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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幽隐(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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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起往内城走去,一路上却都未发觉有人来跟。

行至龙津桥,梁红玉望着桥下说:“楚澜诈死逃开后,手下没有几个人。上回在芦苇湾,他请了这桥下头的安乐团逃军,那团头匡虎死在芦苇湾,安乐团恐怕也散了,楚澜就更没帮手了。”

“他若识趣,便该离开汴京,远远逃走。他却不肯服输,极力寻找紫衣人,自然是想以紫衣人为质,与方肥交涉,讨回自家原先那权位。”

“他跟我说,是因不愿伤及无辜,才与方肥成仇。”

“不愿伤及无辜?”梁兴顿时苦笑一声,“那个蒋净又有何辜?一心只想报恩,却被他夫妻拿来替死脱身。钱财只会移人心智,权位却能夺人天性。”

“这回叫他好生尝一尝无辜被陷的苦辣。”

两人正说着,梁兴忽然发觉桥头边有个汉子朝他们望过来,目光鬼祟。他忙避开眼,低声说:“来了。只是不知是哪一路。”

“那便再瞧瞧。”

两人继续前行,经过那汉子时,装作不觉。那汉子果然偷偷跟在后头。他们由朱雀门进了内城,另有一个汉子从旁边走来,和那汉子对视一眼,那汉子随即折向东边一条巷子,这新来的汉子又继续跟着他们。

快到州桥时,梁兴猛然看见前头一人骑着马迎面而来,那人脸上横竖几道刀疤,正是那天跟了他往返东西城那个,那人也一眼发觉了梁兴。梁兴忙转过头,假意指向旁边:“迎面骑马那个是冷脸汉手下。”

梁红玉也望向那边,眼角却趁机朝后斜瞟了一眼,笑着说:“后头那汉子朝那人使了眼色,两人是一路,正好引他们去州桥。”

两人行至州桥,站到桥上,装作等人,四处张望。那疤面汉果然拨转马,跟了过来,又转到河边,停在一株柳树下。后头跟的那汉子则走到桥栏外岸边草坡上,坐下来歇息,眼睛不时朝这边偷望。

梁兴又望向桥对岸,有个年轻男子等在桥头边,穿了件深绿绸衫,手里拿着柄绿绢扇子。正是和张俊商议好,派来照应的人,那人也发觉了他们两个。梁红玉照约好的,抽出绢帕,假意擦汗,却不慎将帕子丢进了河中。那绿绸衫男子见到,立即走上桥来。

梁兴和梁红玉等他走近,和他一起下桥,走到桥栏边那草坡旁的一棵柳树下,又将事先演练的话,讲给了那绿绸衫男子。虽压低了声音,坐在草坡下那汉子却一直侧耳偷听,自然全都听见。

那绿绸衫男子果然选得好,装作犹犹豫豫,推托了几道,最后才说:“上回芦苇湾,你们用个假货诳人,楚二官人恐怕未必肯再信你们。我把这信儿报给他,来不来,只看他心中作何想了。”说罢,便转身走了。

梁兴和梁红玉仍留在那里,假意商讨争执了一阵,这才一起离开。

四、逃匿

黄瓢子和阿菊来寻张用,是为何奋。

张用勘破彩画行那焦船案,背后主谋竟是阿菊的弟弟何奋。发生那桩命案第二天,何奋使小厮陈六送来一篮桃瓤酥,底下竟用黑布包了三百两银铤。

他们夫妻不敢将此事透露出去,那六锭银子也藏在床底下,哪里敢动?开封府发出海捕文书,他们两个惴惴等了这些天,却没有何奋丝毫音信。阿菊天天哭,说她弟弟绝不会这般不告而别,即便逃走,也会设法偷偷报个平安。各路州官府也没有捉住他,他恐怕已经送了命。黄瓢子受不得,便拉着她一起来求张用,看能否寻见何奋下落。

张用听了,先问道:“他犯了命案,官府正在缉捕。你们寻他做什么?”

阿菊顿时又哭起来:“他如今不知死活,叫人整日挂着肠子。即便活着,这般四处逃命,哪里能片刻安心?若能寻见他,我一定劝他回来自首。他是为爹报仇,可做了之后又逃走,算个什么?我爹在时,从来都做得出,便当得住,哪里避逃过什么。他若在地下知道,也难安生……”

“你觉着何奋做得对?”

“这叫一报还一报,他并没杀人,不过是引得那些人自家杀自家。可他不能逃,一逃便全错了。”

张用笑着点点头:“好。只算扫帚,即便算对了,也是孤例。再加一个何奋,两不相干,若都能算准,才成通理。不过,我得先知道些底细,才好入手。你们在外路州可有亲朋故人?”

黄瓢子和阿菊不知他说的扫帚是什么,听到问,才忙一起摇头。

“你们可问过替何奋跑腿那小厮陈六?”

黄瓢子忙又摇头。

“你们先去问问那陈六,何奋走之前可曾说过什么?再去问问其他与何奋相熟之人。”

黄瓢子谢过张用,忙拽着阿菊一起去寻小厮陈六。

陈六一向在御街一带走动,替尚书省、开封府官吏递送书信物件。他家中只有一个瘸腿老父,何奋因自己年幼丧父,便时常照应这父子两个,因而与陈六极亲近,兄弟一般。

他们两个先到开封府周遭寻了一圈,并没见陈六人影,便又向北到尚书省门前,阿菊一眼瞅见陈六从那衙门走了出来,穿着身蓝绸新衣裳,忙唤了一声。陈六却似没听见,转身走向另一边。黄瓢子忙追了上去,连叫两声,陈六才停住脚,转头望过来时,脸色瞧着有些不情愿。黄瓢子不由得叹口气,何奋做出那等事,陈六自然怕沾惹上祸患。

阿菊也赶过来:“陈六,我有件要紧事问你。”

“啥事?”

“那天阿奋让你捎了那篮子桃瓤酥来,他可说了什么?”

“他说有公差要去洛阳。”

“洛阳?他还说什么没有?”

“他说上司催得急,只把篮子交给我,便走了。”

“他做那些事,你晓不晓得?”

“我哪里晓得?”

“你穿的这新绸衣裳哪里来的?”

“别人赏的。”

“哪个人赏的?”

“是……奋哥。姐姐,我照实说吧,那天奋哥的确瞧着有些不对,我问他,他也不说。他给了我这件新绸衣,叫我好生伺候我爹。奋哥待我父子那等情谊,我们心里咋能放得下?可又怕官府来问,丝毫不敢跟人说,只有背地里偷偷淌泪——”陈六说着,眼睛竟湿了,“我也不知他是不是真去了洛阳,也再没见过他——”

“他是在哪里给你这些东西的?”

“就在这街边——”陈六忽然指向府门,“郑孔目出来了,他和奋哥同在一司,常日里最近密,你们可以去问问他。”

黄瓢子忙和阿菊赶了过去,走到近前,他却有些畏惧。还是阿菊上前唤道:“郑孔目!”

那郑孔目回过头打量了一眼,皱起眉问:“做什么?”

“我是何奋的姐姐,我有些话劳问郑孔目。”

郑孔目眉头皱得越紧了:“问什么?”

阿菊张开口,却顿在那里。黄瓢子忙说:“郑孔目知不知道何奋去了哪里?”

“我岂会知道?他做下那等事,自然是逃匿了。”

“他做那事前,郑孔目有没有察觉什么?”

“我若察觉,岂会袖手不问?”郑孔目说罢,转身就走。

阿菊忙追上去问:“郑孔目,您最后一次见何奋是哪一天?”

郑孔目并不停脚:“寒食前。清明假后头一天,他便没来,之后再没见过。”

黄瓢子见阿菊仍缠住不放,郑孔目眼看便要发作,忙上前拽住阿菊。望着郑孔目气恼恼走远后,他见阿菊又要哭,自己也难过,只得安慰道:“阿奋做那等事,自然不会让人知晓。张作头叫我们打问,我们能问到的只有这些。咱们先去给张作头回话,他那心思,神仙一般,或许能算出些什么——”

阿菊抹掉泪水,跟着他一起又赶往张用家。

到那里时,已近傍晚,张用却仍蹲在院里,手里拿着根树枝,在那空地上画满了横横竖竖,不知是什么。黄瓢子连唤了两声,张用都没听见。那个戴帷帽的阿念听见出来,尖着嗓叫了几声,张用才抬起头,看到他们,只点点头,道了声:“说。”而后继续在地下画。

黄瓢子忙将问到的说了一遍,张用仍在画,似乎没听见。黄瓢子正要再说,张用却忽然停住手:“那个陈六在说谎。”

“啊?”

“清明过后,何奋便躲了起来,没去工部应差。头一天发生那焦船案,第二天他寻陈六捎东西给你们,自然会避开眼目,选个人少的所在,为何要去尚书省官衙前?另外,何奋自然不会单单只送了桃瓤酥,里头还有银子对不对?”

“那银子我们一毫都没动!今后也不会动,等寻见阿奋,我便将那些银子捐到庙里,或施舍给穷寒人去——”阿菊说着又涌出泪来,“我爹出事那年,我和阿奋被撵出家门,没处去,便去求黎百彩,黎百彩却连门都没让进,只拿了一块碎银给我们,阿奋那年才十二岁,他从我手里抢过那块银子,砸到黎家门上,说饿死也不受他施舍……”

“嗯……你们得了银,那个陈六也绝不只单单得了一件新绸衣。何奋既要逃命,哪里有工夫去买新衣?他自然也给了陈六不少银子,你们再去问他。这回莫再被他骗了。”张用说罢,又埋头在地上画起来。

黄瓢子愣在那里。阿菊眼里却又涌出泪来,嘴唇抖了半晌,忽然转身,飞快朝外奔去……

五、诗奴

陆青将诗奴庄清素请到家中。

诗奴下了车,缓步进门后,细细环视院中,又抬头望望那棵梨树,微露出些笑,轻叹了一声:“与我想的一般。”

陆青这院中从未进过女子,见诗奴一身素锦素罗衫裙,清雅素淡,自然极爱洁。这一向他四处奔走,没有清扫房屋,房里桌凳上都蒙了灰,便没有请她进去。但站在院中又似乎有些不妥,一时间,竟微有些不知所措。

王小槐一直在旁边瞅着,忽笑起来:“美人姐姐,陆先生被你弄得脸红了。”

陆青听了,脸顿时一热,恐怕真的泛了红。

诗奴却只微微一笑:“陆先生阅人无数,我这等粗颜陋质,哪里能惊动得了他?”随即望向陆青:“陆先生,莫要劳神,我只问几句话便走。”

陆青忙问:“舞奴果真自尽了?”

诗奴点点头,随即收起了笑:“陆先生那天见了她,说了什么?”

“灯尽莫怨夜云深,梅开试寻当年月。”

诗奴轻声念了一遍,低眼细品半晌,颔首轻叹:“难怪……这一句,的确正中燕儿心怀。她时时怨东恨西,百难如意。只有跟我在一处时,才能宁耐几分。我也想劝她,可又劝无可劝。陷在这烟粉窟里,灯灭、云深、梅残、月落,都不是自家能做主,从来只许笑,不许泪。她不服这命,却又寻不见出路。唯有天天与人争恨,与己斗气。几天前,我们见过一面,那天她格外欢喜,讲起许多幼年旧事。说那时她父母仍在,六岁那年冬天,她家邻居梅树开了花。她想讨一枝,邻居却不肯。夜里,她偷偷到院里,费了许多气力,才将梯子挪到院墙边,爬上去摘了一枝,溜回去插到了瓶里。她说那天夜里月亮格外明,那梅花也格外香,隔了这许多年,闭上眼,仍能嗅到那香气……今天我才知道,我们见面前一天,陆先生见了她……”

陆青顿时有些愧疚,或许正是自己这句话,引动了舞奴轻生之念。

“陆先生万万莫要自责,相反,我倒要替燕儿道声谢。我和她相识几年,从没见她那般笑过。她苦了这么多年,是陆先生替她寻见了那颗藏了许久,都藏忘了的糖霜,让她总算甜了一回……”诗奴眼里滚下泪来,忙抽出帕子拭去,“今早,我听到死讯,忙赶到乌燕阁。她是昨天夜里回去后,用汗巾悬梁……”

“回去后?她去了哪里?”

“我问了林妈妈,她不肯说。燕儿的尸身停在她房里,我要进去瞧,林妈妈也不肯,我只在门边瞅了一眼,燕儿手腕上一圈瘀青,自缢绝不会留下这等伤,林妈妈一定是在遮掩什么。我只得先出来,拿了些钱,使人去乌燕阁,从燕儿身边使女嘴里问出了一句话。那使女也不知道燕儿去见了谁,前天她跟着车子去了南郊玉津园,那些人没让她进去,只叫她第二天来接。昨天,她又赶到那里,燕儿出来后,到了车上一直在哭,手臂上全是伤。那使女只听见她骂李师师——”

“李师师?”

“李师师已经失踪两三个月,不知燕儿为何骂她。我忙又叫人去清音馆打问,唱奴似乎仍未回来。”

“什么人来请的舞奴?”

“那使女也不晓得。不过,玉津园此时已经闭园,不是寻常人能进得去的。这京中高官巨富,燕儿也见过许多,那些人即便不看舞奴这名头,也会自顾身份,极少有谁无礼相待,更不曾有谁凌虐于她。”

“舞奴死了,林妈妈都不肯透露,此人自然非同小可……”

“我听说陆先生也在寻李师师?”

陆青有些犹豫,没有答言。

“陆先生是怕我口风不严,还是怕我受牵连?”

陆青越发难答,他抬眼望去,见诗奴眼中竟露出几分女子少有之坚毅。他曾见过三首诗奴之作,一首清逸淡远,一首峻拔高寒,另一首磊落阔大,丝毫不见小女儿情态,更无脂粉之气。这一番言谈间,已知这女子面上虽清淡自敛,内里却心地洞明、性情坚洁。

他知道信得过,但想到此事凶险,不愿她受到波及。

诗奴却继续言道:“不查清楚燕儿死因,我便永难安心。这不只是为她,也为我自己。所谓同命相怜、唇亡齿寒,已是这等污贱身世,若连死都不明不白,那便真是冤到底、哀到极。”

陆青见她眼中除去自伤自怜之外,更有一番坚毅难折之愤,便不再犹疑,将自己这边所查之事,选紧要的说了出来。

诗奴听后,低头默思半晌,轻声言道:“看来此事根由在那王伦身上。”

“清明那天,王伦上了那只客船,船上有一男一女。”“这对男女是什么人?”

“目前并不知晓。”

“王伦上了那船后,还有个人跟着也进了船舱?”

“嗯,不知那是何人。”

“以王伦身份,绝难进得了玉津园。请燕儿的,难道是那两人?燕儿骂李师师,李师师昨天恐怕也在玉津园。”

“眼下,不知王伦身在何处,也无处找寻李师师下落。只有寻见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才能解开其中隐情。”

“陆先生,能否请我两个姐妹一起来商议?其中一个陆先生见过,馔奴吴盐儿,她耳目消息最灵透。”

陆青略有些犹豫,吴盐儿心地虽非不善,却过于机巧,游移难定。

“陆先生放心,盐儿虽有些乖觉善变,但我们几个同气连枝,燕儿这一死,吴盐儿也一定有同伤之情。”

“另一个呢?”

“书奴卫簪花。十二奴里,簪花最安静守分,常日里难得听到她出声,只爱执笔写字临帖。她心思也最敏细,我们见不到处,她却常常能留意到。对她,陆先生更可放心,她从不沾惹是非,那张嘴比宫中玉函封得还紧。”

陆青从未与人共事,更何况是与这几个女子,心中犹豫,但见诗奴那坚定殷切之意,只得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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