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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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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态丰满而有风度的勃克·穆利根[1]从楼梯口出现。他手里托着一钵肥皂沫,上面交叉放了一面镜子和一把剃胡刀。他没系腰带,淡黄色浴衣被习习晨风吹得稍微向后蓬着[2]。他把那只钵高高举起,吟诵道:

我要走向上主的祭台。

他停下脚步,朝那昏暗的螺旋状楼梯下边瞥了一眼,粗声粗气地嚷道:

“上来,金赤[3]。上来,你这敬畏天主的耶酥会士[4]。”

他庄严地向前走去,登上圆形的炮座。他朝四下里望望,肃穆地对这座塔[5]和周围的田野以及逐渐苏醒着的群山祝福了三遍。然后,他一瞧见斯蒂芬·迪达勒斯就朝他弯下身去,望空中迅速地画了好几个十字,喉咙里还发出咯咯声,摇看头。斯蒂芬·迪达勒斯气恼而昏昏欲睡,双臂倚在楼梯栏杆上,冷冰冰地瞅着一边摇头一边发出咯咯声向他祝福的那张马脸,以及那顶上并未剃光[6]、色泽和纹理都像是浅色橡木的淡黄头发。

勃克·穆利根朝镜下瞅了一眼,赶快阖上钵。

“回到营房去,”他厉声说。

接着又用布道人的腔调说:

“啊,亲爱的人们,这是真正的克里斯廷[7]:肉体和灵魂,血和伤痕。请把音乐放慢一点儿。闭上眼睛,先生们。等一下。这些白血球有点儿不消停。请大家肃静。”

他朝上方斜睨,悠长地低声吹了下呼唤的口哨,随后停下来,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他那口洁白齐整的牙齿有些地方闪射着金光。克里索斯托[8]。两声尖锐有力的口哨划破寂静回应了他。

“谢谢啦,老伙计,”他精神抖擞地大声说。“蛮好。请你关上电门,好吗?”

他从炮座上跳下来,神色庄重地望着那个观看他的人,并将浴衣那宽松的下摆拢在小腿上。他那郁郁寡欢的胖脸和阴沉的椭圆形下颚令人联想到中世纪作为艺术保护者的高僧。他的唇边徐徐地绽出了榆快的笑意。

“多可笑。”他快活地说。“你这姓名太荒唐了,一个古希腊人[9]。”

他友善而打趣地指了一下,一面暗自笑着,走到胸墙那儿。斯蒂芬·迪达勒斯爬上塔顶,无精打采地跟着他走到半途,就在炮座边上坐下来,静静地望着他怎样把镜子靠在胸墙上,将刷子在钵里浸了浸,往面颊和脖颈上涂起皂沫。

勃克·穆利根用愉快的声调继续讲下去。

“我的姓名也荒唐,玛拉基·穆利根,两个扬抑抑格。可它带些古希腊味道,对不?轻盈快活得正像只公鹿[10]。咱们总得去趟雅典。我要是能从姑妈身上挤出二十镑,你肯一道去吗?”

他把刷子撂在一边,开心地大声笑着说:

“他去吗,那位枯燥乏味的耶酥会士?”

他闭上嘴,仔细地刮起脸来。

“告诉我,穆利根,”斯蒂芬轻声说。

“嗯?乖乖。”

“海恩斯还要在这座塔里住上多久?”

勃克·穆利根从右肩侧过他那半边刮好的脸。

“老天啊,那小子多么讨人嫌!”他坦率地说。“这种笨头笨脑的撒克逊人,他就没把你看作一位有身份的人。天哪,那帮混账的英国人。腰缠万贯,脑满肠肥。因为他是牛津出身呗。喏,迪达勒斯,你才真正有牛津派头呢。他捉摸不透你。哦,我给你起的名字再好不过啦:利刃金赤。”

他小心翼翼地刮着下巴。

“他整宵都在说着关于一只什么黑豹的梦话,”斯蒂芬说,“他的猎枪套在哪儿?”

“一个可悯可悲的疯子!”穆利根说。“你害怕了吧?”

“是啊,”斯蒂芬越来越感到恐怖,热切地说,“黑咕隆咚地在郊外,跟一个满口胡话、哼哼卿卿要射杀一只黑豹的陌生人呆在一块儿。你曾救过快要淹死的人。可我不是英雄。要是他继续呆在这儿,那我就走。”

勃克·穆利根朝着剃胡刀上的肥皂沫皱了皱眉,从坐着的地方跳了下来,慌忙地在裤兜里摸索。

“糟啦,”他瓮声瓮气地嚷道。

他来到炮座跟前,把手伸进斯蒂芬的胸兜,说:

“把你那块鼻涕布借咱使一下。擦擦剃胡刀。”

斯蒂芬听任他拽出那条皱巴巴的脏手绢,捏着一角,把它抖落开来。勃克·穆利根干净利索地揩完剃胡刀,望着手绢说:

“‘大诗人’[11]的鼻涕布。属于咱们爱尔兰诗人的一种新的艺术色彩,鼻涕绿。简直可以尝得出它的滋味,对吗?”

他又跨上胸墙,眺望着都柏林湾。他那浅橡木色的黄头发微微飘动着。

“喏!”他安详地说。“这海不就是阿尔杰所说的吗:一位伟大可爱的母亲[12]?鼻涕绿的海。使人的睾丸紧缩的海。到葡萄紫的大海上去[13]。喂,迪达勒斯,那些希腊人啊。我得教给你。你非用原文来读不可。海!海[14]!她是我们的伟大可爱的母亲。过来瞧瞧。”

斯蒂芬站起来,走到胸墙跟前。他倚着胸墙,俯瞰水面和正在驶出国王镇[15]港口的邮轮。

“我们的强有力的母亲[16],”勃克·穆利根说。

他那双目光锐利的灰色眼睛猛地从海洋移到斯蒂芬的脸上。

“姑妈认为你母亲死在你手里,”他说。“所以她不计我跟你有任何往来。”

“是有人害的她,”斯蒂芬神色阴郁地说。

“该死,金赤,当你那位奄奄一息的母亲央求你跪下来的时候,你总应该照办呀,”勃克·穆利根说。“我跟你一样是个冷心肠人。可你想想看,你那位快咽气的母亲恳求你跪下来为她祷告。而你拒绝了。你身上有股邪气……”

他忽然打住,又往另一边面颊上轻轻涂起肥皂沫来。一味宽厚的笑容使他撇起了嘴唇。

“然而是个可爱的哑剧演员,”他自言自语着。“金赤,所有的哑剧演员当中最可爱的一个。”

他仔细地把脸刮得挺匀净,默默地,专心致专地。

斯蒂芬一只肘支在坑洼不平的花岗石上,手心扶额头,凝视着自己发亮的黑上衣袖子那磨破了的袖口。痛苦——还说不上是爱的痛苦——煎熬着他的心。她去世之后,曾在梦中悄悄地来找过他,她那枯槁的身躯裹在宽松的褐色衣衾里,散发出蜡和黄檀的气味;当她带着微嗔一声不响地朝他俯下身来时,依稀闻到一股淡淡的湿灰气味。隔着槛褛的袖口,他瞥见被身旁那个吃得很好的人的嗓门称作伟大可爱的母亲的海洋。海湾与天际构成环形,盛着大量的暗绿色液体。母亲弥留之际,床畔曾放着一只白瓷钵,里边盛着粘糊糊的绿色胆汁,那是伴着她一阵阵的高声呻吟,撕裂她那腐烂了的肝脏吐出来的。

勃克·穆利根又揩了揩剃刀刃。

“啊,可怜的小狗[17]!”他柔声说,“我得给你件衬衫,几块鼻涕布。那条二手货的裤子怎么样?”

“挺合身,”斯蒂芬回答说。

勃克·穆利根开始刮下唇底下凹陷的部位。

“不是什么正经玩艺儿,”他沾沾自喜地说,“应该叫作二腿货。天晓得是哪个患了梅毒的酒疯子丢下的。我有一条好看的细条纹裤子,灰色的。你穿上一定蛮帅。金赤,我不是在开玩笑。你打扮起来,真他妈的帅。”

“谢谢,”斯蒂芬说,“要是灰色的,我可不能穿。”

“他不能穿,”勃克·穆利根对着镜中自己的脸说,“礼数终归是礼数。他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可是不能穿灰裤子。”

他利利索索地折上剃胡刀,用手指的触须抚摩着光滑的皮肤。

斯蒂芬将视线从海面移向那张有着一双灵活的烟蓝色眼睛的胖脸。

“昨儿晚上跟我一道在‘船记’[18]的那个人,”勃克·穆利根说,“说是你患了痴麻症。他是康内利·诺曼的同事,在痴呆镇工作[19]。痴呆性全身麻痹症。”

他用镜子在空中划了半个圈子,以便把这消息散发到正灿烂地照耀着海面的阳光中去。他撇着剃得干干净净的嘴唇笑了,露出发着白光的齿尖。笑声攫住了他那整个结实强壮的身子。

“瞧瞧你自己,”他说,“你这丑陋的‘大诗人’。”

斯蒂芬弯下身去照了照举在跟前的镜子。镜面上有一道弯曲的裂纹,映在镜中的脸被劈成两半,头发倒竖着。他和旁人眼里的我就是这样的。是谁为我挑选了这么一张脸?这只要把寄生虫除掉的小狗。它也在这么问我。

“是我从老妈子屋里抄来的,”勃克·穆利根说。“对她就该当如此。姑妈总是派没啥姿色的仆人去伺候玛拉基。不叫他受到诱惑[20]。而她的名字叫乌水苏拉[21]。”

他又笑着,把斯蒂芬直勾勾地望着的镜子挪开了。

“凯列班在镜中照不见自己的脸时所感到的愤怒,”[22]他说。“要是王尔德还在世,瞧见你这副尊容,该有多妙。”

斯蒂芬后退了几步,指着镜子沉痛地说:

“这就是爱尔兰艺术的象征。仆人的一面有裂纹的镜子[23]。”

勃克·穆利根突然挽住斯蒂芬的一只胳膊,同他一道在塔顶上转悠。揣在兜里的剃胡刀和镜子发出相互碰撞的丁当声。

“像这样拿你取笑是不公道的,金赤,对吗?”他亲切地说。“老天晓得,你比他们当中的任何人都有骨气。”

又把话题岔开了。他惧怕我的艺术尖刀,正如我害怕他的冷酷无情的钢笔。

“仆人用的有裂纹的镜子。把这话讲给楼下那个牛津家伙[24]听,向他挤出一基尼[25]。他浑身发散着铜臭气,没把你看成有身份的人。他老子要么是把药喇叭[26]根做成的泻药卖给了祖鲁人[27],要么就是靠干下了什么鬼骗局发的家。喂,金赤,要是咱俩通力合作,兴许倒能为本岛干出点名堂来。把它希腊化了[28]。”

克兰利的胳膊[29]。他的胳膊。

“想想看,你竟然得向那些猪猡告帮!我是唯一赏识你的人。你为什么不更多地信任我呢?你凭什么对我鼻子朝天呢?是海恩斯吗?要是他在这儿稍微一闹腾,我就把西摩[30]带来,我们会狠狠地收拾他一顿,比他们收拾克莱夫·肯普索普的那次还要厉害。”

从克莱夫·肯普索普的房间里传出阔少们的喊叫声。一张张苍白的面孔,他们抱在一起,捧腹大笑。唉呀。我快断气啦!要委婉地向她透露这消息,奥布里 [31]!我这就要死啦!他围着桌子一瘸一拐地跑,衬衫被撕成一条条的,像缎带一般在空中呼扇着,裤子脱落到脚后跟上[32],被麦达伦学院那个手里拿着裁缝大剪刀的埃德斯追赶着。糊满了桔子酱的脸惊惶得像头小牛犊。别扒下我的裤子!你们别拿我当呆牛耍着玩!

从敞开着的窗户传出的喧嚷声,惊动了方院的暮色。耳聋的花匠系着围裙,有着一张像煞马修·阿诺德[33]的脸,沿着幽幽的草坪推着割草机,仔细地盯着草茎屑末的飞舞。

我们自己……新异教教义……中心[34]。

“让他呆下去吧,”斯蒂芬说。“他只不过是夜间不对头罢了。”

“那么,是怎么回事?”勃克·穆利根不耐烦地问道。“干脆说吧。我对你是直言不讳的。现在你有什么跟我过不去的呢?”

他们停下脚步,眺望着布莱岬角[35]那钝角形的海岬——它就像一条酣睡中的鲸的鼻尖,浮在水面上。斯蒂芬轻轻地抽出胳膊。

“你要我告诉你吗?”他问。

“嗯,是怎么回事?”勃克·穆利根回答说。“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啦。”

他边说边端详斯蒂芬的脸。微风掠过他的额头,轻拂着他那未经梳理的淡黄头发,使焦灼不安的银光在他的眼睛里晃动。

斯蒂芬边说边被自己的声音弄得很沮丧:

“你记得我母亲去世后,我头一次去你家那天的事吗?”

勃克·穆利根马上皱起眉头,说:

“什么?哪儿?我什么也记不住。我只记得住观念和感觉[36]。你为什么问这个?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沏茶,”斯蒂芬说,“我穿过楼梯平台去添开水。你母亲和一位客人从客厅里走出来。她问你,谁在你的房间里。”

“咦?”勃克·穆利根说。“我说什么来看?我可忘啦。”

“你是这么说的,”斯蒂芬回答道,“哦,只不过是迪达勒斯呗,他母亲死得像头畜生。”

勃克·穆利根的两颊骤然泛红了,使他显得更年轻而有魅力。

“我是这么说的吗?”他问道。“啊?那又碍什么事?”

他神经质地晃了晃身子,摆脱了自己的狼狈心情。

“死亡又是什么呢?”他问道,“你母亲也罢,你也罢,我自己也罢。你只瞧见了你母亲的死。我在圣母和里奇蒙[37]那里,每天都看见他们突然咽气,在解剖室里被开膛破肚。这是畜生也会有的那种事情,仅此而已。你母亲弥留之际,要你跪下来为她祷告,你却拒绝了。为什么?因为你身上有可诅咒的耶稣会士的气质,只不过到了你身上就拧啦。对我来说,这完全是个嘲讽,畜生也会有的事儿。她的脑叶失灵了。她管大夫叫彼得·蒂亚泽爵士[38],还把被子上的毛莨饰花拽下来。哄着她,直到她咽气为止呗。你拒绝满足她生前最后的一个愿望,却又跟我怄气,因为我不肯像拉鲁哀特殡仪馆花钱雇来的送葬人那样号丧。荒唐!我想必曾这么说过吧。可我无意损害你母亲死后的名声。”

他越说越理直气壮了。斯蒂芬遮掩着这些话语在他心坎上留下的创伤,极其冷漠地说:

“我想的不是你对我母亲的损害。”

“那么你想的是什么呢?”勃克·穆利根问。

“是对我的损害,”斯蒂芬回答说。

勃克·穆利根用脚后跟转了个圈儿。

“哎呀,你这家伙可真难缠!”他嚷道。

他沿着胸墙疾步走开。斯蒂芬依然站在原地,目光越过风平浪静的海洋,朝那岬角望去。此刻,海面和岬角朦朦胧胧地混为一片了。他两眼的脉搏在跳动,视线模糊了,感到双颊在发热。

从塔里传来朗声喊叫:

“穆利根,你在上边吗?”

“我这就来,”勃克·穆利根回答说。

他朝斯蒂芬转过身来,并说:

“瞧瞧这片大海。它哪里在乎什么损害?跟罗耀拉[39]断绝关系,金赤,下来吧。那个撒克逊征服者[40]早餐要吃煎火腿片。”

他的脑袋在最高一级梯磴那儿又停了一下,这样就刚好同塔顶一般齐了。

“不要成天为这档子事闷闷不乐。我这个人就是有一搭无一搭的。别再那么苦思冥想啦。”

他的头消失了,然而楼梯口传来他往下走时的低吟声:

莫再扭过脸儿去忧虑,

沉浸在爱情那苦涩的奥秘里,

因黄铜车由弗格斯驾驭[41]。

树林的阴影穿过清晨的寂静,从楼梯口悄然无声地飘向他正在眺望着的大海。岸边和海面上,明镜般的海水正泛起一片白色,好像是被登着轻盈的鞋疾跑着的脚踹起来的一般。朦胧的海洋那雪白的胸脯。重音节成双地交融在一起。一只手拨弄着竖琴,琴弦交错,发出谐音。一对对的浪白色歌词闪烁在幽暗的潮水上。

一片云彩开始徐徐地把太阳整个儿遮住,海湾在阴影下变得越发浓绿了。这钵苦水就躺在他脚下。弗格斯之歌,我独自在家里吟唱,抑制着那悠长、阴郁的和音。她的门敞开着,她巴望听到我的歌声。怀着畏惧与怜悯,我悄悄地走近她床头。她在那张简陋的床上哭泣着。为了这一句,斯蒂芬,爱情那苦涩的奥秘。

而今在何处?

她的秘藏:她那上了锁的抽屉里有几把陈旧的羽毛扇、麝香熏过的带穗子的舞会请帖和一串廉价的琥珀珠子。少女时代,她家那浴满阳光的窗户上挂着一只鸟笼。她曾听过老罗伊斯在童话剧《可怕的土耳克》[42]中演唱,而当他这么唱的时候,她就跟旁人一起笑了:

我就是那男孩

能够领略随心所欲地

隐身的愉快。

幻影般的欢乐被贮存起来了,用麝香熏过的。

莫再扭过脸儿去忧虑……

随着她那些小玩艺儿,被贮存在大自然的记忆中了[43]。往事如烟,袭上他那郁闷的心头。当她将领圣体[44]时,她那一玻璃杯从厨房的水管里接来的凉水。在昏暗的秋日傍晚,炉架上为她焙着的一个去了核、填满红糖的苹果。由于替孩子们掐衬衫上的虱子,她那秀丽的指甲被血染红了。

在一个梦中,她悄悄地来到他身旁。她那枯稿的身躯裹在宽松的衣衾里,散发出蜡和黄檀的气味。她朝他俯下身去,向他诉说着无声的密语,她的呼吸有着一股淡淡的湿灰气味。

为了震撼并制伏我的灵魂,她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睛,从死亡中直勾勾地盯着我。只盯着我一人。那只避邪蜡烛照着她弥留之际的痛苦。幽灵般的光投射在她那备受折磨的脸上。当大家跪下来祷告时,她那嗄哑响亮的呼吸发出恐怖的呼噜呼噜声。她两眼盯着我,想迫使我下跪。饰以百合的光明的司铎群来伴尔,极乐圣童贞之群高唱赞歌来迎尔[45]。

食尸鬼[46]!啖尸肉者!

不,妈妈!由着我,让我活下去吧。

“喂,金赤!”

圆塔里响起勃克·穆利根的嗓音。它沿着楼梯上来,靠近了,又喊了一声。斯蒂芬依然由于灵魂的呼唤而浑身发颤,听到了倾泻而下的温煦阳光以及背后的空气中那友善的话语。

“迪达勒斯,下来吧,乖乖地快点儿挪窝吧。早点做好了。海恩斯为夜里把咱们吵醒的事宜表示歉意。一切都好啦。”

“我这就来,”斯蒂芬转过身来说。

“看在耶稣的面上,来吧,”勃克·穆利根说。“为了我,也为了咱们大家。”

他的头消失了,接着又露了出来。

“我同他谈起你那爱尔兰艺术的象征。他说,非常聪明。向他讨一镑好不好?我是说,一个基尼。”

“今儿早晨我就领薪水了,”斯蒂芬说。

“学校那份儿吗?”勃克·穆利根说。“多少呀?四镑?借给咱一镑。”

“如果你要的话,”斯蒂芬说。

“四枚闪闪发光的金镑,”勃克·穆利根兴高采烈地嚷道。“咱们要豪饮一通,把那些正宗的德鲁伊特[47]吓一跳。四枚万能的金镑。”

他抡起双臂,咚咚地走下石梯,用东伦敦口音荒腔走调地喝道:

啊,咱们快乐一番好吗?

喝威士忌、啤酒和葡萄酒,

为了加冕,

加冕日。

啊,咱们快乐一番好吗?

为了加冕日[48]。

暖洋洋的日光在海面上嬉戏着。镍质肥皂钵在胸墙上发着亮光,被遗忘了。我何必非把它带去不可呢?要么就把它撂在那儿一整天吧,被遗忘的友谊?

他走过去,将它托在手里一会儿,触摸着那股凉劲儿,闻着里面戳着刷子的肥皂沫那粘液的气味。当年在克朗戈伍斯[49]我曾提过香炉[50]。如今我换了个人,可又是同一个人。依然是个奴仆。一个奴仆的奴仆[51]。

在塔内那间有着拱顶的幽暗起居室里,穿着浴衣的勃克·穆利根的身姿,在炉边敏捷地镀来镀去,淡黄色的火焰随之忽隐忽现。穿过高高的堞口,两束柔和的阳光落到石板地上。光线汇合处,一簇煤烟以及煎油脂的气味飘浮着,打着旋涡。

“咱们都快闷死啦,”勃克·穆利根说。“海恩斯,打开那扇门,好吗?”

斯蒂芬将那只刮胡子用的钵撂在橱柜上。坐在吊床上的高个子站起来,走向门道,拉开内侧的两扇门。

“你有钥匙吗?”一个声音问道。

“在迪达勒斯手里,”勃克·穆利根说。“老爷爷,我都给呛死啦。”

他两眼依热望着炉火,咆哮道:

“金赤!”

“它就在锁眼里哪,”斯蒂芬走过来说。

钥匙刺耳地转了两下,而当沉重的大门半开半掩时,怡人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就进来了。海恩斯站在门口朝外面眺望。斯蒂芬把他那倒放着的旅行手提箱拽到桌前,坐下来等着。勃克·穆利根将煎蛋轻轻地甩到身旁的盘子里,然后端过盘子和一把大茶壶,使劲往桌上一放,舒了一口气。

“我都快融化了,”他说,“就像一枝蜡烛在……的时候所说过的。但是别声张。再也不提那事儿啦。金赤,振作起来。面包,黄油,蜂蜜。海恩斯,进来吧。开饭啦。‘天主降福我等,暨所将受于主,普施之惠。’[52]白糖呢?哦,老天,没有牛奶。”

斯蒂芬从橱柜里取出面包、一罐蜂蜜和盛在防融器中的黄油。勃克·穆利根突然气恼起来,一屁股坐下。

“这算是哪门子事呀?”他说。“我叫她八点以后来的。”

“咱们不兑牛奶也能喝嘛,”斯蒂芬说。“橱柜里有只柠檬。”

“呸,你和你那巴黎时尚统统见鬼去吧,”勃克·穆利根说。“我要沙湾牛奶。”

海恩斯从门道里镀了进来,安详地说:

“那个女人带着牛奶上来啦。”

“谢天谢地,”勃克·穆利根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说,“坐下。茶在这儿,倒吧。糖在口袋里。诺,我应付不了这见鬼的鸡蛋。”

他在盘子里把煎蛋胡乱分开,然后甩在三个碟子里,口中念诵着: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53]。

海恩斯坐下来倒茶。

“我给你们每人两块方糖,”他说。“可是,穆利根,你沏的茶可真酽,呃?”

勃克·穆利根边厚厚地切下好儿片面包,边用老妪哄娃娃的腔调说:

“葛罗甘老婆婆[54]说得好,我沏茶的时候就沏茶,撒尿的时候就撒尿。”

“天哪,这可是茶。”海恩斯说。

勃克·穆利根边沏边用哄娃娃的腔调说:

“我就是这样做的,卡希尔大娘,她说。可不是嘛,老太太,卡希尔大娘说,老天保佑,你别把两种都沏在一个壶里。”

他用刀尖戳起厚厚的面包片,分别递到共餐者面前。

“海恩斯,”他一本正经地说,“你倒可以把这些老乡写进你那本书里。关于登德鲁姆[55]的老乡和人鱼神[56],五行正文和十页注释。在大风年由命运女神姐妹[57]印刷。”

他转向斯蒂芬,扬起眉毛,用迷惑不解的口吻柔声问道:

“你想得起来吗,兄弟,这个关于葛罗甘老婆婆的茶尿两用壶的故事是在《马比诺吉昂》[58]里,还是在《奥义书》[59]里?”

“恐怕都不在,”斯蒂芬严肃地说。

“你现在这么认为吗?”勃克·穆利根用同样的腔调说。“请问,理由何在?”

“我想,”斯蒂芬边吃边说,“《马比诺吉昂》里外都没有这个故事。可以设想,葛罗甘老婆婆跟玛丽·安[60]有血缘关系。”

勃克·穆利根的脸上泛起欣喜的微笑。

“说得有趣!”他嗲声嗲气地说,露出洁白的牙齿,愉快地眨着眼,“你认为她是这样的吗?太有趣啦。”

接着又骤然满脸戚容,一边重新使劲切面包,一边用嘶哑刺耳的声音吼着:

因为玛丽·安老妪,

她一点也不在乎。

可撩起她的衬裙……

他塞了一嘴煎蛋,一边大嚼一边用单调低沉的嗓音唱着。

一个身影闪进来,遮暗了门道。

“牛奶,先生。”

“请进,老太太,”穆利根说,“金赤,拿罐儿来。”

老妪走过来,在斯蒂芬身边停下脚步。“多么好的早晨啊,先生,”她说。“荣耀归于天主。”

“归于谁?”穆利根说着,瞅了她一眼。“哦,当然喽!”

斯蒂芬向后伸手,从橱柜里取出奶罐。

“这岛上的人们,”穆利根漫不经心地对海恩斯说,“经常提起包皮的搜集者[61]。”

“要多少,先生?”老妪问。

“一夸脱[62],”斯蒂芬说。

他望着她先把并不是她的浓浓的白奶倾进量器,随后又倒入罐里。衰老干瘪的乳房。她又添了一量器的奶,还加了点饶头。她老迈而神秘,从清晨的世界踱了进来,兴许是位使者。她边往外倒,边夸耀牛奶好。拂晓时分,在绿油油的牧场里,她蹲在耐心的母牛旁边,一个坐在毒菌上的巫婆,她的皱巴巴的指头敏捷地挤那喷出奶汁的乳头。这些身上被露水打湿、毛皮像丝绸般的牛,跟她熟得很,它们围着她哞哞地叫。最漂亮的牛,贫穷的老妪[63],这是往昔对她的称呼。一个到处流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女神假借这个卑贱者的形象,伺候着她的征服者与她那快乐的叛徒[64]。她是受他们二者玩弄的母王八[65]。来自神秘的早晨的使者。他不晓得她究竟是来伺候的呢,还是来谴责的[66]。然而他不屑于向她讨好。

“的确好得很,老太太,”勃克·穆利根边往大家的杯子里斟牛奶边说。

“尝尝看,先生,”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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