个四角粽,似乎才终得安适。可才消停片刻,他竟又高声吟起词来。

李老瓮惊了一跳,怕被车外路人听见,忙伸脚去踢,车子却猛地一颠,踢了个空,跌倒在车板上。张用却仍在高声吟诵:“……任东西南北,轻摇征辔,终不改,逍遥志……”前头词句李老瓮没听清,“逍遥”二字却格外显明,他越发恼恨,爬起来,扶着车壁,照准张用圆臀,又狠踢了过去。不想车子又一颠,他再次仰天跌倒,更和张用臀顶臀,躺并作一堆。

张用却顿时笑起来:“哈哈!多谢老孩儿,跌跤助诗兴。你好生躺着莫乱动,跌坏了脊骨,便再做不得末色杂扮了。我下半阕也有了,你听听如何——棋里江山欲坠,论白黑,孰真孰戏?笛吹巷陌,燕寻故里,尘埋旧地……”

李老瓮躺在那里,半晌动弹不得,再听张用唤自己“老孩儿”,心头越发恨怒。这些年,人见到他,难免背后暗嘲,却没有谁敢当面这般直呼。更叫他惊惶的是,将才在那房里,张用只在昏暗中瞧了他一眼,竟能认出他的旧营生。而且,两个帮手将张用装进麻袋抬上车后,他才悄悄爬进车厢,极当心,并没发出声响。张用却只凭他跌倒的动静,便能辨出是他。

他不由得暗悔,不该让张用瞧见自己的脸。难怪那雇主不愿自家动手来劫掳张用。好在等到了那约定地头,交了人,得了钱,便可脱手。

等后背疼劲儿过去后,李老瓮费力爬起来,坐到旁边长条凳上,见张用仍摆作四角粽子样儿,随着车身不住晃摇,口里反复吟诵那首词,好在声音轻了许多。那雇主劫张用,自然不会轻易叫他逃脱,他这性命恐怕都难保。李老瓮眼里瞧着那麻袋,恨怒渐消,反倒生出些怜恕。人都唤此人“张癫”,他怕是真有些癫,到这地步仍这般浑懵自乐。

再细听张用吟诵,其中字句,比常日所听市井曲词要高明许多,透出一股别样气格,野马一般,拘束不住。世间真有这等通透人?怪道是汴京作绝。李老瓮不由得生出些敬羡,随即又有些自伤。

李老瓮生来便是个侏儒,不但常遭人嘲辱,父母也当他是家丑,连瞧他一眼、唤他一声,都始终有些厌避。自知事起,周遭眼光、声气于他而言,皆是刀剑,日夜割刺不绝。让他又怕又恨,却丝毫避躲不开。大约五六岁时,有天他跟着娘去卖绢,他娘进到绢帛铺论价,他则站在门边,看街头一个儒服老者和人争执,那老者恼恨之极,骂了句:“颜面何存?”他头一回听到“颜面”这个词,虽说不清,心里却顿时明白,颜面极要紧、极珍贵。而自己,从来没有过颜面。

他忽而极伤心,眼虽望着那老者继续怒骂,却一句都听不见,眼泪不觉涌出,竟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旁边几人发觉,都转过头看他,见他模样古怪,都笑起来。他娘出来瞧见,顿时有些难为情,拽着他便走。走到没人处才问他缘由,他眼泪才干,娘一问,又涌了出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娘一恼,打了他一巴掌。他越发委屈,顿时哭出声。他娘越发恼怒,又打了他几巴掌。他再不管不顾,放声大哭起来。他娘恼得没了主意,也哭起来,丢下他,径自回家去了。他边走边哭,那时天色已暗,竟走迷了路。

他又饿又乏,再走不动,站在一个街口,瞧着夜色,大口一般,要将自己吞掉。心里虽有些怕,却又有些盼。正在惊疑无措,一辆旧车停到他身边,车窗里探出一张脸。面目虽有些看不清,他却仍一眼辨出,那人也是个侏儒,只是年纪已老。

那人盯着他注视片刻,温声问:“爹娘不要你了?”他心里虽有些抗拒,却点了点头。那人又问:“我们跟你一般,愿不愿跟我们走?”他听到“我们”,先一愣,随即瞧见那人身后还有几张脸,挤作一处,争望向他,都是侏儒。

他顿时有些怕,想转身逃走,脚却挪不动。惊望半晌,竟又点了点头。那人笑了笑,旋即从车窗消失,从车后跳了下来,身材只比他略高几分。走到他面前,将手伸了过来。他心里涌起一股古怪滋味,既亲又暖,又有些怕惧。

他跟着那人上了车,离了那个县城,从此再没有回去过。那人是个杂剧班首,带了一班侏儒和残损人,穿街走巷、经村过寨,四处搬演杂剧。在这班同等人中间,李老瓮终于寻得些安心。

那班首见他有颗苦心,生了张哭脸,便教他演末色、学杂扮。末色专说诨话,逗人发笑。杂扮则是剧末杂段,也以滑稽诙谐让观者笑着离场。他先有些不情愿,那班首却极严厉,常拿一根短鞭训诫,不由他不听命。两三年后,他已惯熟了在众人面前打诨扮丑。

后来,那班首才解释说:“世间尽多苦与哭,几人能常甜与笑?那些人见你这张哭脸,心头觉得好过你,便能暂忘自家无穷之苦,发出几声松快之笑。他们笑了,你才能得一碗饭食,吃饱了肚,哭脸才能转笑脸。这便是咱们这行当,引来苦比苦,换得笑后笑。”

听了班首这番话,他忽而忆起“颜面”二字,不知在这哭脸与笑脸之间,颜面藏在何处?

这心念他始终忘不却,可日日扮戏逗人笑,猢狲一般,哪里能有颜面?班首所言笑后之笑,他也难得尝到。不过,因存了这心念,不论被欺、被鄙或被嘲,他都给自家留了一分顾惜,似偷存了一小笔保命钱。有了这顾惜,他便比同伴们多了些定力。这定力又让他渐渐生出些主见,更一年年积出些威严。那班首死后,众人便推他做了班首,再不必充末色、演杂扮,去逗那些路人笑。至此,他才终于觉到些颜面。

只是,旁人眼里,他始终只是个侏儒。这形貌上天注定,变不得分毫。身为班首,他仍得天天喝引路人来看杂剧、讨营生,哪里存得住颜面?除非有许多钱财。而靠这个杂剧班,到死恐怕都积不出一锭大银。

过了两年,他和班中一个女侏儒成了亲,生了个孩儿。那孩儿虽仍是个侏儒,模样却格外清秀,他爱得心尖都痛。为了这孩儿的颜面,也得拼力多积些钱财。

他这杂剧班里有个做重活儿的哑子,手脚不净,时时偷窃钱物。老班首在时,严惩过许多回。李老瓮却想,连寺里佛祖都得贴了金,香火才旺,何况我们这些残损之人?于是,他便有意纵容那哑子偷窃,更叫班里其他人望风打掩。他这杂剧班渐渐变作偷窃班,继而开始打劫、绑架,钱财自然来得轻快了许多。囊中有了银钱,再去客店酒肆,人再不敢轻易嘲鄙,颜面也随之日增日长。尤其他那孩儿,虽也自惭体貌,却再不像他儿时那般怯懦退缩。

去年,他带着这班人来到京城。这里人多财多,比外路州更好下手,只是地界行规也森严许多。他们起先并不知晓,贸然下手,吃了几回亏后,才渐渐摸清,汴京城有三团八厢。最大的是花子、空门、安乐窝逃军这三大团,势力占满全城。另按内外城坊,分作八厢。这团厢之间,彼此各有分界,互不干犯。外人若想立足,得先投附于其中之一。

李老瓮只能搁下颜面,探了几个月,才终于在内城一个厢头跟前拜了炷香。那厢头差给他的第一桩差事便是绑劫张用——

五、坐等

陆青坐在力夫店棚子下,望着河中往来船只。

清明那天,三桩事撞到一处。先是杨戬弃药,死在轿中;继而河上忽现神仙,王小槐扮作小道童,立在那白衣道士身边,一起漂远不见;接着,画待诏张择端又望见王伦上了一只客船。

陆青过去寻了半晌,却没寻见。他进到力夫店打问,店主单十六认得王伦,说王伦常和一班朋友在他店里吃酒。那天他确曾见到王伦,穿了件紫锦衫,匆忙上了一只客船。晌午,那船在他店前泊了一阵子,却没有下客下货。除了王伦,还有个人随后也上了那船。那船随即向上游驶去。单十六没见那船主,只记得一个艄公,有些面熟,却叫不出名儿。

陆青便托单十六留意那艄公。他也不时来这店里,临河坐着吃茶,看能否等到王伦。

经了这些事,陆青尘心已动,无法再静闭于那小院中。不过,他倒也并不介意,反倒发觉自己本不该存避世之心。有避必有惧,有惧必有困。困不可除,只可解。开门,即是解。

就如杨戬,不但自闭于那轿子中,更自困于心病与欲障,将自家逼至绝境,无人能阻,也无人能救。他弃药那一刻,便是自解。

王伦又何困何求?他是从何预先得知,清明那天杨戬要乘轿出城?他既然也来到汴河边,为何不去虹桥查证杨戬结果,却上了那船,这许多天也不来寻我?陆青对王伦相知虽深,但分别日久,已难断定。

不过,寻不见王伦,陆青也并不着急,等得来便等,等不来便罢。万事如江河,绵绵不绝,并无哪一桩解了,便能一了百了。王伦一心为天下除害,苦心积虑暗杀杨戬。如今杨戬已死,这天下却依旧如此,饥者仍求食,困者仍思睡。行船的照旧行船,走路的照旧走路。如这岸边青草,日日虽不同,年年恒相似。

将才,来力夫店途中,陆青偶遇一个旧识的老内监,得知杨戬死后第三天,隐相梁师成便荐举供奉官李彦接替其职,管领西城括田所,继续推行括田令。清明前,陆青在潘楼见过一回李彦。李彦虽不及杨戬那般阴深难测,狠急之处,却远过之。他骤升高位,只会变本加厉。果然,那老内监说,李彦继任后,立即在汝州设立新局,加力括田。汝州下辖鲁山县有些田主违阻括田,李彦大怒,严令京西提举官厉行惩治,不到半个月,鲁山全县民田尽都被括为公田。陆青听后,不由得轻叹一声。这时势已如泥石滑坡,人力恐怕再难回天。

他坐在力夫店茶棚下,望着汴河浊流,心里不禁有些怅然。正在默默思忖,店主单十六忽然走了过来:“陆先生,您寻的那艄公赶巧从后街经过,我唤住了他,他叫郑河。”

陆青扭头一看,一个中年汉子站在单十六身后,身穿一件半旧葛衫,抱着个旧布包袱。皮肤晒得粗黑,微弓着背,露着些笑,鼻翼两侧法令纹极深。陆青请他坐到对面长凳上,叫店主斟碗茶。

郑河却忙笑着推辞:“您是汴京相绝,小人哪里配坐。”

“我只是一介布衣,论年齿,也该敬让老哥,老哥莫要过谦。”陆青特意又抬手相请。

郑河望了一眼他的手,才笑着点头坐下,却身子微倾,没有坐实。陆青扫过一眼,看他人虽谦卑,神色间却透出些通达稳实,自然是常年在江河上往来,见惯了各样风俗物态。他虽虚坐着,身形却端稳。其父应是个勤恳寡言之人,以身教子,威慑之力至今犹存,无形间仍在管束他言行举动,自然养就恭顺之性。

再看他双眼,目光微微低垂,眼角却略略上扬,温朴中添了一分和悦,这恐怕是其母所留。他母亲该是个柔善之人,常背着丈夫惜护爱宠他,在他心地间种下这点和气。

他将那包袱放在膝盖上,陆青看那包袱中似乎是两卷绢帛,缝隙间露出一簇珠翠花朵,瞧着并不值几多钱,还能嗅到些蜜煎干果气味。他那两只粗糙手掌轻护着那包袱,不只是怕压坏里头的东西,更有些疼惜爱悦之情,发自本性,略有些拙涩。陆青猜想,这些东西该是买给他的妻女。

“不知陆先生要问小人什么?”郑河仍赔着笑,食指微微点动。自然是经见过许多人世险恶,心中时时存着戒备。

这时,店主端来了一碗茶,搁到郑河面前,笑说了声“两位慢坐好谈”,便转身离开。

陆青微微笑了笑:“日高天热,老哥先吃口茶。”

郑河却越发戒备起来,犹疑了片刻,才伸手去端茶碗,一只小虫正巧沿着桌缝爬到那茶碗边,郑河伸出手指一抹,摁死了那虫子,拨到地下,这才端起茶碗,只沾了一小口,随即便放回了原处。

陆青见的最多的便是这等温驯之人,这温驯一半来自天性,一半则源于卑微。周遭处处皆是威权强势,不得不小心顺从。唯有遇着弱者,如这只虫子,方能不忧不惧、无遮无掩。

陆青知道不能径直向他打问王伦。那只船泊在这岸边,却没有下客下货,似乎是在专等王伦。王伦上了那船,又不知下落。那船恐怕不寻常。看此人神色,即便知情,必定也非主事之人,只是听命行事。为保平安,他自然不肯泄露丝毫。陆青也不忍让他受牵连,这等地位,略忤人意,恐怕便生计难保。

于是,他放缓了语气:“我听老哥是淮南口音,你常年走汴河水路?”

“是啊,从淮南到汴京,一年往还数回。”

“是自家的船?”

“小人哪有那等能耐,只是替人卖力撑船。”

“我有个朋友欲送家小回楚州,托我寻雇一只客船,你那船主姓什么?住在哪里?”

“船主姓金,船就泊在斜对岸卜家食店前头,明日便要走了。不过,船主今天不来船上,他在这京城有院房舍,进城从汴河大街拐进袜子巷,左边第二家便是。”

“好,多谢老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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