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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囚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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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

——宋太宗·赵光义

一、壁听

赵不尤走到彭影儿家,门关着。

他抬手敲门,许久都没人应声。围在武家门口的一个老妇走过来说:“一连几日,他家都没人进出。他家大嫂气性大,俺们也不敢多嘴闲问。”

赵不尤听了,试着推了推,门竟没有闩,应手而开。他轻步走了进去,见堂屋里一片空寂,桌椅上蒙了层薄尘,果然有几日没住过人了。他又唤了两声,仍没人答言。

他四处看了看,除了正墙中间那座神龛柜子比寻常人家的高大一些,并不见任何异常。他又走进后面三间卧房,都不见人影。两个小间当是彭嘴儿和彭针儿住,被褥都被卷走,只剩床板,屋中也收拾一净。最大那间,自然是彭影儿夫妻的卧房。床上堆了几床被褥,小山一般。床边的箱柜门都开着,里头物件大都取空,只剩一些不值钱的旧衣粗物。

只有背靠堂屋正墙的那个大柜子门关着,他打开柜门,里头也是空的,背板裂开了一道缝。再一细看,不是裂缝,而是活板。他伸手一推,那块活板竟门扇一般打开,露出一个幽暗方洞。看方位,正是前面那个神龛的下头一截,里面有一架木梯。

赵不尤朝底下唤了两声,没有任何声息。他回头见墙边小桌上有只陶灯盏,盏里还残剩了些油,旁边有火石、火镰。便拿起来击火点着了油灯,擎起灯盏,扶着柜门,踩住梯子,慢慢走下那间暗室。刚下到地面,拿灯一照,便一眼瞅见墙角一张小床上坐着人。赵不尤虽有戒备,猛一看到,心中仍一惊。

那人背靠着墙,头发披散,脸向墙角斜垂,身子一动不动。赵不尤小心走近,拿灯照过去,浑身不禁一寒:那人正是彭影儿,但双眼深凹,颧骨尖耸,面色灰白,身体枯瘦得像是血肉脂油被人抽干了一般,显然是渴饿而死。

赵不尤不忍细看,目光避开之际,忽见彭影儿衣服前襟鼓出一坨。他小心伸手,揭开那衣襟,里头竟揣了一只铜铃,和冰库老吏、武翘的一模一样。

赵不尤心顿时一沉,看来彭影儿的死因正合自己预料,但又并非只与梅船有关。他正要转身,却见彭影儿身侧墙面上画了个图,是个手掌,却有六根指头。看那笔画,是用木棍新画的,不知是何意味?他怔立半晌,油灯忽然灭了,一阵阴寒之气顿时袭来。他不由得又朝小床望去,黑暗中却再看不清彭影儿身影,如同一团枯墨溶于夜池。

赵不尤不由得深叹一声,顶上却传来轻微脚步声。他忙转身摸寻到梯子,攀了上去。才探出头,却见一张瘦皱老脸伸进柜子里,正在朝里觑望,是邻居那个老妇。老妇被惊了一下,吔喽一声,险些栽倒。赵不尤钻出柜子,那老妇一手扶床,一手捂着胸脯,仍在惊喘。

赵不尤等她稍稍平复了,才问:“婆婆住在彭家隔壁?”

“是喽!”

“他家从哪天起便没了动静?”

“哪天?七天?八天?记不清了,反正有些天了。先是彭大不见进出,接着彭二又送了命。他家大嫂再容不下彭三,一顿好骂,撵走了他。他家大嫂常日里斗鸡似的,大呵小骂,两片子利嘴从没歇停过。俺在隔壁都听得剐心,亏得三兄弟能忍得下。三兄弟走了,这边白天总算清静了,可夜里又不清静起来。俺的床和她的床只隔这堵墙,夜里先是大门二门吱扭响,接着是床板床腿嘎吱叫。再下来,俺就没脸说了。蛤蟆跳进泥塘里,咕叽咕叽;母猪捆上屠宰凳,呕呀呕呀……原先彭大在时,夜里虽也有动静,可从没这般大阵仗,竟还咚咚咚地敲战鼓……”

赵不尤听她说得不堪,忙打断:“她真是招了外人来?”

“可不是。这妇人原先就没有好名节,嫁了彭大,才收了几年心。可野雀哪里关得住?痴心终究一场空。过了两天,这房里便没了人声,只听着闷咚咚,像是捶打铺盖一般。响一阵,停一阵。又过了两天,连这声响也没了。那妇人一定是跟着浪床汉逃了。”

“这之后,再没听见响动?”

“大概三天前,夜里似乎窸窸窣窣了一阵,恐怕是老鼠。”

赵不尤听后,却顿时明白了前后原委——

曹氏趁彭影儿藏在暗室中,撵走了彭针儿,并关死了暗室门,不再给丈夫送饭食,更趁夜与其他男子私通。这卧室里有何动静,暗室底下听得十分清楚。老妇听到的“战鼓声”,恐怕是彭影儿愤怒拍打暗室门板的声响。曹氏怕隔壁听到,便用被褥衣物填满柜子。如此,暗室门板的拍打声便成了“闷咚咚,像是捶打铺盖一般”。

随后,曹氏携带家中钱物,与人私奔,留下彭影儿活活饿死在暗室里。

至于最后老鼠窸窸窣窣声,则应是梅船幕后杀人者。他四处搜寻彭影儿下落,必定一直监视这房舍,却始终不见彭影儿踪迹。曹氏私奔后,里头没了动静,他便趁夜进来。其他箱柜都空着,唯有这个大柜子填满被褥。他便全都抱出来,丢到床上,随即发觉了里头的暗室。

等他下到暗室,彭影儿已经饿死,不必再杀。他便将铜铃塞进彭影儿怀中,随后离开……

二、名姓

冯赛走进了唐家金银铺。

这时天色已暗,铺子外头高挂一排红纱金线彩绣的灯笼,里面二三十支鹤形铜烛台,皆比人高,上头燃着手臂粗红烛。三面墙均是高大檀木柜子,柜子前各一张长桌台,台上覆有富贵百花锦绣,摆列了大大小小的螺钿漆盒,盒中则是各色花冠、珠翠、金银钗钏,映着烛光,熠熠耀眼。

铺子里有两个经纪,正笑着分别侍候两个客人。另有一个四十来岁黑缎幞头、蓝锦褙子的男子背着手,四下到处走看,是店主人的长子,熟人都唤他唐大郎,如今掌管这金银铺。冯赛一进门,他便一眼瞧见,却迅即转过身,装作查看一顶金丝镶翠花冠。

冯赛笑着走过去,叉手致礼:“唐大哥。”

“哦?冯二哥?”唐大郎回过头,故作讶异,扯出几丝笑,抬手勉强回礼,眼中露出轻忽戒备之色。

冯赛装作不觉:“许多时日不见,唐大哥一向可好?”

“哪有什么好?不过是讨些剩浆水吃罢了。”

“唐大哥素来善藏拙。”

“说笑了。冯二哥今天来可有事?若没有,你随意瞧瞧,我得把这花冠盛装好,李副宰相新纳了个会弹筝的姬妾,要了这顶花冠。明早就得差人送过去。”

冯赛见他懒于应付,知道自己已被打入了败落户名册,便笑着说:“说到花冠,前回郑枢密嫁女办妆奁那桩事,亏得唐大哥替我费了心思,我才在郑枢密面前得了声好。尤其那顶花冠,他家养娘说,枢密夫人母女两个都爱得了不得。郑枢密第四个女儿眼瞧着又到了论嫁的年纪,这阵子我被些琐事缠住,唐大哥恐怕也听闻了。还好如今总算能大致了账,重新回来做些正经事。往后还望唐大哥继续看顾,到时节说不得又得烦劳唐大哥。”

唐大郎听了,顿时改色:“哦?那般塌天的麻烦,竟被你化解了?”

“如今只剩一些小头尾,得跟大理寺解释明白。我今天来,便是跟唐大哥先通个情,以免大理寺差人来问时,唐大哥没防备。”

“哦?大理寺寻我做什么?”

“事关柳二郎,他原先在你这里做过经纪?”冯赛并非全然唬他,等这桩案子查明时,大理寺势必会查问李弃东的身世来由。

“你说的是你那小舅子赵二郎?”

“赵二郎?他原先姓赵?”冯赛一惊。

“嗯。他来我这里时还姓赵,后来跟你那妾室认了亲后,才改回了柳姓。”

冯赛越发惊异,李弃东究竟姓什么?三个姓难道都是假的?他忙问:“他来,是谁引介的?”

“他自家寻来的。我看他在市易务做过两年书吏,虽只是个书手,不在前头干办,只在后头查抄账簿,却精通书算,便雇了他。他在店里前后虽不到一年,待客接物上,却比许多年久的老经纪更轻熟……”

市易务?冯赛面上不动色,心里却大为震惊。难怪此人熟知各般钱货行情,市易务是神宗年间王安石变法时所设,掌管估测衡平物价、收买滞销货物、赊销积存粮绢,以及向商人借贷官钱。那百万官贷正是从市易务贷出。

“他在我这里,从未生过事、行过歹,每回卖了金银首饰,钱数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为何离开这里?”

“不正是为你的缘故?”

“为我?”

“唐家金银铺在汴京虽也算唤得出个名号,但毕竟只卖首饰冠戴,路子窄,哪里及得上你牙绝宽门大路?”

冯赛却暗想,李弃东先在市易务,已精通了诸般商货行情,他若从那时便已有骗取百万官贷的图谋,便该直接设法来接近我,何必又转而到这唐家金银铺,耗费近一年时间?他来这里,是为了借金银首饰买卖,先结识顾盼儿、柳碧拂?应该不是。那时,他还不知柳碧拂身世,更不知我与柳碧拂竟有当年那茶引旧怨。那么,他究竟是何时起了谋骗百万官贷的图谋?

“不过,此人的确有些难测——”唐大郎继续说,“他面上瞧着温善,时常带着笑,说话也和声和气,从没见他与人争执动气。不过,无事时,他却不愿跟人厮混到一处,常常独自在一旁读书。和他闲谈,他似乎始终存着戒备,不愿深谈,更不愿提及自家旧事。问他,也只是笑一笑……”

冯赛不禁轻叹一声,自己也与此人相处一年。回想起来,待人处事上,此人稳妥谨细,时时让人觉着周到熨帖,但的确从不曾与他深谈过一回半回。这些年,冯赛经见了无数深藏不露之人,但多少都能窥觉一些迹象,从没有一个人能像此人一般,如此温善和静,叫人从无防备。

“对了,此人真是你亲舅子?”唐大郎眼中露笑,转而生出窥私之趣。

冯赛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苦笑着叹叹气。

“大理寺的人来,我也只能说出这些,其他的,我便真的一无所知。”

“是,唐大哥照实说便是。搅扰你了——”

冯赛告辞出来,虽说此行问到了一些消息,他却越发迷惑,甚而连李弃东的真实姓名也全然不知了……

三、跟随

明慧娘一直守在红绣院西墙外。

看到一个女子身影从墙头轻轻跳下,而后沿着墙边暗影迅即离开。她立即认出,是梁红玉,忙轻步跟了上去。

昨天,她坐在厢车里跟踪梁兴,途中梁兴和两个泼皮一起进了任店。她等了一会儿,觉着不对,忙下车追进那店里,却寻不见梁兴,只有那两个泼皮坐在楼上一间阁子里,正在大口吞吃满桌肴馔。她进去一问,那两人说今天才认得那位豪阔朋友。明慧娘顿时明白中了计,羞恼无比,险些抓起桌上碟子扣向那两人。

她出来愤愤寻了一转儿,哪里还有梁兴的影儿。只得百般懊恼,回去见宰相方肥。方肥扮作江南客商,刚又换了住处,城郊一家低等客栈,院角临街的一间客房。那客房窗外商贩喧嚷、车马杂沓,最好避人眼目。

明慧娘叫车夫将车停到那客房窗边,并没有掀开窗帘,只在车内轻轻摇了摇一只小银铃。那客房窗户开了一道窄缝,方肥在里头咳嗽了一声。明慧娘忙轻声谢罪:“愚妹无能,跟丢了梁兴。”摩尼教中,人人不分高低,彼此只以兄弟姊妹相称。

“莫要自责——”方肥语调始终温煦和缓,“梁兴暂可不去理会,我刚收到密信,紫衣人藏在城南红绣院里。焦智已经去安排人手,今晚去那里搜寻。”

“我也去。”

“呵呵,焦智劝我莫要告诉你,我却知道你闲不得,已替你安排了差事。你扮作贩妇,去红绣院墙外望风。红绣院后街有家燠肉面馆,店主杜十六是我教弟兄,一旦有缓急,你立即去报信给他。”

明慧娘领命,立即赶回城里寄住的一家客店,那店主也是教友。她请那教友寻来一套破旧衣衫,用灰将脸抹脏,头上包了块旧帕子,提了个陶瓶,扮作夜市卖茶水的妇人。装扮好后,从后门出去,步行赶往城南。

走在路上,她不由得又念起丈夫盛力——

自从捡到那个小木雕后,她又接连在桌下发现小布卷儿,里头仍是小木雕像,雕的全都是她。前后一共六个,雕了六种笑容:窃笑、浅笑、羞笑、莞尔笑、俏笑、大笑。

每种笑,她都没有过。独自在卧房时,她将六个雕像排在桌上,总是看不够。心里时悲时喜,摇荡不尽。

再上山去漆园时,她便时时留意盛力。然而,盛力每回来交漆结账时,总是低着头不瞧她,偶尔目光相遇,也迅即躲开。

自小在妓馆里,那些男子见了她,目光从来都像爪子一般,恨不得立时将她剥光。嫁到这漆园后,那些漆工见了她,虽不敢斗胆直视,却也时常在一旁偷觑。这两样目光,她都极厌恶,从来都装作不见。久而久之,男子的目光便化作周遭物件,她在其间漠然通行,只求莫要触碰。

生平头一回,她想看清男子的目光。盛力越躲,她便越想捉住,却始终捉不住。这令她竟有些焦恼,连身旁的使女都发觉她这异常,盛力双眼却始终藏躲着。

直到有一天,盛力结完了账,又将一串钱掉到地上,又俯身去捡。明慧娘心里一颤,随即,一样物件滚到她脚边。低头一瞧,又是一个小布卷儿。她忽而生出一阵气恼,定住双眼,等着盛力起身。盛力捡起钱,直起了身子,目光虽仍有一些怯,躲了一躲,却终于还是望向了她。她也总算看清楚了那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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