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围困(1/2)
休休!
——宋徽宗·赵佶
一、铁骨
宋齐愈越来越觉得无力。
考中上舍魁首之后,他先后只任了些闲职,每日不知在做些什么。朝廷被梁师成、王黼、朱勔等人把控,耗费数千万贯,换得燕京一座空城。天子却为自己所设梅花天衍局一举功成而欢喜无比,给那些人纷纷加官晋爵。却不知王黼括检丁夫钱,引得万民怨怒,方腊、宋江之乱才平,山东、河北又盗乱纷起。
宋齐愈觉着自己深陷一座无边泥沼,欲争无力,欲怒又不知该怒何人。当年那满腔豪情如同一团雪,落入这淤泥中,不知不觉间,便消散无踪。
每日理罢那些繁冗案牍文书,他便独回那赁居的住处,关起门呆坐,心中不时想念章美和郑敦,然而,一个已经回乡,一个不愿见他。除此之外,再无想见、可见之人。他从未如此孤单,因而越发渴念莲观。寻了五年,却始终未能打问到莲观丝毫消息。他甚而觉着,莲观恐怕只是梦中之人。
前两年,王黼、蔡京相继被罢免,李邦彦任了宰相。李邦彦喜好年轻才俊,将宋齐愈升为右谏议大夫,职在规谏讽喻。凡朝廷有阙失,皆可廷诤论奏。宋齐愈闲闷五年,原本已觉着自己行将就木,听到这信,顿时激出一身汗,如同久病之人,得了一剂救命汤药。
他领到新官服,曲领大袖朱红官袍,横襕,革带,乌纱幞头,乌皮靴。穿戴齐整,每日不到五更,便赶到待漏院,亟待早朝。然而,到了朝堂之上,他这等新进后辈全无开口之机。即便偶尔能上奏一二事,但凡涉及朝政缺失,立即便被打断。面奏不成,他便书奏。那一份份奏文也如雪片飞落泥沼,全都不知下文,他灰心之极,不由得生出归田之念。
然而,北地忽传战报,金兵分东西两路南侵。一路以皇子斡离不为帅,寇燕山,守臣郭药师叛敌,燕山诸郡皆陷,金兵直驱河北;一路以国相粘罕为帅,寇河东,守臣李师本叛降,忻、代二州失守,金兵围困太原。十二月中旬,金兵前驱逼近黄河。
朝廷震惧,朝堂之上却无人商讨战守之策,大臣纷纷争献避逃之计。宋齐愈站在朝班后列,听了许久,再难忍抑,不由得亢声言道:“安时食君之禄,危时正当捐躯报效。金兵未至,胜负未明,竟已怕到这地步!岂不堪羞!”然而,只有他前列几个大臣回头漠然望了他一眼,随即又都转过头去听宰臣商议如何避逃。
宋齐愈悲愤至极,眼中顿时涌下泪来,而这泪,无益无谓,空流过后,只被风收去。
他万万没想到,天子竟禅位于太子。二十三日,急命皇太子入居禁中,覆以御袍。翌日,太子即大位,御垂拱殿见宰执、百官。宋齐愈站在朝班之中,仰头望向这位新天子,年仅二十六岁,面色苍白,身子微微发颤,如同这大宋江山一般。他心中越发不安,却只能随着百官山呼舞蹈、恭贺万岁。
正月一日,新天子御明堂,改元靖康。
其间,朝廷仅有之防守,是遣节度使梁方平率七千骑守黄河重镇浚州,步军都指挥使何灌将兵二万扼守河津。
正月三日,传来急报,浚州不守,梁方平战败,烧桥而遁。何灌军马望风溃散,金兵渡河。
当夜二更天,道君太上皇帝乘小舟,出通津门向东逃奔,只有蔡攸及内侍数人扈从。皇后、皇子、帝姬相继仓促追随,百官、侍从也纷纷潜逃。
过了两天,宋齐愈才听闻,太上皇嫌舟行太慢,便改乘肩舆,仍嫌慢,又从岸边寻到一只搬运砖瓦的货船。船上饥饿无食,从船工那里要得一张炊饼,和蔡攸分食。一夜行了数百里,到达应天府。才馆于州宅,寻得衣被,买了骡子乘骑。一直奔到符离,才寻见一艘官舟。到泗州,蔡京、童贯、高俅等人才追到。童贯率领三千胜捷兵扈从,南奔镇江。
这时民间也才听闻消息,汴京城顿时大乱。宋齐愈行在街头,见百姓纷纷背包挑担、推车赶驴,四处乱奔,满眼仓皇,到处哭嚷。昔日繁华安宁之都,顿时变作危乱逃离之地。
他心乱如麻,一路来到尚书省政事堂,里头空荡无人,纸笔散落一地。碰到一个匆忙疾奔的小吏,忙拽住询问,那小吏说:“连官家都要逃了!”“官家不是已经东幸?”“不是老官家,是新官家。这会儿已在祥曦殿整备车舆銮驾!”
宋齐愈忙奔到祥曦殿,见一群禁卫披甲执兵整齐守候,乘舆也已陈列在殿庭,许多宫人内侍正在慌忙搬运袱被。他心中一阵悲恸,这大宋恐怕真要覆亡。
这时,旁边忽传来厉声喝问。他扭头一看,是个四十来岁官员,身材瘦挺,名叫李纲。原只是太常少卿,掌管祭祀灯烛器物,因亢言上奏守战之策,得新官家信重,昨日才诏封为副宰相。这新官家先也欲逃走,李纲昨天极力死劝,新官家才点头应允留守,谁知今天又转念欲逃。
李纲厉声问那些禁卫:“尔等愿以死守宗社?还是扈从以巡幸?”禁卫一起高呼:“愿以死守宗社!”宋齐愈听了,心头顿时涌起一股热血,眼泪随即又涌了出来。谁说大宋无人?这些铮铮男儿,刚骨仍在!
他见李纲拉着殿帅一起快步登上御阶,忙也跟进到殿中。见李纲亢声劝谏:“陛下昨已许臣留守,今复又行,何也?且六军之情已变,彼有父母妻子皆在都城,岂肯舍去?万一中途散归,谁人卫护陛下?且虏骑逼近,彼知乘舆之去未远,以健马疾追,何以御之?”天子听后,低首不言,半晌,才犹犹豫豫应了一声:“辍行……”李纲忙大步出殿,高声宣谕:“上意已定,留守宗社!敢有异议者,斩!”
那些禁卫听后,一起拜伏在地,高呼万岁,其声震天。
宋齐愈跟到殿外,看到这些铁骨男儿,泪水重又涌出……
二、英雄
崔豪三兄弟这几日极忙。
听到金兵要来,老官家和蔡京、童贯那些大臣全都逃往东南。崔豪却大乐,他带着耿五、刘八赶到蔡京府里,那府里人果真全都逃走,大门都没有锁。他们进去后四处一瞧,各房中箱柜大多都被搬空,值钱的物事却仍极多,随意丢在地上的银烛台,便至少得几十贯钱。
他们便在那些空房里到处搜找,数百间房屋,才搜了几十间,便已搜出一大堆铜银器皿,一辆太平车都装不下。刘八又寻出一只箱子,里头全是亮眼的银铤,他和耿五则各自找出一匣珠宝钗环。
他忙和两人商议:“将才寻出的这一大堆太笨重,咱们三个不好搬运,不如叫其他兄弟来分了,咱们只拿这银子和珠宝。”于是他们背着那银箱和宝匣,跑到南城郊外一片僻静林子里,挖了个坑埋藏起来,做好记号,这才又进城,寻见那些力夫朋友,让他们去蔡京府里搬那些器皿。
他们三人则又奔到梁师成府宅去搜寻,到那里时,却发觉已经有许多人在里头翻寻。好在这府宅也有上百间房舍,各寻各的,并不妨害。这回他们从一个柜子下发现了一个暗室,里头满满一屋铜钱,不知藏了多久,串钱的麻绳都已朽坏,轻轻一拎便散了。
惊喜过后,他们倒犯起愁来,盖好那暗室门,悄声商议了一阵,才留下耿五守住那里。他和刘八赶到城南那林子里,刨出银箱,各取了几锭出来。刘八去蔡河寻买了只货船和几百条麻袋,他则买了辆厢车,配了三匹马。驾着那马车,又寻见几个力夫朋友,从梁师成府宅侧门进去,用麻袋装了钱,搬到车里,运到蔡河那船上。来回奔忙了数十道,到第二天,钱麻袋已经将那货船装满,暗室里却还剩一半。
装了最后一车后,他便和那几个力夫朋友告别,叫他们自家搬取,他和耿五驾着车准备离开汴京。车过太平兴国寺,正准备往南拐,猛听到东边一阵欢呼叫嚷声。他有些好奇,便继续向东,来到皇城西角楼一望,惊了一跳。宣德楼前站满了兵将,恐怕有几万人,都仰着头,朝楼上欢呼万岁。他也顺着仰头望去,隐约见一个绛纱袍、黑幞头的年轻身影站在楼上栏杆边,莫非是那位新官家?
随后,一个人站到新官家身旁,展开一张锦轴,朝下面朗声宣读,崔豪听不太清,但那人每念一句,底下数万兵卒便一起高声喊:“诺!”那声响海潮一般。那新官家决意迎战?
听到那如潮之诺,崔豪心中摇荡、血直冲头。他转头望了一眼耿五,耿五脸竟也涨得通红,眼里还闪出泪来。他顿时想起自己时常念叨的“英雄”二字,盼着有朝一日能好生施展一回。这时不正是那时机?他笑着问耿五:“杀几个金兵再走?”耿五眼中冒光,用力点了点头:“刘八恐怕不肯。”“那便叫他守着钱。”
他忙驱马赶到城南金水河湾,寻见守船的刘八。刘八听了,果然不情愿。他们便先划着船,到下游寻见一座临水磨坊,那家人正忙着收拾逃走,崔豪便拿出一锭银子,买下了那磨坊。房里堆了许多麦秸,他们装了许多袋,垒在钱袋上,遮掩好后,把船划到磨坊下头。三个人在麦秸堆上歇了一夜,第二天,留下刘八守着那船。他和耿五各拿了根铁叉,一起赶回城里。
才一天,城里竟大变了模样。四面城墙上都齐整布满执刀拿枪的禁军,城里不时有禁军小队往来巡走。再不见满街乱奔的人,街坊间那些店肆住户都安心了不少,有些店铺重又开了门。
他们两个扛着叉子来到北城,见城上城下尽是官兵,正在忙着修楼橹、挂毡幕、安炮座、设弩床、运砖石、施燎炬、垂檑木、备火油。往来呼喝,却并不匆乱。
崔豪听见城楼上有人在笑,抬头一望,竟是汴京五绝,讼绝赵不尤、斗绝梁兴、牙绝冯赛、相绝陆青,笑的那人是作绝张用。他们正看着几个匠人修造一座楼橹。
冯赛一扭头,一眼望见了崔豪,忙招了招手,随即和陆青一起走下城墙,来到崔豪跟前:“崔兄弟,这城头守具需大量木料,我已寻见一个木料商,他答应捐助,却没有人手搬运,崔兄弟能不能寻些力夫朋友相帮?”
崔豪却先问:“金兵到哪里了?”
“已到了城西北牟驼冈,恐怕明天便能赶到这里。”
“那里不是军马监?我去过一回,里头尽是刍豆,堆得山一般,如今都成了金兵的马料?”
“时间紧迫,得赶紧修好这些战具。”
“好!我这便去寻那些兄弟!”
“多谢崔兄弟!木料场在西城外金水河二里地。”
崔豪忙和耿五跑回城里,分头去寻人。那些力夫大半忙于寻自家后路,不肯在这时节白干,却仍有一些热血汉子,愿为杀贼护城效力。到中午时,他们各自寻来三四十个,一起聚到那木料场,帮着搬运装船。冯赛和陆青分头督运。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那些木料才算搬完。他们正躺在岸边歇息,其中一个力夫忽然指着西头叫起来:“那是什么?”崔豪顺着一望,惊了一跳,河水上游驶来一队大船,前后恐怕有几十只。最前头那只船上竖着血红大旗,旗下黑压压立满了人,逆着夕阳看不清楚,只能隐约辨出那些人身形都极健壮,身侧都闪着刺眼寒光,兵器?
“是金兵!快跑!”崔豪忙爬起身,叫起那些力夫,一起往城里拼命跑去。一路上见到人,都大声叫唤,让他们快逃。到了城门下,他们一起朝城上兵卒大喊:“金兵来了!”守门的禁卒等他们全都进去,忙关上城门。城里那些将官兵卒全都慌乱起来,被掀了窝的蚂蚁一般,四处乱叫乱跑。
这时,城头有人高声喝道:“莫要慌乱!各守其位!”崔豪抬头一看,是讼绝赵不尤,身穿盔甲,立在城墙边,威严之极。他心里一阵羡叹,这才真是英雄。
那些将兵们听到这声呼喝,顿时静下来,随即忙去寻各自职守,四下里顿时好了许多。不多时,一队人护着一个清瘦文臣快步走到西水门。崔豪听那些人唤他“李右丞”,才晓得此人便是新任副宰相李纲,满朝文武,只有他坚意防守、抗击金人。这京城从天子到军民,靠了他,人心才安定下来。
李纲疾步上到城头,四处安排部署起来。城上越发肃然,四周也顿时静了下来。李纲立在城墙边,高声问:“须募两千敢死之士,去城外迎敌,何人愿往?”
“我!”“我!”接连两个人高声应道,是赵不尤和梁兴。
崔豪忙仰头大喊:“我!”耿五也急忙跟道:“我!”
接着,城上城下,不住传来:“我!”一声声如同重槌击钟,不多时便集齐两千人,整齐排列城下,每人发一根一丈长钩、一把大刀。崔豪和耿五握钩佩刀,立在赵不尤、梁兴身边,心头从未如此振奋。
城门打开,他们大步走了出去。李纲同时又命兵卒,分作几路,一路搬运拐子弩,摆列在城外水边;一路在河水中流安放扠木;一路则就近去蔡京家急速搬运山石,堆在水门中,挡住入口。
崔豪他们这两千人则等在岸边,那三路尚未就绪,金兵大船已经驶到。这时,天色已经昏暗,却仍能看到船上那些金兵各个剃头扎发、耳戴金环,极其凶悍。崔豪从未怕过人,这时看到大船驶近,那些金兵的脸也越发清楚,个个眉凶肉横,他手心不禁冒汗。身边的耿五更是抖了起来。崔豪忙低声说:“莫怕!跟紧我!”
等那大船靠近后,赵不尤大喝一声:“钩!”
崔豪忙将长钩,伸向那船舷,用力一勾,死勾住木板。其他几十根钩子也纷纷勾牢。赵不尤又高叫一声:“拉!”
他们一起使力,将那大船拉向岸边。这时,身后的拐子弩抛出石块,凌空砸向大船,砰砰砰,接连砸中船身,十几个金兵被砸倒,船板也被砸穿。
梁兴猛然高叫一声:“杀!”便挥刀冲到船边,向船上金人砍去,一刀便砍倒一人。
崔豪忙也跟着高喊一声,和耿五一起冲了过去。船上那些金兵被石头砸得先乱作一团,这时却各个舞刀,怪叫着跳下船来厮杀。崔豪已全然忘了怕,迎向一个金兵狂挥乱砍,那金兵被他吓得退了半步,脚底在水中打滑,崔豪趁机一刀将他砍翻。生平头一回真正砍中人,看着那人龇牙怪叫着栽倒,血从脖颈处喷涌,他心头一阵发悸。但又一个金兵怪叫着冲来,他无暇多想,也大喝一声,挥刀迎了上去。存了多年的气力,积了满腹的憋闷,这时一起发作,他高声嘶吼,奋力挥刀,砍倒一个,又一个,又一个……
耿五和其他人也拼力奋战,不多时,一船的金兵全都被他们砍倒在水边。那只船也被石块击碎,散作十几截,漂在水上。
崔豪大口喘息着望向旁边,见耿五满头是血,仍在怪叫。“你受伤了?”“没有,这些是贼蛮的血。”
这时,旁边又响起呼喝声,赵不尤带着另一群人去勾第二艘船。崔豪忙和耿五奔了过去,又冲到船边砍杀起来。
几十艘敌船,一艘接一艘,似是永无穷尽。崔豪不断勾、砍,已记不得来了多少船,砍了多少人。他也如耿五一般,浑身上下都是血,那血不住渗进嘴里,他便当水解渴,全然不觉其腥。
直杀到半夜,他已没了一丝气力,刀都握不住,那金兵船只仍源源不绝。他腿一软,躺倒在岸边,竟昏昏睡去。直到被人踩醒,他忙坐起身,抓起身边的刀,借着城头火光,见河上仍有金兵船只驶来,岸边也仍在厮杀。他浑身酸软,却一咬牙,又站了起来,大喝一声,冲了过去,重又挥刀,向金兵砍去。
直到天明,最后一艘船被砸碎,船上金兵全都毙命。崔豪才跪倒在水边,大口喘息。此时,一个幼童恐怕都能将他杀死。
半晌,猛然想起耿五,他忙咬牙站起身。这时才发觉,两千敢死之士,活下来的恐怕不足二百,一眼望去,岸边躺满尸首。他顿时怕起来,忙嘶声唤着,找寻耿五那黄锦衫。那衫子是从梁师成宅里寻见,耿五当时穿上后,还笑称自己穿了黄袍,也能做太祖。可地上那些尸首全都被血泥浸透,哪里还能辨出颜色?
他叫喊了许久,泥中躺的一个人低应了一声,腋处隐隐露出一些黄锦色。他忙过去抱住,抹去那脸上血泥,是耿五!他叫唤数声,耿五才微微睁开眼:“杀了十来个……我,我去寻小韭……这回我要及早跟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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