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复活节的大黄蜂(2/2)
她那张歪歪扭扭的嘴忽然露出一抹微笑。我拼命想移开视线,然而,她那乌黑锐利的眼睛仿佛有一股魔力,我像中邪了一般根本无法移开视线。我心里想,我被她制住了。有时候,当你希望大人多注意你,多关心你一下,他们偏偏就心不在焉。而有时候,当你希望大人不要来管你,他们偏偏就会死盯着你。大人好像都是这样。就像那一刻,我好希望爸爸或妈妈开口叫布伦达转头看前面,专心听拉佛伊牧师讲道,偏偏他们浑然无觉,仿佛魔女施展法力变成了隐形人,他们根本看不见她。除了我,没有人看得见她。此时此刻,我成了她的猎物。
她慢慢抬起右手。她的右手仿佛一个白色的小蛇头,长着脏兮兮的绿色尖牙。接着,她慢慢地伸出食指,伸向她的鼻孔,那动作既邪恶又优雅。然后,那根手指慢慢伸进鼻孔里,那一刹那,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种怪异的幻想,以为她会把整根手指头塞进去,没想到她手指头很快又拿出来了,指尖上有一团玉米粒大小的东西,绿绿的,亮亮的。
她那双黑眼珠一眨也不眨,嘴巴开始慢慢张开。
不要。我心里暗暗呐喊。不要,求求你不要!
但魔女依然把指尖那团绿绿的东西伸向她的舌头。
我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动作,感觉整个胃忽然扭绞成一团。
她的舌尖碰触到那团绿绿的东西、脏兮兮的指甲,一条黏黏的东西垂了下来。
魔女用舌头舔自己的手指,舔掉了那团绿绿的东西。我猜,那时我可能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因为爸爸忽然摸摸我的膝盖,凑在我耳边悄悄说:“专心点!”只是,他当然看不到眼前那隐形的魔女,也没有注意到她那恶心的动作。魔女对我嫣然一笑,那双黑眼珠露出一种满足的神色,然后就转回头去了。恐怖的梦魇结束了。她妈妈抬起一只毛茸茸的手,摸摸她那火红的头发,那模样仿佛她女儿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女孩,美得会令上帝屏息。
接下来,拉佛伊牧师要大家祷告,我立刻低下头,用力闭上眼睛。
祷告进行了五秒钟,我忽然感觉有东西重重敲到了我后脑勺上。
我转头去看。
那一刹那,我整个人立刻被一股无比的恐惧淹没。坐在我后面的人,眼睛是灰色的,眼神比刀锋更凌厉。是布兰林兄弟:戈萨和戈多。他们的爸妈分别坐在他们两边,正低头全神贯注地祷告。我猜想,他们一定是在为他们的骨肉祷告。两兄弟都穿着白衬衫,蓝西装,而且都打着条纹领带,不过,颜色不太一样。戈萨是白底黑条纹,戈多是白底红条纹。大一岁的戈萨头发比较白,而小一岁的戈萨头发比较黄。他们的脸看起来很像那种魔鬼的雕像,连脸型的骨架都充满杀气——下巴有点突出,额头像大理石板,而那高耸的颧骨锐利如刀锋,仿佛你不小心碰到就会皮开肉绽。我转头去看他们,只有短短的一刹那,但我已经看到两张杀气腾腾的脸,看到戈多伸出中指朝我比一个很粗鄙的手势,而戈萨正把一颗小黑豆塞进吸管里,准备下一波攻击。
“科里,别看后面!”妈妈凑在我耳边悄悄说,然后扯了一下我的衣服。“眼睛闭起来,专心祷告!”
我乖乖闭上眼睛。没多久,第二颗黑豆又击中了我的头。那种痛,会让人忍不住想大声惨叫。祷告的那段时间,我听到布兰林兄弟在我背后窃笑不已,你一句我一句好像在唱双簧,真是邪恶到极点。看样子,这一整天我的后脑勺会变成他们吸管吹黑豆的靶子。
过了一会儿,祷告结束了,大家又站起来唱另一首赞美诗。接着牧师通知了几件事,对第一次来教堂的人表示欢迎,然后宣布要开始募捐了。捐献盘从前面的座位依序传过来。爸爸事先已经拿了一张一块钱的钞票给我,就是准备捐献用的。我把那张钞票放进盘子里。接着,格拉斯姐妹又开始弹琴,唱诗班开始唱起另一首圣诗。布兰林兄弟在后面咯咯窃笑。后来,拉佛伊牧师又站起来做复活节的布道。就在那时候,我发现一只大黄蜂飞过来停在我手上。
我的手放在膝盖上。虽然那一刹那我仿佛被闪电击中了,但我的手还是不敢动,不敢把它赶走。那只大黄蜂慢慢爬到我食指和中指之间,然后就停住了。它尾巴上那根黑蓝色的毒针在扭来扭去。
我还是先告诉大家一些关于大黄蜂的知识。
大黄蜂和蜜蜂不太一样。蜜蜂的身体圆圆胖胖的,性情温和,整天忙着在花丛间穿梭,对人类没什么兴趣。至于胡蜂,虽然好奇心比较强,也比较凶猛,不过它们也和蜜蜂一样,有某种固定的习性,只要你对它们够熟悉,就可以预防被它们攻击。然而,大黄蜂就不一样了,尤其是那种身体细长的黑腹大黄蜂。黑腹大黄蜂的体型像一把有头的匕首,天生就有强烈的攻击性,而且毒性极强,一旦被它蜇到,你的惨叫声会连你自己都不忍心听。听说,假如你把头伸进大黄蜂窝里,那种感觉会很像是被机关枪打到一样。有一年夏天,有个小男孩到一栋废弃的老房子里去探险,结果嘴唇和眼皮被大黄蜂蜇到。我看过那男孩子的脸,肿得不成人形,惨不忍睹。我甚至不忍心看到布兰林兄弟被大黄蜂蜇成那样。大黄蜂具有一种近乎疯狂的野性,会突如其来地攻击人。而且,它们会竭力把毒针深深刺进你的皮肉里。它们就跟布兰林兄弟一样生性凶残。如果你要选一种最像魔鬼的动物,那么,那绝对不会是黑猫,不会是猴子,甚至不会是最毒的蜥蜴科摩多龙。最像魔鬼的动物,永远是大黄蜂。
这时候,第三颗豆子又击中了我的后脑勺。好痛,但我还是紧盯着那只大黄蜂。我的心在狂跳,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接着,忽然有个东西从我面前飞过去,我抬头一看,看到第二只大黄蜂在魔女头上盘旋,然后停在她头发上。魔女一定是感觉到头上有什么东西,很快就抬起手把那只大黄蜂挥开。显然她还没弄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那只大黄蜂立刻往上飞,黑色的翅膀急速拍击,那嗡嗡声听起来仿佛是在怒吼。当时我以为她这下子完了,那只大黄蜂一定会立刻冲过去狠狠地蜇她。没想到,那只大黄蜂竟然飞向天花板。我猜,那一定是因为它感觉到了魔女是它的同类。
那时候,拉佛伊牧师正讲得入神,讲到耶稣基督被钉上十字架,马利亚伤心哭泣,然后天使把洞口那块巨石移开。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好几个吊扇,其中一个旁边有一个小洞,大概有一枚硬币那么大。我看到三只大黄蜂从洞口飞进来,飞向底下的人群。过了几秒钟,又有两只飞进来了。教堂里很闷,几只大黄蜂在凝滞潮湿的空气中盘旋飞舞,仿佛在寻找新鲜空气。
拉佛伊牧师抑扬顿挫的声音是如此洪亮,然而,教堂外雷声轰隆,滂沱大雨哗啦啦打在屋顶上,几乎快把他的声音掩盖住了。我几乎听不见他说了什么。我低头看看指间那只大黄蜂,然后又抬头看看天花板那个洞。
又有更多的大黄蜂飞进来了。密闭的教堂里空气很潮湿,热气蒸腾,大黄蜂在半空中盘旋。我开始计算。八……九……十……十一。有几只停在旋转的扇叶上,仿佛正在玩旋转木马。十四……十五……十六……十七。接着,又有一群黑压压的大黄蜂从洞口钻进来了。二十……二十一……二十二。数到第二十五只,我就没再往下数了。
我想,教堂潮湿阴暗的阁楼上一定有一个大蜂窝,而且,铁定大得像一只足球。接着,当我看到又有十几只大黄蜂从那个洞口钻进来时,吓得目瞪口呆。故事里,马利亚在路上遇见一个陌生人,陌生人掀开衣服,让她看看他身体上的伤口。我猜,她内心的惊骇一定跟此刻的我差不多。而且,其他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刚刚魔女挖鼻屎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仿佛她是隐形的,那么,难道那些大黄蜂也是隐形的吗?成群的大黄蜂在天花板上缓缓盘旋,缓缓盘旋,好像在跟吊扇的叶片赛跑。此刻,它们看起来已经开始像一朵乌云,仿佛屋外的暴风雨已经设法渗透进来了。
这时候,我指间那只大黄蜂开始动了。我紧盯着它。接着,我忽然感到脖子后面又是一阵剧痛,不禁皱起眉头。又一颗豆子打中我了。那只大黄蜂沿着我的食指慢慢往上爬,然后停在我的指关节上。它的毒针已经碰触到了我的皮肤,那针尖感觉很像一片极细、极尖锐的碎玻璃。
拉佛伊牧师正讲到他认为最精彩的地方,眉飞色舞,两手在半空中挥舞,头发开始往下垂,遮住了他的脸。教堂外雷声隆隆,雨水重重地打在屋顶上,那轰然巨响听起来仿佛世界末日已经降临,仿佛我们应该开始效法诺亚,开始打造方舟,把成双成对的动物送上船。不过,这次一定要把大黄蜂排除在外。诺亚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们一定要设法弥补。我一直看着天花板上的那个洞,恐惧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忽然想到,可能是撒旦忽然找到了办法毁灭我们的复活节礼拜,而那一刻,在我们头顶上盘旋的就是撒旦的化身,它们正虎视眈眈。
这时候,两件事同时发生了。
拉佛伊牧师高举双手,用一种收尾的口气大声说:“最黑暗的日子过去了,在那个光辉灿烂的早晨,天使降临,啊啊啊——!”他本来高举双手要迎接天使,没想到却突然发现手上爬满了小小的翅膀。
同一时间,妈妈忽然伸手按在我手上,压住了那只大黄蜂。接着,她无限温柔地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
好像就是在那一刹那,大黄蜂仿佛认为拉佛伊牧师的布道差不多该结束了,于是,它们同时展开行动,攻击妈妈和牧师。
妈妈忽然惨叫一声,同一时间,牧师也惨叫起来。那仿佛是一个信号,那群大黄蜂已经等很久了。
上百根毒针组合成的一团乌云凌空压下,有如一张网,罩向底下那群惊慌失措的猎物头顶。
我听到爷爷惨叫了一声:“该死的!”大黄蜂蜇上他了。外婆则是一声尖叫,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歌剧的女高音。魔女的妈妈被大黄蜂蜇到脖子后面,立刻大声哀号起来,魔女的爸爸则是高举着两只瘦骨嶙峋的手臂在半空中挥舞,而她却放声狂笑起来。而我后面,布兰林兄弟的惨叫声听起来有点沙哑。那根用来吹豆子的吸管已经被他们丢在地上了。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了整间教堂。放眼望去,只看到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跳来跳去,两手在半空中疯狂挥舞,仿佛在奋力抗拒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恶魔。拉佛伊牧师间歇性地狂跳了好几次,仿佛每被大黄蜂蜇上一口,他就会痛得跳一下。他那双手已经肿了好几个包,只见他发了疯似的拼命甩手,仿佛想把手掌从手腕上甩掉。整个唱诗班的人也在放声高唱,只不过,这次唱的不是圣诗,而是凄厉的惨叫声。有人被蜇到脸颊,有人被蜇到下巴,有人被蜇到脖子。眼前的景象,仿佛一道黑色旋风在教堂里盘旋扫荡,扫过每个人脸上,绕着每个人头上盘旋,就像一顶顶黑色的皇冠。这时有人忽然大叫起来:“赶快出去!赶快出去!”接着我听到有人在我背后大叫:“到门外去!赶快跑!”格拉斯两姐妹跑散了,各自冲向门口,大黄蜂停在她们头发上。那一瞬间,大家立刻站起来往门口冲过去。才不过十秒钟之前,这群教友是那么的宁静祥和,而此刻,他们仿佛突然变成了惊慌逃窜的牛群。
大黄蜂就是有这种威力。
“我的腿卡住了!”外公大叫起来。
“杰伯!赶快去帮他!”奶奶大叫。没想到,爷爷已经自顾自跟一群人挤在走道上冲向门口去了。
爸爸拉我站起来。我听到左耳边传来可怕的嗡嗡声,那短短的一刹那,我立刻感觉到耳垂被蜇了一口。我痛得眼泪差点掉出来。“哎哟!”我听到自己惨叫了一声。然而,整间教堂里充满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再多一声惨叫也不会有人特别注意,不过,另外两只大黄蜂注意到了。其中一只飞到我肩膀上,毒针刺穿了我的西装外套,刺穿了我的衬衫,而另一只冲向我的脸,我立刻感觉上唇仿佛被一根非洲土人的长矛刺中。我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噢哇哇噢哇!你一定听不懂我在叫什么,但你一定感觉得到我痛到什么程度。于是我也跟大家一样,两手在半空中疯狂挥舞,跟那团黑压压的旋风搏斗。这时候,我忽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但听起来又有点像狂笑。我已经痛得泪眼模糊,但我还是转头去看,结果,我看到魔女站在长椅上跳来跳去,咧开血盆大口狂笑,脸上爬满了大黄蜂。
“大家赶快出去!”乐善德医生大喊。我看到三只大黄蜂缠着他光秃秃的头顶不放,毒针连番刺进去,仿佛在他头顶上跳跃。他太太跟在他后面跑。她满头灰发,铁青着脸,头上那顶插满蓝花的帽子已经歪了,大黄蜂在她宽阔的肩膀上爬来爬去。她一手抓着《圣经》,一手抓着皮包,跟在人群后面。她气得龇牙咧嘴,拳头在半空中疯狂挥舞,仿佛想反击那团攻击她的乌云。
大家奋不顾身地冲向门口,雨衣和雨伞扔了一地。大家都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们满脑子只想赶快逃脱这种万箭穿心般的煎熬,他们宁愿到外面去面对那洪水般的滂沱大雨。这群教友刚进教堂做复活节礼拜的时候,个个都是彬彬有礼的基督徒,堪称文明人的典范,然而一到了外面,他们都变成了彻底的野蛮人。女人和小孩在泥泞的院子里摔得东倒西歪,而男人被他们绊倒,摔成狗吃屎的姿势,整个脸摔进泥浆里。湿答答的复活节纸帽像轮子一样满地乱滚,最后被倾盆大雨淋得湿透,变成一摊摊的烂纸。
我帮爸爸把外公的木头义肢从椅子下面拉出来。大黄蜂疯狂叮上了爸爸的手,毒针每刺一下,爸爸就倒吸一口气。妈妈、外婆和奶奶挣扎着跑向走道,可是走道上挤满了人,有人摔倒在地上,后面的人被绊倒又叠上去,好像在叠罗汉。拉佛伊牧师和他太太埃丝特把他们的孩子围在中间。他五根手指肿得像五根并排的香肠,但他还是拼命用手去护住孩子们的脸。埃丝特一直在哭。唱诗班一哄而散,有人甚至把身上的紫袍脱下来丢在地上,我和爸爸把外公扶到走道上。大黄蜂一直蜇他脖子后面,他痛得满头大汗。爸爸帮他把大黄蜂赶开,可是成群的大黄蜂还是绕着我们盘旋,虎视眈眈,仿佛印第安人包围拓荒者的车队。小孩子放声大哭,太太们惊声尖叫,然而,大黄蜂还是不断地扑向他们,用毒针蜇人。“赶快出去!赶快出去!”乐善德医生在门口大喊。他一边大喊,一边把挤在门口的教友一个个推出去。他太太韦罗妮卡身材粗壮,简直堪称虎背熊腰。她甚至有力气把男人一把提起来往门外扔。
我们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外公忽然又绊倒了。爸爸立刻把他扶起来。妈妈正忙着挥开奶奶头发上的大黄蜂。接着,我脖子后面又是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又被蜇了两下,而且相隔不到一秒,那种剧痛感觉很像我的头已经快要炸开了。爸爸搀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到门外。一出门口,滂沱大雨立刻打在我的头上和脸上。大家都已经跑到门外了,然而,爸爸踩到一摊水,滑了一跤,整个人跪倒在泥浆里。我手按在脖子后面,绕着圈跑个不停,边跑边哭,因为实在太痛了。跑了一会儿,我脚下滑了一跤,整个人立刻摔倒在泥泞的地面上,西装沾满了泥巴。
拉佛伊牧师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他一冲出来就立刻关上教堂大门,然后转身用背顶住门,那副模样仿佛被他关在里面的是魔鬼。
天上雷声隆隆,下着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点打在大家身上,可是大家却好像浑然无觉。有人呆呆地坐在泥浆里,有人茫然地踱来踱去,而有些人就只是站着淋雨,让冰凉的雨水冷却一下蜇伤处的灼热剧痛。
我也痛得要命,有点神志不清了,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我仿佛看到教堂里那些大黄蜂正在庆祝,毕竟,对它们来说,复活节一样是复活节。冬天的时候,蜂巢被冻干了,而冬眠的幼蜂也都冻僵了。而此刻,它们刚从死寂的冬季苏醒过来,仿佛《圣经》故事中的天使滚开墓穴的巨石,迎接春天的重生。而且,它们也等于给我们上了一课,告诉我们生命是多么的坚韧,多么的不屈不挠。它们用毒针给我们上的这一课,比拉佛伊牧师的任何一次布道都更有说服力,我们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们每个人都亲身体验到最残酷的人生教育。
接着,我注意到有人走到我旁边弯腰看着我。我感觉到冷冰冰的泥巴贴到我脖子后面蜇伤的地方。我抬头一看,看到爷爷那张满是雨水的脸。他的头发像刺猬一样一根根竖起来,那模样仿佛刚刚遭到电击。
“小子,你还好吗?”他问我。
他刚刚抛下我们一家人自顾自跑掉了。我忽然觉得他真是个懦夫,而且就像背叛耶稣的犹大一样。虽然他拿泥巴敷在我脖子上,但我一点都不感谢他。
我没吭声。虽然我眼睛看着他,可是感觉上却好像看不见他。他说:“你不会有事的。”说完他就挺身站起来,走过去看奶奶。奶奶和妈妈、外婆三个人抱成一团。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看起来好像一只全身湿透的瘦巴巴的老鼠。鼠辈。
我感到很羞愧。要是我长得像爸爸一样高大,说不定我会忍不住冲上去揍他。有这样的爷爷,真是一种耻辱,简直是无地自容。我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遗传到爷爷那种怯懦的性格。当时我还不知道,不过,后来隔了没多久我就知道了。
这时候,我们听到奇风镇某个角落的另一间教堂响起钟声,那钟声在滂沱大雨中隐隐约约回荡着,听起来恍如在梦中。我不自觉地站起来。我的下唇、肩膀和脖子后面阵阵抽痛。然而,痛苦能够教我们学会谦卑。就连布兰林兄弟那种狠角色也痛到像小女生一样哭得稀里哗啦。要是你全身插满了大黄蜂的毒针,那么,你还狠得起来吗?
滂沱大雨中,复活节的钟声响彻了整个奇风镇。
礼拜结束了。
哈利路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