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2)
天快黑的时候,马丁斯沿着运河朝前走着。隔着水面是黛安娜浴场的废墟,远处是普拉特游乐场那黑色的大摩天轮,一动不动地俯瞰着被毁坏的房屋。越过灰色的河水就是第二区,即俄占区。圣斯蒂芬大教堂将它那遭过创伤的巨大尖顶指向笼罩着内城的苍穹,而在走过克恩滕大街时,马丁斯经过了亮着灯的宪兵站大门。四个国际巡逻队的人正在登上吉普车,俄国宪兵坐到了司机旁边(因为俄国人在那天接任,将在此后的四个星期里担任轮值主席),而英国人、法国人和美国人上了后排座。第三杯结结实实的威士忌上了头,马丁斯想起了他在阿姆斯特丹的那个女孩、在巴黎的那个女孩。孤独在他身边,与他同行在拥挤的人行道上。他经过了萨克旅馆所在的那个街角继续朝前走去。罗洛·马丁斯此刻被罗洛控制了,直奔他在维也纳唯一认识的女孩子而去。
我问他是怎么知道她住哪儿的。哦,他说,头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研究地图的时候特意看了她留给他的地址。他想知道周围的去处,而他是个很会看地图的人,随便就能记住哪里该拐弯和那些街道的名字,因为他总有一趟路是走着去的。
“只有一趟?”
“我是指在我去找女孩子的时候——或者别的人。”
他当然并不知道当晚她会在家,那天晚上她在约瑟夫大街剧院的那部戏没有演出,又或者他从海报上把那个信息也给记住了。反正她就是在——如果你姑且称之为在的话,因为她的心思根本就不能算是“在”。她独自坐在一间没有暖气的房间里,睡觉的床折起来成了沙发,一本打字机打出来的剧本摊开在第一页,放在一张华而不实、摇摇欲倒的桌子上。他笨拙地说道(没有人,甚至包括罗洛,能说得出他的笨拙有多少是他说话技巧的一部分):“我想我只是随便拜访,找你,你懂的,我是路过……”
“路过?去哪儿?”从内城走到英国区的边缘至少得走半个小时,不过他总是有话可以答上的,“我跟库勒上校一起喝了太多威士忌,需要好好走一走。不知怎么回事,我就发现自己走到这儿来了。”
“我这儿没什么能给你喝的,除了茶。那包茶还有些剩的。”
“不,不用了,谢谢。”他推让道,“你很忙啊。”眼睛望着剧本。
“我看来看去就看了第一行。”
他拿起剧本读道:“露易丝上场。露易丝:我听见有小孩在哭。”
“我能待一会儿吗?”他彬彬有礼地问道,这表明此刻马丁斯占了罗洛的上风。
“我希望您能待一会儿。”他重重地坐到了沙发上,很久以后他告诉我(因为只要能找到听众,恋人们会把恋爱过程中最小的细节都给重构出来),那时只是他第二次好好地打量她。她站在那里,跟他自己一样笨拙,穿着条法兰绒的旧裤子,臀部的地方打着大大的补丁,两条腿紧张地叉开着,仿佛在与人对峙并且下定了决心要捍卫自己的立场——只有一副矮壮结实的身形,而那股职业的优雅姿态被她暂时收了起来,放到了一边。
“今天是个不顺心的日子吧?”他问。
“这种时候哪还有顺心的日子啊!”她解释说,“他以前经常会过来,刚刚听你按门铃的时候,有那么短短的一刻,我还以为……”她坐到他对面的一张硬椅子上,“跟我说说吧,你认识他,随便跟我说点什么。”
于是他开始说了起来。说啊说的,窗外的天空就变黑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注意到,他们的手已经握在了一起。他跟我说:“我没想过要爱上谁,尤其不会是哈利的妞儿。”
“什么时候的事?”
“天气很冷,我站起身来去拉上窗帘,把手抽出来的时候才注意到我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我站起身后往下看着她的脸,而她也仰望着我。这不是一张美丽的脸——这就是问题所在。这是一张可以过日子的脸,日复一日,经得起岁月的消磨。我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国度,而我不会说这个国家的语言。我之前一直觉得爱女人就是爱她的美貌。我站在窗帘跟前,在还没拉上之前看向外面。除了自己的脸之外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把目光收回到房间里找寻她。她说:‘那哈利那时候是怎么做的?’我想回答她:‘让哈利见鬼去吧,他已经死了。我们俩都爱他,可他死了。死人就是该被忘记的。’可是,当然了,我实际上说的是:‘猜怎么着?他只是用口哨吹着那首旧曲调,就好像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我尽力把那调子原封不动地吹给她听。我听到她屏住了呼吸。我朝四下里看了看,还没等我来得及想这是正确的方式、正确的一张牌、正确的打法吗,我就已经脱口而出道:‘他已经死了,你不能一直记着他一辈子的。’”
她说:“我知道,可是也许某些事会先发生。”
“这话什么意思——有事要发生?”
“啊,我是说也许还会有另一场战争,也许我会死,又或者俄国人会把我抓走。”
“你慢慢会忘记他的,你又会爱上别人的。”
“我知道,可我不想。你看不出来我不想吗?”
于是罗洛·马丁斯从窗口走了回来,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半分钟前在他站起身的时候,他是哈利的朋友,一直在安慰着哈利的妞儿;现在他成了一个爱上安娜·施密特的男人,而后者一直爱着一个他们都曾经爱过的名叫哈利·莱姆的男人。那天晚上他再也没有说起过去的事。相反,他开始跟她说起他见到过的人。“我对温克勒这个人一点儿都不相信。”他告诉她,“不过库勒——我喜欢库勒,他是哈利的朋友里唯一支持他的人。可问题是,如果库勒是对的,那科赫就是错的,而我真的相信他说的有点可信。”
“谁是科赫?”
他解释了他怎样回到哈利的公寓,讲了他对科赫的访谈,讲了那第三人的故事。
“如果这是真的,”她说,“那真是非常重要。”
“这证明不了任何东西。毕竟,科赫在验尸审讯时打了退堂鼓,那这位陌生人或许也不愿意出来做证。”
“问题不在这儿,”她说,“这意味着他们撒谎了:库尔茨和库勒。”
“他们说谎也许是为了不给这家伙带来麻烦——如果他是个朋友的话。”
“又一个朋友——在现场。那你那位库勒的诚实又从何谈起呢?”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科赫像牡蛎一样紧紧关上了门,把我从他的公寓赶了出来。”
“他不会把我关在门外的,”她说,“或者他的伊尔泽不会。”
他们走了长长的路一起来到了公寓。雪凝结在他们的鞋上,令他们像坠着铁脚镣的罪犯那般举步维艰。安娜·施密特说:“还远吗?”
“不太远了。看到前面路上那堆人了吗?差不多就是那儿。”那堆人像滴到白色上面的一滴墨水,流动着,变换着形状,又向外散开。待他们又靠近了一点后马丁斯说:“我想那就是他所在的街区。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政治示威游行?”
安娜·施密特停下了脚步。她说:“你还跟谁说了科赫的事?”
“就跟你和库勒上校说了。怎么啦?”
“我害怕。这让我想起……”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人群,他一点也不知道从她那混乱的过往升腾起了怎样的记忆,向她发出了警告。“我们走吧。”她向他恳求道。
“你疯啦?我们是有事来的,很重要……”
“我在这儿等你。”
“可你是要去跟他说话的。”
“马上去搞清楚那些人……”她接着说出一句对于一个在舞台脚灯后面工作的人来说很奇怪的话,“我讨厌人群。”
他继续一个人慢慢朝前走去,雪在他的脚后跟上不断结块。这不是一个政治集会,因为没有人在发表演讲。他感到那些脑袋都转了过来看着他走去,好像他是大家正在等待的人似的。待他来到那一小堆人的边缘,他确定了那正是他要找的房子。一个人使劲看着他说道:“你又是一个吗?”
“什么意思?”
“警察。”
“不是,他们在干吗?”
“进进出出都一整天了。”
“大家在等什么?”
“想看他被抬出来。”
“谁?”
“科赫先生。”马丁斯忽然觉得也许是除了自己之外有人发现了科赫先生没有做证的事,可这也不至于劳动警方啊,他问,“他干什么了?”
“还没人知道。他们还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是自杀,也许是谋杀。”
“科赫先生?”
“当然啦。”
一个小孩子来到这位向他爆料的人身边,拉了拉那人的手。“爸爸,爸爸。”小孩头上戴了顶羊毛帽,像个小侏儒,脸冻得白里透紫。
“哎,亲爱的,怎么啦?”
“我听到他们在格栅里说话了,爸爸。”
“哦,你个小机灵。跟我们说说,你都听到什么了,汉塞尔?”
“我听到科赫太太在哭,爸爸。”
“就这些,汉塞尔?”
“不,我还听到那个大个子在说话,爸爸。”
“啊,你个小机灵,汉塞尔,跟爸爸说说他都说什么了。”
“他说:‘你能告诉我,科赫太太,那个外国人长什么样儿吗?’”
“哈,哈,你瞧,他们觉得这是谋杀。谁又会说他们错了呢?科赫先生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在地下室里割断自己的喉咙呢?”
“爸爸,爸爸。”
“怎么啦,小汉塞尔?”
“我透过格栅往里看,看到焦炭上有血。”
“真是个孩子。你怎么知道那是血?雪水到处都能漏下去的。”那人转过身来对马丁斯说道,“这孩子就是想象力丰富,等他长大了说不定能成为作家。”
孩子苍白的小脸严肃地向上盯着马丁斯,随后只听他喊了声:“爸爸。”
“怎么啦,汉塞尔?”
“他也是个外国人。”
那个男人大笑了一声,引得周围十几个人都扭头看了过来。“听听他说的,先生,听听,”他骄傲地说道,“他觉得这事儿是您干的,就因为您是个外国人。说得就像这些日子我们这儿外国人不比维也纳人多似的。”
“爸爸,爸爸。”
“怎么啦,汉塞尔?”
“他们出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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