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静待(2/2)
范大牙怔在那里,心里翻腾不止,由着娘将他拽向后院。出了那门道,他一眼见娘的卧房亮着灯,一个身影立在门前,正是那人,范大牙顿时站住了脚。娘一边抹着泪,一边狠命拽他,将他强拽了过去。
那人龇着一对门牙望着他,眼里竟闪着泪光。范大牙只匆忙瞅了一眼,迅即将头低下。那人却唤了一声:“望儿。”
范大牙一听,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娘说,“望”这个名儿是那人给他取的,那时娘才怀上他,那人正在应考,说盼着这孩儿能带来些名望。范大牙从小便极想听父亲唤自己这名,这时听到这干哑微颤的喉音,与自己当年所想,全然不同。如一双粗手摩过心头,无比陌生,让他极不自在,却又牵动魂魄,叫他浑身发颤。
娘又将他强拽进屋中,他趁背过去时,忙伸手抹掉泪水,站在墙边,低头不看那人。
那人坐到了桌边,抬头望着他,半晌才缓缓开口:“我对不住你们母子。这次进京,我原本想挣些银钱留给你们,谁知时运不济,事没做成,唉……”
范大牙猛然想到心头那疑问,不由得抬起眼,直望过去。油灯光下,那人瞧着异常疲惫痛悔,像是深秋将枯的老树,丝毫不见自小想望的那等强健温厚。他心中顿时生出一阵厌鄙,冷声问:“你做什么事?寻那紫衣客?”
那人目光一颤:“你知道了?”
“你女儿并没有被那些人劫走。”
“女儿?”他娘在一旁忙惊问。
那人忙说:“我是独自来京城,说女儿被劫,只为便于查找那——”
“你为何要寻那紫衣客?”
“只是一桩差事。我在淮南时,在一位官员府里做宾幕。这官员升迁,调回京城,我便随他一起来到汴京。他领了这桩差事,交托给了我,办得好,能有一千两赏银。我原想将这一千——”
“那紫衣客究竟什么来由?”
“我也不清楚,我只奉命寻见他。”
“那官员是谁?”
“我不能透露。”
“他又是领的谁的命?”
“那人已死了。”
“谁?”
“杨太傅。”
“杨戬?”
“嗯。清明那天,杨太傅死在虹桥上,这桩差事便也没了主。过了两天,那官员便叫我停手。我却念着你们母子,又无其他生财之途,心想杨太傅当初既然能许一千两银子,那紫衣客自然不同寻常,若能寻见他,即便杨太傅已死,恐怕也能设法换来些钱——”
“我们不要你的钱!你今天来这里,说这些,不过是想从我嘴里套出些话,好寻那紫衣客!”
那人忙要开口辩解,娘却在一旁抢过:“儿啊,你爹是实心挂念我们,他自家并没有多少钱,将才却给了我十两银子!”娘说着,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锭银铤,跑过来给他瞧。
范大牙一把夺过那银铤,走到那人面前,丢到他怀里:“这银子你拿回去。我从小没使过你一文钱,这辈子也绝不会用你一文。你也休想从我这里套到话!这些,你都休要再提。我只问你一句,你打算如何对待我娘?”
那人捏着那块银子,抬头望着他,目光闪颤,忽而又泛出泪来,他忙用手背拭去,垂头半晌,才沉声说:“我的确没说真话,杨太傅虽死了,李供奉接了他的职,他不知从何处得知我领的这差事,叫我继续寻那紫衣客,赏银涨了五百两……”
“宫中供奉官李彦?”
“嗯。你千万莫要说出去。此事我虽瞒了你,但若得了那赏银,我一文都不留,全都——”
“你莫再说银钱,我们不要!紫衣客的事,我也绝不会透露一个字给你。我再问你一句,你打算如何对待我娘?”
“我在淮南并没有妻小,虽娶过一房妻室,但那妇人家中颇有财势,见我连考不中,强逼我写了休书。这些年,我一直单身一人,依附于那官员,讨些衣食钱。我始终念着你们母子,可自家又这般落魄无能,没有银钱,无颜来见你们。因而想尽力做成这桩差事,置一院房舍,将你们母子接过去。你娘辛劳这么多年,我亏欠她太多,想好生赔罪,让她享几年安闲……”
娘在一旁听着,顿时哭了起来。那人再说不下去,垂头又抹起泪来。范大牙则怔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
五、棋局
陆青从东水门进城,想到王小槐,便顺路又去问了一道。
莫裤子并未回王员外客店,香染街那些店家这一向也未见王小槐的舅舅。他只得驱马离开,到街口时,见赵不尤坐在讼摊上,四边围了许多人,正在忙碌。他便没有打搅,沿着汴河向西慢慢行去。
行了一段,忽见一年轻男子迎面走来,身穿半旧绿绢袍,风神洒落,是萧逸水。两人相识已经多年,初见时都才十七八岁。那时陆青跟随师父游走四方,行至杭州,寄住在灵隐寺。萧逸水和母亲两人则在寺边赁居,门前摆了个茶摊,卖些旧书。陆青无事时,便去那里吃茶看书。两人年纪相仿,便偶尔言谈两句,虽未深交,却彼此适意。后来陆青到了京城,竟又偶遇萧逸水。两人仍是话语不多,也不彼此寻访,遇着便闲话几句,分开也各自不念。
走近时,陆青下了马,彼此拜问过。萧逸水说许久未见,邀他去旁边酒肆吃几杯酒。陆青心中有些郁郁难宣,便一同走进那酒肆,选了个临河的座儿,面对面坐下来。两人都不善饮,只要了两瓶酒,随意点了几样菜蔬。
饮过两盏,萧逸水问道:“我刚见过诗奴,他让我帮着找寻琴奴下落,并说你也在为此事奔走?”
陆青有些意外,他和萧逸水是闲云之交,从未共处过何事。他点了点头,简要讲了讲。
萧逸水听后叹道:“此事竟藏了这许多隐秘。我那义父、义妹都牵涉其中,如今连你也被引动进来。”
“你们仍住在烂柯寺旁?”
“嗯。”
“你仍天天去烂柯寺煮饭?”
“我只煮早饭,夜饭那弈心小和尚不肯让。”
萧逸水在杭州时,便天天替他娘去灵隐寺煎茶煮饭,服侍寺中一个和尚。萧逸水是他娘与那和尚私生,那和尚一时动性破戒,事后极为痛悔。萧逸水他娘却痴心不移,独自抚养孩儿,至死并未嫁人,并始终挨近那和尚,在寺旁赁居,却也并不去搅扰。
等萧逸水长到几岁时,他娘便叫他去寺里替那和尚做些活儿。那和尚受不得,便迁往他寺。萧逸水他娘却一再寻见他落脚之处,如影随形,绝不放手。
灵隐寺是最后一处。陆青随师父离开不久,萧逸水他娘便一病而亡。临死前,他娘命萧逸水发下重誓,不论那和尚去哪里,萧逸水都得寻见他,并在寺旁赁居,去那寺里替那和尚煎茶煮饭,到那和尚死为止。
那和尚便是乌鹭,此事只有陆青知晓。
他不由得问:“那和尚如今不再避你了?”
“他早已明白,逃也逃不开。他天天替我娘念经超度。”
“果真是一念系一生,一行牵一世。你也不再怨恨他?”
“自因种自果,彼此各了缘。”
“好,来饮一杯。”
萧逸水放下酒盏,笑着叹道:“我娘的结并未解尽,他又迷于棋道,为一着棋,竟帮那蔡行劫掠妇人。”
“讼绝讲了此事。”
“这是一件,还有一件,外人并不知晓。”
“哦?”
“烂柯寺里住了个老和尚,那老和尚也教了他一着棋式。”
“什么棋式?”
“梅花天衍局。”
“他不是已从蔡行那里得了?”
“这棋局一式共有五着。蔡行只教了他一着,那个老和尚又教了他一着。”
“那老和尚有何来历?”
“他俗名邓洵武。”
“前枢密邓洵武?他不是在正月间暴病而亡?”
“他是诈死。”
“哦?他为何要诈死?”
“缘由不知。几天前夜里,他儿子邓雍进身穿便服,偷偷来探他。那和尚师徒两个在做晚课,我正巧在隔壁清扫禅房,听见他们父子说话,才知晓他身份。”
“邓洵武精于棋道,梅花天衍局是他所创?”
“不,是一瓣梅花。”
“梅花?”
“正月初,官家召邓洵武进宫对弈,棋到中盘,演作僵局。官家思谋良久,都未寻到解局之法。不想棋枰旁瓷瓶中插了一枝梅花,其中一瓣飘落下来,落到棋枰上,其位恰是一手妙绝之招,顿时解了那僵局。”
“难怪叫梅花天衍局。莫非是官家不愿叫人知晓,这妙着儿由梅花偶然指点?邓洵武自然也迅即觉察,为避祸才诈死?”
“恐怕不止,我听他父子提及了紫衣客。”
“紫衣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