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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鲁汉斯克百合花(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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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风浪交加的河口之后,再看眼前这段平静的河流,我不由得想起一位美丽的埃文基妇女,像这样的天生丽姝我在战前还从没碰见过。过去她们全都是罗圈腿,翻鼻孔。可这位埃文基妇女穿一身色彩绚丽的日本衣裙,坐在图鲁汉斯克浮船码头附近的圆木上。在她身旁歪歪倒倒地坐着一个像从脏水里爬出来的男人,脸上头上全是伤疤,手指只有半截——在北方就有这种人,他们在那些简易木房、过冬小屋和形形色色的栖身之处耗得精力殆尽、疲惫不堪,叫你一下子都分辨不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还有一个埃文基男人,好像是一家子的,又像不是一家子的,坐在那妇女的另一侧,他穿着一双齐大腿根的胶皮靴,嘴里叼着湿烟头。

在这三人面前的石块上摆着一瓶名贵的白兰地和一只被脏手抓过的杯子。那个埃太基姑娘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只有她才看得见的什么东西,用手摸索到酒瓶,往杯里倒满酒,慢慢地呷着,接着用牙从整包的香烟里叼出一支,不由分说地抓起同乡的手,借他的烟对上火,然后把人家的手往旁边一甩,又凝神看着前方。深沉忧郁的眼神流露出极度的悲痛,这种充满古老情趣的哀伤使人对她产生无限的怜爱,真想了解了解她在想什么,她在白雪皑皑的山峰那边看见了些什么,还是在想“怎样闲荡一番”?

我的第一个想法(那是通过思考得出的):她是个酒鬼,而且是个放荡的女人。这个美丽得出奇的北方女人穿的是最时髦的衣衫,却又沾着脏腻,等不到这衣服由脏变坏,她很快就会把它扔掉,马上裹上一件新的。我接着产生的另一个想法是下意识的,但更强烈。其实不是什么意识,不是的,这只是一种男性常有的不安本分的情绪,我觉得这个自由自在的美人儿正在向我发出呼唤。

第二天,我坐在下通古斯卡河岸边钓鱼,忍受着蚊子叮咬,心里想着那个美人,我感到痛苦烦恼。她像谁?她让我想起谁来了呢?我忽然发现:像它,像这条河流——下通古斯卡河。我领悟到,它,这条下通古斯卡河,从今往后将以无言的悲戚呼唤着人们,把人们招引到它身旁。它身穿石制衣裙,沿边镶着各种饰物:有的地方是永不消融的冰晶,像光耀夺目的沉甸甸的金刚钻;有的地方是两岸火红姣艳的鲜花,像两条花边;有的地方是长着水珠晶莹的羊胡子草的石岬、青青的草地、满布砾石的河湾,还有那不顾一切从密林里寒气森森的残枝败叶中冲出来的湍急的溪流,以及一切有生命的、能发出声响的、使河水得到慰藉的生物,所有这一切都将使人们永远铭记着这条饱经忧患的愁河。

在原始森林和林中沼泽地的上空,虚幻地呈现出远山白色的群峰,远近错落,高下相间,此刻,一切生灵连跑带爬,逃向群山那边,以躲避蠓蚊的围攻。只有我和阿基姆听任蚊子肆虐,依旧流连在林中水流湍急的小溪旁,观赏着野性难驯的流水绘出的那幅烟雾缭绕、令人心醉的奇景。我们那顶橙黄色的帐篷转眼之间变得灰黄灰黄的,显得有点儿脏。原来那是蚊子嗅到了人血的腥味,立刻飞来,在帐篷上密密麻麻地盖了一大片。它们叫人不得安生,叫人无法吃饭、睡觉、思索。烈日当空的时候,北方的蚊子,寒地的产儿,受不了这热气,纷纷躲到草丛里,于是林边灰白的草便微微颤动起来,发出一阵咝咝声。阿基姆点着烟草,熏赶帐篷里的蚊子。他穿好“拉锁衣”,坐在那儿,屏住呼吸,听着头顶上一阵阵的嗡嗡声,不时大声地喊着,叫我快躲起来,见我不理睬,他便慢条斯理地说:“唉,你不懂!要是让它们叮上了,可就没命啦!”

我带着一小瓶“德塔”牌防蚊油,身上穿着一件海军的涂胶轻便上衣,里面还有衣服和衬衣,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了,但蚊子照样还找到可以叮咬的地方,像眼皮、鼻孔、嘴唇,甚至还钻到手表底下叮手腕,穿过长耳风帽蜇脑袋。多少年来我梦寐以求地想在北方的河边坐坐,钓上一些还不知道怕人的鱼儿,领略一下大自然的静谧——我未必还会有机会来北方了,年龄、身体都不允许了,现在我难道能因为蚊子而放弃难得的机会,打退堂鼓吗?

茴鱼和折乐鱼沿通古斯卡河溯流而上,三三两两地窜进各条冰冷的支流里藏身,淡水鲑鱼的汛期已经结束。不过,间或还能钓到本地的西伯利亚茴鱼和一些懒散的、喜欢中途歇息时随意离群戏耍的淡水长尾鲑鱼。鱼儿咬钩时可有意思啦!钓鱼竿我下了两根,一长一短。不知怎的,鱼儿都爱找长的那一根,我把它下在林中溪流的下方,这儿的水喧闹着涌进傲慢汹涌的通古斯卡河。钓竿的坠子有两大粒霰弹那么重,不然渔具会让河水流沙冲走的。林中小溪里的水比泪水还要清澈,但不管怎样,经过森林时总会有各种小生物、瓢虫、跳蚤、毛毛虫掉到里面,还有石头沙砾下面各种各样的小生物也会被水带走。难怪本地茴鱼和淡水鲑鱼都机灵地守住溪流出口的地方,常常像贼似的扑打抢食。

我等着大鱼来吞钩——长途跋涉而来,岂能空手而归?!果然,长钓竿上的钓丝被扯了一下,逆流移动,接着猛地被拉向河水深处。钓竿梢纤细的末端颤动起来,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拽着,弯得像个问号似的。

我急忙把钓竿抓牢。

在这之前我已经钓到五尾茴鱼和四条当年孵化出来的小鲑鱼了,它们咬钩时同这回可不一样。紧张的心在提示:“上钩的是个大家伙!”我急忙回想着钓丝够不够粗,结子是否打牢,小虫是否放好?钓丝没有毛病,拴得也很牢靠,鱼钩是大号的,钓竿梢也经过试钩检查。这鲑鱼还磨蹭什么呢?它是个滑头还是个傻瓜?说不定它咬住了蚯蚓的一头就在等我用力猛扯,白白奉送它一块我这里已经所剩无几的肥饵?

管它呢,豁出去啦!我没有扯钩,只悄悄地把钓竿挪了挪位置,引起的反应是——猛地一拽,我差点儿叫竿子脱手!一条鲑鱼弓着身子反弹窜跳起来了!我无法把它拖到岸边,无法叫它不动,无法把它提起来,让这凶猛的家伙在空中呛气。倒是鲑鱼在牵掣着我,而不是我在降服它。好在渔具的各个部分都牢靠、结实。看来这条大鱼把蚯蚓连同鱼钩一起全吞下去了,要不它早溜之乎也。就是说,刚才鲑鱼停在湍流中,安安稳稳地品着蚯蚓的味道,因此钓竿便像个问号似的弯了起来。喔!我这人可真行!可真行啊!要是冒冒失失,疏忽大意,那就只好“此致敬礼”——完了!我打猎时的确常常有这类事,有时猎物都快挨到脚边了才射击,可有时却让鸟儿飞出快两俄里了再放枪!但这一回,你可逃不了啦!我是耐足了性子!鲑鱼拖着鱼竿游过来游过去,乱蹦乱跳,拼命想争到自由,回到它那广阔的天地中去。我也跟着在岸上来回奔波,说什么也不松手。忽然,大鲑鱼似乎明白过来:人们不会把它放掉,它回不到河里去了,于是猛然冲向河岸,它背上那神圣的鳍(在西伯利亚习惯于这样称呼脊翅)把水面劈开。这条鲑鱼又犯了一次错误,不过是一生中最后的一个错误了!我于是飞快地扑到岸边,把这条拼命挣扎,碰掉了不少银青色鳞片的漂亮的黑脊背大鱼扔到发暗的沙地上,再一脚把它踢到一边。我高兴得跳了起来,得意地嚷嚷着,管自己叫老渔夫。其实鲑鱼如果想跟我耍花招,就不该向岸边冲过来——转眼我就要把钓索绞紧,再活动可就不容易了!总而言之我是个能干的好汉,鲑鱼呢,对人也厚道!瞧它就这么上钩了,落网了,它带给我的这份高兴劲儿,即使不够我后半辈子享受,也够享受很长一段时间的了。

周围渺无人迹,你可以随心所欲,哪怕回复到童年的天真也行——我这就亲了亲鲑鱼那沾满沙子的有股犟劲的尖脸面,然后把它带到溪水旁,抛进四周围着石头的水潭里。鲑鱼在这狭窄的水坑内马上活跃起来,拍溅着水,搅起了水底的淤泥,撞击着周围的卵石,想立即逃跑,结果只落得个蹦到潭外,晾在石头上。它又扑腾了半天,才重新回到舒适的水里……

这一夜还有几尾大鲑鱼前来光顾钓饵,但我再也没能得手——这些家伙全都比我狡猾、比我有力气。

我盼着白天,没有蚊子叮咬,好喘口气休息休息,哪怕稍稍睡一小会儿也好。可是盼来的这个白天却十分闷热,在帐篷里人都快给憋死了。我穿着汗透的衣衫,气喘吁吁,昏昏沉沉地向树林走去,满心希望能找到些蚯蚓,顺便也歇歇凉。可是我刚一走进这个到处长满青苔、树身虽细但却爬满各式霉菌的小树林里,便立刻感到窒息、闷热不堪。我一下明白过来了,这里除了钻进我嘴里、耳朵里的蠓子之外,再不会有其他活动的东西。各种动物、小生物全都跑到高山大岭通风的地方去了。在死气沉沉的森林里,只有靠积雪哺育的溪流还能生存,还在欢乐嬉戏,自由呼吸。不过这里没有一点点空间能让它稍稍伸直,略略舒展一下,获得安适。它像一头受惊小兽,低声吼叫着在滑溜溜的石头当中到处乱窜,有时几乎完全陷进冲洗干净的树根下面,失去踪影,有时又被什么东西挡住去路,于是激动异常,泡沫横飞,来回打转;但经过日冲夜磨,总算冲出许多沟沟,于是它可以由这丛石堆跳到那丛石堆,像小蛇似的在乱石的缝隙中蜿蜒蠕行;等来到沙砾坡地,便又被肢解得七零八碎,最后好容易汇到一起,奋力穿过岸边被流冰堆积起来的垃圾(这些烂糟糟的东西差点没把它堵住了),冲出原始森林,奔向通古斯卡河。

这条醉汉似的水流,把洁白的水沫衬衫当胸撕得粉碎,无所顾忌地向前闯了几百俄丈。这样自由自在地奔跑使它乐不可支,快活得咕嘟咕嘟直叫,猛地一下扑入下通古斯卡河,活像孩子投入慈母怀抱,顿时安静了下来。一到冬季,野性难驯的林中溪流便沉入寂静的冰雪梦乡,披上雪白的素服。有谁会知道,在白雪覆盖的树木中间,在厚厚的雪被下面,有条原始森林的溪流正在酣然沉睡,一直睡到来年那幸福的时刻,太阳将把它唤醒,它重又兴高采烈地奔腾跳跃,欢呼夏日的来临。

我明白已不可能在这儿找到蚯蚓,便折了根嫩枝,用牙把树皮撕掉,一边嚼着那多汁的嫩芽,一边从这块石头跳到那块石头。正当我跳出挡路的乱石堆时,突然在冰草、莓系草、凌风草和各种又高又细的杂草丛中看到了一株百合花——那样晶莹欲滴,那样娴静幽雅!在这灌木林和河边的草丛中间它正悄悄地绽开那娇艳的花瓣。

“萨兰卡!萨兰卡!”我乐得忘乎所以,像疯了似的,差点没从石头上滑到冰水里。

在我们家乡一带把各种百合花都叫做萨兰卡。其中人们最爱栽种的是一种亭亭玉立的优种百合,它开的花是雪青色或瓦蓝色的,像雄鸡的彩色羽毛那般美丽,花瓣油润鲜亮,像刨花一般卷曲,我们小时候可吃够这种花瓣了。也有一些生长在高山上的萨兰卡,花瓣殷红得就像注满了儿童的纯洁的血浆,乍一看真以为是手工艺品。其实这也的确是世间罕见的艺术珍品。至于人们,他们总是把一己的私意强加于自然,随意改换色彩,矫揉造作地毁坏自然的本色。

我双膝跪下,探手去触摸萨兰卡,它哆嗦了一下,蜷缩起身子来领受人手上的暖气。花儿红若朱唇,形似小喇叭,花心深处像覆上了一层白色的天鹅绒,寒霜雾凇似的花粉像在透出丝丝意想不到的暖意。不由得使人想起海外那充满神话色彩的仙人掌的艳射怒放的花朵。

“可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呢,我可爱美丽的小花儿?”我那被蚊虫咬肿了的眼皮眨个不停,难道我变成这么多愁善感的人了吗?不,不是的,蚊子闹得我两天两夜没合眼,我累了……

甚至在这片人迹罕到的荒凉的河岸上,我对自己这种脉脉柔情都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真想在什么人面前为自己申辩几句。我小心翼翼地从球茎上掐下百合花,好待来年它再破土而出,重新开花。花儿在我手上洒落下一些雪白的小小颗粒,花柄快蔫了,无力地垂下。我把萨兰卡轻轻放进潺潺的水流中,离我下钓竿不远的地方。大概是因为离开了那阴冷昏黑的针叶林,来到了明亮暖和的地方,沐浴在清新的雪水里的缘故,花儿信赖地怒放开来,宛如一颗娴静寂寞的心儿突然被炽热的爱情所照亮。我好像觉得,野性难驯的水流明显地变得安静甚至温顺了,它轻抚着洁白的花蕊,花蕊上三颗褐色的小种子活像依稀可见的小准星。

后来,我曾翻遍了各种植物标本手册和资料,但怎么也找不到这种萨兰卡。有一次我在画册里看见有一种花像它,但名字叫“达宛儿百合花”。我于是断定,今后再也不会看到那种萨兰卡了。可是有一回,在南方一个精心护养的花坛中,有一朵图鲁汉斯克百合花竟笑盈盈地出现在我面前。不过小牌子上写的却是“雅丽的瓦罗达”。

天晓得这南方的“瓦罗达”是如何长途跋涉跑到图鲁汉斯克那荒凉边远的地方的,看来一路仆仆风尘使它那过分招摇、异常惹眼的艳丽姿色略有几分消减。不过情况也许恰好相反?莫非正是幽雅的北方小花漂过江河海洋,顺流南下的时候,风暴卷起了它的种子,四散飞飏,于是在漫长的旅途中留下了美名,而炎热火红的太阳又给它披上了一身艳装?炎炎烈日把花儿晒得发紫,南国之夜又给它浓浓地抹上一层墨色,使百合花更添了几分刚劲,卷曲的花瓣看上去已不太像花瓣了,倒更像一只只炸虾。不过在百合花的深处,在喇叭形的底部,还能看到花蕊隐隐发白,羞涩地映亮了整个花托。花籽无所顾忌,大模大样地探身花外。它们不是两颗三颗,而是成把成束;它们一颗颗饱满成熟,在闷热的花心中折磨得筋疲力尽,沉甸甸地低下头来,恨不得马上落地生根,开花结籽。

图鲁汉斯克百合花不是手栽的,无须人精心照料。它吸吮着冰冷的陈年积雪的水汁,领受着茫茫雾霭的抚爱,苍茫的夜色和不落的太阳都在守护着它,给它孤寂的生活带来温暖。这里的百合花从来没有见过漆黑的夜,只有在沉闷的雨天或破晓的时辰,当阵阵寒气从冰峰雪岭袭来,团团冷雾从附近阴森的树林腾起,它才会闭合起来,保护自己的花籽。

过去的情况是怎样的——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我在遥远荒凉的下通古斯卡河岸上发现了这朵可爱的小花,从此这朵花便盛开在我的心中,永远不会凋零。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这是个昏沉沉的更加闷热的黑夜,四周寂静得让人觉得耳朵里老是嗡嗡作响。我脏极了,一身汗臭。忽见石岬后面窜出一条小木船,正翘起船头向我这边疾驰而来,一头冲到了岸上。

“哎,朋——友!”两个男人,浑身血迹,在船上喊叫着。“你要什么就随便拿吧!快给点防蚊油擦擦!这个咬呀!叮呀!喔唷……唷……简直没法说!”我把那一小瓶防蚊油递给他们,他们边哼哼边涂抹,像得救似的透了一口气:“上——帝——啊!”这些渔人沿着通古斯卡河往上游追赶茴鱼,鱼没追着,却喂饱了蚊子。这会儿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粗野地咒骂着蚊子:“哎!转悠个啥,嗡嗡个啥!还要干什么?你们咬去吧,混蛋!我涂了满身油,喜欢不喜欢?不中意了?!”为了向我表示谢意,他们要我收起钓竿,同他们到图鲁汉斯克去共饮几杯。

我谢绝了,他们遗憾地说:“那可会给蚊子咬死的!”说罢给了我一些蚯蚓,便开动马达,风驰电掣地飞驶而去。

有了这些新鲜蚯蚓,我又钓到一尾鲑鱼和几条小鱼。这时地面的热蒸气更浓了,空气凝滞了,蚊子也多了。我端坐着,把双手插到袖子里,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我可真后悔没有同意跟渔人们一道离去。

就在我们去图鲁汉斯克的路上,阿基姆赞不绝口地夸他地质勘探队的那些伙伴,说这些不知疲倦的地下侦察兵们,必要的时候是能把什么都送往月球的。不过这北方地区,人事变迁比任何别的地方都要快得难以估量。阿基姆那些行踪飘忽的战友已经风流云散,早就离开了图鲁汉斯克;于是他只得气喘吁吁跑遍全城,好不容易才在一间简易木屋里找到了一名睡眼惺忪的带路人。此人要了我们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把我们带到了这里,一路上只张口说了一句话:“你们得等到‘换礼拜’那天。”“换礼拜”那天就是星期日,还有两天好等。坐等两天这滋味可不好受!

从下通古斯卡河峭壁林立的河口传来很强的轰鸣声,时断时续,远远就能听到。这是马达在吼叫,它发出一种非常自信的节奏。一艘银光闪闪、引人注目的摩托艇正破浪劈水而来,水浪高高掀起,幻化成一双白色的翅膀。摩托艇修长的艇体,轻快自如地在水面上滑过,像一条凶猛的鲨鱼。在艇首下甲板舱与两舷齐平的部位,有两个镶着航空玻璃的圆形舷窗。

摩托艇鸟嘴似的船头啄开滚滚河水,把它们摔往两边,似乎并非故意地对着我直驶过来。舵边坐着一个结实的小伙子,他模仿宇航员,穿了一身严实不透水的服装,脸膛黝黑,一副久经风吹日晒的模样,那傲慢的眼神简直像个海军上将。在他的脚下,一支能连打五发的卡宾枪闪着烤蓝色的光。小伙子既不问好,也不说话,只用一双警觉的眼睛试探我。他的目光在搜索我,简直要把我的衣兜都看穿了,大概是想搞搞清楚,里面装着什么证件,帐篷里藏着什么人吧。马达减速时大声地响了几下,小艇随即停了下来。从摩托艇的舱内跳出两个睡眼惺忪,但都长得十分壮实的小伙子,身上穿着少见的夏季服装。舵手对我扫了一眼。服饰整洁、肌肉发达的小伙子们都在用不友好的目光将我上下打量,其中一个很不耐烦地“呀!”了一声,便往舷外撒起尿来,还故意浇到我的漂子上。

这三个强梁汉子不久前还是正经八百的青年工人,可是干生产活儿叫他们腻烦了,于是就在飞机工厂里设计偷造了一条特别讲究的小艇,然后把它化整为零,偷偷运出厂外。半个月之前,他们从下通古斯卡河的一条支流弄走了六百公斤的折乐鱼干,眼下又跑到这儿来捕茴鱼。艇上摆着几个用油布盖好的大桶。看样子他们为茴鱼苦战一番之后,马上又该抓鲑鱼去了。在这个季节,鸟儿将要孵卵育雏,胡桃也将结实累累。他们又会开动用汽油机发动的电锯砍伐数百公顷的雪松林子。仅仅一个季度这三条好汉靠原始森林就发了成千上万卢布的横财,他们挥霍无度,明火执仗地到处劫掠。渔业稽查员切列米辛也曾尝试过追缉这帮家伙,准备出其不意把他们逮住,可是,林子里飞出一颗子弹把他打伤了,结果呢,他的船只得顺水漂到了图鲁汉斯克。

切列米辛出院之后只好转到楚什地区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段任职。在图鲁汉斯克对这类横行霸道的小股匪徒看来已束手无策。按照法律规定,非得在作案现场才可逮捕他们,可是这群恶棍人人带着武器,个个卑鄙狡诈,也许只有来个武装分队才能把他们逮住。而部队呢,明摆着的,人家有自己该干的事儿。于是乎这伙强盗在这渺无人烟的北方便得以肆无忌惮地到处劫掠而不受惩罚。这样的匪徒又何止一个呢!

“喂,你瞪眼干什么?”我脱口而说。“没见过别人用鱼竿钓鱼吗?你可是拿炸药炸惯了吧?”

舵手猛地向前冲过来,手使劲握住卡宾枪的枪把,手背上刺的花纹也愈发青得显眼了。但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一下触到帐篷,于是向舷外呸地啐了一口,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后会有期,等着瞧吧,臭货!”说着便加大马力,疾驶而去。河里沉渣泛起,小溪出口的地方露出了一小块河底,钓竿晃来晃去,水波冲着沙砾,轻轻地抚弄着松软的沙岸。银光闪闪的摩托艇就这样往石岬那边扬长而去。

对这号无可救药的亡命之徒,有什么理由,有什么必要非得在作案现场才可以动手逮捕他们呢?事实上,整个大地哪儿不是他们作案的现场!

这时万籁俱寂。只见一头公驼鹿正领着一头母驼鹿开始泅渡通古斯卡河,这可把我吸引住了,刚才那股郁闷的思绪顷刻云散烟消。它们双双对着石岬游去,明显地是想躲开人在远处上岸,可是激流把它们顶住,把它们冲向下游。两头驼鹿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吹气,用鼻孔呼哧呼哧地喘息,频频地打着响鼻喷水,眨巴着眼睛,这两双眼睛由于光线反射,时而闪闪发亮,时而又黯然无光。它们朝我这边游来,水没到它们的下颌。眼看这两头可爱的动物就要碰到我的钓竿了。我于是琢磨,用什么办法、拿什么东西把这对宝贝吓退好呢。我正要往帐篷跑去,但还是这对长角的畜生让步了,它们在离我十米左右的地方碰到河底,站住了。它们筋疲力尽地喘着粗气,歪垂着长有沉重的双角的脑袋,水像小河似的从头上往下淌。这两头长角的野兽大概心里明白,我并不想打它们,要不早就开枪了,所以它们对我毫不戒备——瞧这位大叔,在那岸坡上一个劲儿地坐着,坐着,双手笼在袖子里一动不动,八成是让蚊子咬垮了。

“你们捣什么乱呀?”

我的喊声把两头驼鹿吓了一大跳,接着河水四溅,这两头又高又瘦的畜生一下跳上了岸,飞也似的钻进丛林,消失了,只听得一阵蹄子碰石头的橐橐声。在一大堆杂乱的树丛后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来是驼鹿在抖掉身上的水。我扑哧一声笑了。没想到这一对善良温厚而动作不灵的宝贝一出现,便把我心头那种沉重和屈辱的情绪一扫而空,随着年事的增长,这种情绪越来越令人压抑和伤神。

阿基姆不声不响地走到我身旁问道:“你还活着?”我告诉他,刚才来过一伙“旅游者”,这些家伙弄死个把人简直就像擤鼻涕那么简单。随后又来了一头公驼鹿和一头母驼鹿,差点把我给吞了。阿基姆皱着眉头嘟哝着,说是看来得赶紧离开了,这儿可是大森林,民警离得远着呢……说着说着,他一眼瞧见了萨兰卡,便拿指头轻轻地碰了碰它那缀满了小水珠的嫣红嫣红的花瓣。

“这是什么花儿呀,老哥?真好看呐!”于是他又讲起了不知跟我讲过多少遍的那种花儿,还是他在儿时的一个春天,在鲍加尼达村附近的冻土带发现的。我心想:“阿基姆也开始感觉到岁月如流,不堪回首了吧。”

翌日清晨,一艘铁壳快艇低速向通古斯卡河下游驶去。我们又是挥手,又是喊叫,在河岸上奔跑起来。驾艇的是几个可爱的小伙子,船长叫沃洛佳,水手叫米萨叔叔,还有一个从培金斯卡村到图鲁汉斯克上职业技校的文静青年。他们给我们十五分钟的时间收拾东西,而我们十分钟便整理停当了。就在这短短的十分钟内,艇上那条小狗一下子四脚朝天,打起滚来,还汪汪尖叫,原来是成群的蚊子朝它蜂拥袭来。

艇上的蚊子也多得结成了团。船员们煮了鲟鱼汤,我们拿出了一瓶酒。大伙儿为这次相识干了杯,一块儿就着一个锅喝鱼汤。喝着,喝着,我的喉咙一下给卡住了。看来鲟鱼没有刮洗干净。要是让鲟鱼的鳞片卡住,那可比鱼刺厉害多了,这鲟鱼鳞呀,像玻璃片一样,一下就能把肠子划破的。我于是慢慢吃,还想责备米萨叔叔:“你是怎么搞的,朋友!”但马上想到——这准是蚊子捣乱的缘故。而这些小蠓子、大蚊子、小蚊子、牛虻等等吸血鬼在北方还要肆虐一到一个半月呢。

不睡觉是支持不了多久的。我涂了“德塔”防蚊油便在底舱的木床上倒头睡下,拿被单蒙住脸,但似乎只睡了几分钟,就因寂然无声而惊醒了过来,原来我们的船已到达图鲁汉斯克了。到得不是时候,真所谓在家不行善,出门定遭殃。我们刚一走下快艇,爬上陡岸,老天爷就骤然下起瓢泼大雨,怪不得这些天来在森林里感到那样闷热,怪不得蚊子如此猖狂,原来这几天一直在酝酿着一场大暴雨!

雨倾盆而下,密密麻麻地打在叶尼塞河平静的水面上,溅起无数的小水泡。雨水把破旧的小城市那落满灰尘的房顶冲洗得干干净净;地上的草儿,树上的叶子,全都显得晶莹碧翠。天上的尘埃打落在地,空气焕然一新。这里的野狗不计其数,这会儿全钻到各式各样的小艇下面躲雨去了。孩子们东一堆,西一伙的尖叫着戏水耍闹。所有大大小小的沟渠坑洼全都涨满了,水流成河;高高的陡岸下冲积了许多脏东西,城里的垃圾、碎木块、锯屑、陈年的布告、招贴……一股脑儿都冲到这里来了。

一个衣帽整洁的民警,龇着雪白的牙齿,一只手轻轻地扶住那顶漂亮的制帽,急匆匆地跑往航运码头去避雨。几个拎着包袱的农妇畏畏缩缩地跟在他身后,她们不敢赶在当官的头里,把当官的落在后边。码头上那个没腿的残废人,下身兜着个皮套子,一蹦一蹦地上台阶;他一边舔着唇上的雨水,一边快活地嚷嚷。蹦着、蹦着,他开始大口地喘着粗气,蹦不动了。有个农妇扔下花花绿绿的包袱,走过去抓住他一只手,使劲把他往上拽,帮着他连皮套一起一级一级往上挪。这皮东西湿漉漉的,拖在台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这妇女对残废人大声地说着一些逗乐鼓劲的话,残废人却像个孩子似的,洋相百出地舔着嘴唇,而且想方设法要摸一下那女人的屁股。虽然他两只手都没闲着,一只手用来撑着地,另一只被那妇女拉着往上拽,可他到底还是瞅准时机,捏了人家一把。那妇女瞪他一眼,尖叫起来。这时挤在屋檐下的民警和老百姓都哈哈大笑,似乎为那残废人的胆大妄为叫好。不过民警还是把他那顶制帽交给一个人——原来他蓄着时髦的长发——冒雨跑过来捡起淋湿的包袱,和那村妇一起把全身透湿的残废人扶过码头大厅的门槛。

空气沁人心脾,举目一片清新。在这样的大雨天里,即使心情最苦恼的人也会感到心胸舒坦,感到人间友情的温暖;于是疲劳、愤懑,人生一切琐屑渺小的感情,统统都会从心灵上和肉体上被驱除,被涤荡,就像灰尘和垃圾从大地上被冲走一样。

我忆起了原始森林中的那条溪流,此刻溪水准在上涨了,它大概还是那么野性,爱闹,搅得沙石翻滚,频频冲击着松软的沙岸;而那朵一时还没被溪流带走的百合花,大概正在追波逐浪,回旋上下,张开那鲜艳的唇瓣,像是在呼喊。它在向无边无垠的大森林告别,而森林正应和着雨声奏出使人感到宁静的旋律;郁郁寡欢的树叶和荒草开怀舒展,连针叶也变得柔软了;至于那些该死的吸血蚊子,虽想躲避暴雨的鞭打,可又无处藏身,雨水将它们打落在地,溪流把士们冲进河里,成为鱼儿的美餐。

雨大得看不出雨丝,简直像一堵水墙悬在我们头上,悬在城市和远处森林的上空。这滂沱大雨叫整个世界面目一新。在商店的木屋附近有三个醉鬼,彼此搂抱着,脚踩在水洼里,看样子是想跳舞。我认出当中一个就是那漂亮的埃文基女郎。那件好看的花条衣衫经雨一淋,已经成了刺眼的泥土色,它紧紧贴在女郎那匀称美丽,但已显出倦态的身上,湿发散乱地粘在脖子上和前额上,也有跑进嘴里的,女郎不时把发丝吐出来。她猛地把妨碍她跳舞的两个男人一推,那两个人立刻乖乖地躺倒在水洼里。姑娘一边粗野地叫喊着,一边如痴似狂地手舞足蹈起来,穿着进口凉鞋的双脚踏得泥水四溅。此时此刻她真像个萨满教的女巫师,她的叫声也真有点巫师的味道。走近以后我们才听明白,她是在喊:“我们是年轻人!我们呀,是从纬度六十度[2]那边来的孩子!……”

同我做伴的那个“老哥”,原先走在我后边,没精打采的,忽然间精神抖擞,在人行道上吹着口哨,迈着舞步,双手张开,扎煞起手指,迎着美丽的姑娘走去,他的手腕不停地扭动着,他仿佛听到了只有他才懂得的呼唤。

“哈纳—阿布卡利!”

“哈尔—基乌柳卡利!”漂亮的姑娘应声回答,白玉似的牙齿闪烁发光。

“他们是在彼此问候。”我猜想着,并试图叫住阿基姆,可是他这时对什么都充耳不闻,除开那女郎,他对谁都无暇顾及了。他继续用手脚做各种古怪的动作,咂着舌头,用手指不断打榧子,这位“老哥”活像一只发情的雄野鸡,向着母野鸡迎去,我甚至觉得,它连尾羽都张开了;但就在这时,那个没有指头的流浪汉从水洼里站了起来,不容分说地高喊了一声:“卡纳依!”

于是,“老哥”虽然继续打着榧子,吹着口哨,却只好遗憾地随我走了。他恋恋不舍地频频回首,在人行道上绊了好几下。他要我相信,倘若他只身一人,没有行李,又不是全身湿透,而且腰包里带得有钱,他绝不肯这么轻易地退下阵来的,他将……

我没去理睬他,于是这位“老哥”近乎抽噎似的长叹了一声,便也沉默不语了。他从我的沉默中觉察到我对他的行为很不以为然,过了一会儿便讨好地对我说:

“唉,狼心狗肺的人!真是狼心狗肺!”他颇为伤心地说。“把萨兰卡给忘了!鲑鱼倒记得,可萨兰卡,那么好看的萨兰卡却忘记带回来了!咱们还算什么人哪?!”

我没有搭话,因为我相信:流水一定会把萨兰卡带到河里,把它送到通古斯卡或叶尼塞的河岸上;而它一旦接触到土地,那么它,这野生野长的图鲁汉斯克百合花,即使只有一粒种子,也将会就地扎根、开花。

[1] 当地骂妇女的下流话,此处指质量低劣的鱼。

[2] 指莫斯科一带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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