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2)
普拉巴克解释完时,一名驯熊师盯着我眼睛。那人眼神烦乱,脸上布满忧虑的皱纹。苦楚使他的嘴唇往后缩,缩成像某种纠结成团的东西。他一再重复一句短语,希望藉由那一再重复的话和他的激动让我了解。普拉巴克突然又哭起来,抓着金属栅门 ,像小孩般吸泣。
“他说什么,普拉布?”
“他说养了熊就得爱它,林。”普拉巴克翻译给我听,“差不多是那意思,养了熊就得爱它。”
我们向两名守卫和其他警卫交涉,提出一个让他们可以通融而不致违反规定的要求,立即得到热切的回应。普拉巴克比手划脚跟他们讲价,抗议和恳求同样有力。最后谈定价钱两百卢布,约合十二美元。留着浓摊的那名守卫打开钢栅门,让两名驯熊师出来,我同时递上一叠钞票。我们这奇怪的一行人,抱着奇怪的目的,鱼贯走下钢梯,一楼守卫打开关着卡诺的牢门。摊坐的大熊一听到主人的声音,立即起身,随即被铁链拉扯,四肢往前着地。熊左右摆头,高兴得跳起舞来,手掌猛抓地板。驯熊师奔上前迎接,卡诺把它的嘴塞进他们的腋窝底下,用它的口鼻在他们的雷鬼头里磨蹭,呼噜呼噜地闻他们的气味。两名驯熊师温柔地抚摸它,努力想减轻它粗链缠身的紧张。在深情的相拥中,我们离开了他们。当囚室钢门重重关上,把卡诺和他主人关在一块儿,那关门声穿过空荡荡的阅兵场,从地面传出回音。普拉巴克和我走出警局院子时,我以为那声音是发自我颤抖的背脊。
“你今晚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林巴巴。”普拉巴克感情充沛地说,“养了熊就得爱它,那两个驯熊师这么说,而你让他们如愿以偿。你真是做了件天大天大的好事。”我们来到警局外的科拉巴科兹威路,叫醒路边一名睡得正沉的出租车司机。常开出租车的普拉巴克和我坐后座,享受佯装游客坐出租车的难得机会。出租车驶离人行道旁时,我转头看见他正盯着我瞧。我别过头去。一会儿后,我转头,发现他仍然盯着我。我对他皱眉,他摇摇头,投来他那拥抱全世界的微笑,并且把手放在心口。“干嘛?”我没好气地问,但他的微笑让我无法抗拒,而且他知道这点。我心里已经在跟着他笑。
“养了……”他以圣礼的庄严语调说。
“又来了,普拉布。”
“……熊就得爱它。”他把话说完,轻拍自己的胸膛,猛摇头。
“曝,饶了我吧。”我抱怨道,再度别过头去,望着初醒的街道上,游民在睡梦中挪动身子或醒来伸展四肢。
我和普拉巴克在贫民窟入口分手,他去库马尔的茶铺吃个大清早早餐。他很兴奋,和卡诺熊的这段奇遇,给了他一个精彩的新故事(他在里面还扮演重要角色),可以说给帕瓦蒂听。帕瓦蒂是库马尔的两个漂亮女儿之一,他没跟我提过有关她的事,但我见过他跟她讲话,我想他爱上她了。普拉巴克的求爱方式,不是送花或巧克力给心爱的女人,而是把外面世界的故事,男人与欲望之魔、邪恶不公搏斗的故事,说给她听。他把八卦消息、丑闻、私人内幕告诉她,把自己的英勇事迹、把令他放声大笑的恶作剧、令人赞叹的奇事,告诉她。看着他匆匆走向那茶铺,我看到他已在预习要送给她当新礼物的故事。嘴动个不停,头一边摇,手一边挥舞。
黎明前,天蒙蒙亮,我走进贫民窟,居民已经苏醒,到处传来轻微的活动声响。上百个小炉火冒出的烟气飘荡在小巷里。裹着彩色披巾的身形出现,随即又消失在飘动的烟雾中。煤油炉上煎拉饼的香味,香壶里滚沸的茶香,还有带着椰子发油、檀香肥皂、樟脑味衣物的人味混在一块。在蜿蜒小巷的每个转角处,都有睡眼惺松的脸庞向我打招呼。他们面带微笑,向我致上晨间祝福,六种语言、六种宗教的祝福。我进入自己的屋子,望着寒伦、破烂而舒适的居处,心里怀着前所未有的钟爱。回到家真好。我整理完杂乱的屋子,然后跟着成列的男子往我们用来当厕所的混凝土码头移动,去做晨间解放。回到屋子时,我发现邻居已经备好两桶满满的热水供我洗澡。我很少大费周章地用煤油炉烧热水,那太费事、费时,反倒偏爱比较偷懒、但较为苛待自己的办法——洗冷水澡。邻居知道这点,有时会替我准备热水。那可不是举手之劳。不管在哪个贫民窟,水都是最珍贵的商品,必须从公共水井汲水,然后提回来,而公共水井位在带刺铁丝网外约三百米处的合法贫民窟区。这水井一天只开放两次,有数百人跟你推挤着抢水,每个人都得靠吓唬、喊叫、不惜给人抓伤才能汲到水。提着水桶穿过铁丝网回家之后,还得把水倒入深锅,放在小煤油炉上烧,因而得耗去一部分相当昂贵的燃料‘但邻居烧热水给我,并没有人居功或希望我道谢。我所用的水可能是阿米尔家人煮好送来,以感谢我替他治伤,也可能来自我最近的邻居,或来自曾围站着看我洗澡的那六人中的一个。我不可能知道是谁。这里的人每个星期会替我做一些不喜被张扬的小事,而烧水是其中之一。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贫民窟的存在,系于这些不知出自何人而不知找谁道谢的行为上。这些事微不足道,几乎可说是琐碎小事,但集合起来,却是这贫民窟之所以运作不辍不可或缺的要素。邻居小孩哭了,我们视如己出般予以安慰;注意到某人小屋不牢固,我们主动绑紧小屋上松脱的绳索;路过别人的小屋,我们主动调整塑料屋顶的摆放。我们不经对方要求,主动相助,仿佛我们同属一个部族或家族,而数千间小屋只是我们大宅院里的一间间房间。
我应卡西姆·阿里·胡赛因之邀,与他共进早餐。我们喝加了丁香调味的甜茶,吃涂了精炼奶油和糖、卷成管状的拉饼。兰吉特的麻风病人前一晚送来一包新的药和绷带,因为我整个l ;午都不在,他们把东西留在卡西姆那里。我和他一起翻看里面的东西。卡西姆不会读、写英语,但坚持要我说明我所订的各式胶囊、药锭、药膏的成分和用途。他儿子阿尤布与我们共进早餐,用乌尔都文在小纸条上写下每种药的名称和性质,在每个装了药膏的瓶罐或管子上,不厌其烦地用胶带贴上标签。那时候我不知道卡西姆的用意,后来才晓得他挑阿尤布当我的助理,要阿尤布尽可能学着了解药物的性质和用途,以便我离开贫民窟时可以接替我的位置。卡西姆知道我终有一天会离开。
我终于抽出时间来到卡拉位于科拉巴市场附近的小房子时,已是十一点。敲门无人回应。她邻居告诉我,她一个小时前已出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很恼火。我的靴子、牛仔裤还留在她屋里,我很想取回,以便换下这身宽松但不舒服的衣物,属于她的衣物。当我告诉她那牛仔裤、t 恤、靴子是我仅有的衣物时,绝非夸大之词。我的小屋里,这时只有两件缠腰布,供我睡觉、洗澡时或洗了牛仔裤时换穿。我大可以买新的,到时尚街的衣物市集买一套t恤、牛仔裤加一双跑步钉鞋,只要四、五块美元,但我想要自己的衣服,我穿起来觉得合身的衣服。我留了张抱怨的纸条,然后动身赴哈德拜的约会。
抵达时,穆罕默德路上那栋大房子似乎没人在。临街大门的六块门板朝内打开,宽阔的大理石门厅对外敞开。但这房子太出名了,每小时有数牛人路过,因此当我走进去,敲敲绿色门板表示我已到达时,街上似乎没有人特别注意到我。过了一会儿,纳吉尔出来招呼我,皱眉的神情隐隐带着敌意。他指示我脱下户外鞋,换上家居拖鞋,然后带我走上一道高而窄的长廊,方向与我前一晚去的那间房间正好相反。长廊转过两个右弯,最后来到一座内院,沿途经过数个紧闭的房间。
这座椭圆形的大院,中央处露天,仿佛在涂了厚厚灰泥的天花板上开了个大洞。院里铺砌厚实的方形马哈拉什特拉石,四周以列柱拱廊营造出修道院回廊的效果。院里有五株瘦高的棕搁树,大而圆的院内园圃里种了许多植物和会开花的灌木。先前在会议室讨论痛苦的时候,从房里听到的喷水池声,是院里最引人注目的重要景物。喷水池呈圆形,直径约四米,周围环绕着高约一米的大理石,池中央有块未经凿切的巨石,水似乎从巨石的核心中喷出。在巨石顶端,小小的喷泉向上喷涌,像是盛开的百合花瓣,随即轻柔地洒落在光滑、浑圆的巨石表面,配合乐音的节奏流进池中。哈德拜正坐在喷水池一侧的藤制帝王椅里阅读。我来到时,他合上书本,把书放在玻璃桌面上。
” saa aleiku ,林先生。”他微笑。祝你平安。
” wa aleiku saa aap kaise ha ? ”也祝你平安。你好吗,阁下?“我很好,谢谢。日正当中之时,疯狗和英国人很可能在外头四处跑,但我偏爱坐在这里,坐在我简陋庭园的树荫下。”
“不简陋,哈德拜。”我说。
“你认为.总的说来太气派?”
“不,不是,我不是那意思。”我急忙否认,因为那正是我真正的想法。我不由得想起我所栖身的贫民窟,正是为他所有。两万五千人住在那尘土飞扬、荒凉不毛的贫民窟里,经过无雨的八个月,不见一丝绿意,大家依配给使用唯一的水源,而且.大多都是上锁关闭的状态。“我在孟买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地方,从街上根本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地方。”
他盯着我好一会儿,好似在估量我这谎话撒得有多大,然后挥手要我坐在无椅背的小凳子上。除了他的帝王椅,院子里就只有这张凳子。
“林先生,请坐。吃过了吗?”
“吃过了,谢谢。我今天早餐吃得晚。”
“那至少喝杯茶吧。纳吉尔!idhar 一ao (过来)! ”他叫唤着,声音吓到在他脚边啄食糕饼屑的两只鸽子。纳吉尔进来时,两只鸽子飞起,振翅自他胸前飞过。它们似乎不怕他,甚至认得他,然后再度落在石板地上,像只温驯的小狗跟着他。” chai bono (倒茶),纳吉尔。”哈德拜以命令的口吻说。他对这司机讲话的口气傲慢,但不严厉,我想那是纳吉尔唯一觉得舒服且尊敬的口气。这位结实的阿富汗人不发一语退下,两只鸽子一蹦一跳,跟着他进屋。
“哈德拜,在谈其他事之前……有件事我想跟你说。”我轻声说道。我接下来的话,让他迅速抬起头,我知道我已把他的心思完全引过来。“是有关萨普娜。”“好,继续说。”他喃喃道。
“嗯,我昨天晚上好好想了一下,想我们谈的东西,想你在聚会上要我做的事,想你要我帮忙的事……诸如此类,我觉得那有个困难。”
他微笑,扬起一边眉毛,露出探询的表情,但并未开口,我只好进一步说明。“我知道我说得不是很清楚,但我就是觉得不对劲。不管那家伙做了什么,我都不想让自己处于……呢,某种警察的角色。帮他们办事,我觉得不妥,即使是间接替他们办事也一样。在我的国家,说人帮赞察打探事情,等于是委婉在说人告密。我很抱歉,我知道那家伙杀了人。如果你想抓他,那是你的事,只要能力所及,我什么都乐于帮你。但我不想和警察有瓜葛,不想帮他们办事。如果你想在法律之外自己干——如果你想抓他,自己解决掉他,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我都乐于帮忙。如果你想跟他那帮人打架,无论他们是何方神圣,都算我一份。”
“还有吗?”
“没有了,差……差不多就这样。”
“很好,林先生。”他答。他打量我时面无表情,但眼神在大笑,令人费解的大笑。“我想你大可不必多虑,我向你保证,我在金钱上资助许多警察,可以这么说,但我从没有跟他们一伙。我可以告诉你,萨普娜这件事是非常私人的,我希望,你如果想透露有关这恐怖家伙的任何事,只跟我说就好。关于萨普娜的事,请你不要跟昨晚在此聚会时所遇见的任何人提起……不要跟其他任何人说。同意吗?”“行,同意。”
“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了。”
“很好,那么来谈正事。我今天时间不多,林先生,我就挑明直说。我昨天提到要你帮忙,是希望你教一个叫塔里克的小男孩英语。当然不是要你全教,只要教到他的英语有大幅进步,他.上正规课程时比别人强一点就可以。”
“我乐意一试。”我说得结结巴巴,不解这项请求,但也觉得这事不难。我从小到大每天写英语,要我教英语入门可说轻而易举。“我不知道自己会教得多好,我想一定有许多人可以教得比我好,但我很乐意尝试。你要我在哪里教?来这里?” 他看着我,那神情慈祥,近乎长者对晚辈般的亲昵。
“不必,想也知道他得跟着你生活。在接下来十或十二个星期里,我要你时时刻刻把他带在身边。他会跟你生活在一块,一起吃饭,睡在你屋里,你去哪里,他跟去哪里。我不只希望他学好英文句子,还希望他学到英式作风,你们的作风。我希望他在与你朝夕相处之下 ,能学到这个。”
“但……我不是英国人。”我可笑地反驳。
“这没关系,你够像英国人,不是吗?你是外国人,可以教他外国人的作风。我的用意在此。”
我的心一团乱,思绪纷飞犹如刚刚被他说话声吓到的鸽子。得想个办法推掉。那是不可能的。
“但我住在贫民窟。你知道那地方,那里龙蛇混杂。我的小屋真的很小,里面什么都没有,他会住得不舒服。而且……又脏又挤……他要睡哪里?”“我知道你的情形,林先生。”他答,口气有些急切。“正是如此,你在贫民窟的生活,正是我希望他认识的。你老实跟我说,你觉得在贫民窟里可不可以学到东西?你觉得跟城里最穷的人相处有没有益处?”这点我的确认同。我觉得,每个孩子,特别是有钱人家的儿女,能体验一下贫民窟的生活,必定大有益处。
“的确,我想是如此。我的确认为小孩该去看看那里的人如何生活。但你得知道,我必须担负很大的责任。我自己都没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怎么有能力照顾小孩子。”纳吉尔送来茶和一只备好的水烟筒。
“啊,我们的茶来了。先抽烟,如何?”我们先抽了烟。纳吉尔蹲着和我们一起抽。哈德拜吞云吐雾时,纳吉尔向我投来一连串的点头、皱眉、眨眼,似乎在说,嘿,看主人如何抽烟,看他多么威严,多么高贵,是你我永远无法企及的,我们真是三生有幸才能在这里和他在一块。纳吉尔比我矮一个头,但我猜他至少比我重上几公斤。他脖子很粗,厚实的肩膀好似朝耳朵的方向往上提。粗壮的手臂绷紧了他宽松衬衫的缝线处,似乎只比他的大腿稍微细一些。时时刻刻充满敌意的大脸上,有三道下弯的弧线,有点像是士官军阶的三条横杠。第一道弧线由眉毛构成,眉毛由两眼中间的略为上方处,挺着梁鹜不驯的粗直姿态,沿着皱起的眉头分别往下弯,直到与眼睛齐平处。第二道弧线始于他鼻子两冀的深槽,左右往下延伸至下巴,将他的脸上下一分为二。第三道弧线由他狂妄、好斗、不悦的嘴角下拉形成,倒置的马蹄形,显示命运已把厄运钉在他人生的门柱上。
他褐色额头上有道淡紫色的疤痕,非常抢眼。一双黑色眼睛在深陷的眼眶里移动,仿佛遭到追杀的猎物不断寻找藏身之所。耳朵看来像是给什么野兽咬过,且野兽咬钝了牙仍咬不下来,最后只好放弃。他脸上最抢眼的部位是鼻子,松垮垮垂着那么大一佗,除了吸气和闻香,似乎还有更为宏大的用途。刚认识他时,我觉得他丑,倒不是因为他五官搭在一起实在不漂亮,而是因为他的五官沉闷无趣。我觉得从没见过这样一张从来不笑的脸。
水烟筒第三次轮到我享用,但烟气灼烫且味道不好,我大声说已经没烟了。纳吉尔一把拿走我面前的水烟筒,动作粗暴,然后使劲吸,勉强吐出一团暗褐色的烟雾。他把垫在烟斗钵底的小石子轻轻敲落到手掌上,露出烧剩的少量白灰。为了确认我是否在看,他把手上的白灰吹到我脚边的地上,不怀好意地清清喉咙,然后离开。“纳吉尔不是很喜欢我。”
哈德拜大笑。很突然、很年轻的大笑。我喜欢那样的笑,于是跟着一起笑,但心里不是很清楚他为什么大笑。
“你喜欢纳吉尔吗?”他问,仍在大笑。
“我想是不喜欢。”我答,我们两人笑得更起劲。
“你不想教塔里克英语,因为不想担那个责任。”停住大笑后他说。“不只是因为……嗯,是的,纯粹是因为那个。是……”我望着那双金黄色的眼睛,恳求它们。“我不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而这个……是不小的责任,太大的责任。我担当不起。”
他微笑,伸出手搭在我前臂上。
“我知道,你会担心,这很自然。你担心塔里克有什么不测,担心自己失去自由,无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很自然。”
“没错。”我喃喃说道,松了口气。他的确了解,他知道他的要求我办不到。他不会强人所难。坐在他椅子旁边的矮凳上,我得抬头看他,觉得自己处于不利的地位。我突然对他生起一股孺慕之情,那感情似乎来自我们之间的不平等关系,而且倚靠那关系维持着。那是家臣对主子的爱,最强烈、最神秘的人类情感之一。“很好,我决定了,林,你带塔里克走,让他留在你身边两天。四十八小时后如果觉得无法继续下去,你就带他回我这里,这事就此结束。但我深信他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我外甥很乖。”
“你……外甥?”
“没错,我小妹法莉希塔的第四个儿子。十一岁大,学过一些英文,讲得一口流利的印地语、普什图语、乌尔都语、马拉地语。他长得没有同年龄小孩高,但很健壮。”“你外甥——”我想再度开口,却立刻被他打断。
“如果你觉得可以帮我这个忙,我的贫民窟好友,也是那里的头头——卡西姆·阿里·胡赛因——你当然认识他,他会在各方面帮你。他会安排一些家庭,包括他自己的家庭来分担你的责任,除了你的屋子,还会另外找些人家供那男孩睡觉。会有许多朋友帮你照顾塔里克。我希望他能了解最穷之人的困苦生活。但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他可以跟着英文老师学习。最后一件事对我非常重要,我小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眼神移开,落在喷泉和圆形巨石的湿润表面。他双眼发亮,反映石头上的水光。接着,严肃的神情飘过他的眼睛,就像晴空万里时一片云影悄悄移过平滑的丘陵。
“所以,四十八小时,”他叹口气,把自己唤回眼前,“之后,如果你把他带回来,我不会怪你。现在你该去见见那个男孩。”
哈德拜示意我看身后回廊的拱门,我转头一看,那男孩已站在那里。就他的年纪来说,他长得算矮小。哈德拜说他十一岁,但外表看来只有八岁。身穿干净、熨平的克塔长衫和伯贾玛宽版裤,怀里抱着一捆绑好的白棉布。他盯着我,表情可怜而带着怀疑,使我觉得他会突然哭出来。哈德拜唤他过来,那男孩走上前,远远绕过我,来到他舅舅座椅的另一边。走得愈近,他的表情似乎愈痛苦。哈德拜用乌尔都语跟他讲话,讲得很快,神情严肃,并往我指了几次。他讲完后,那男孩走到我身旁,伸出手。“非常哈罗。”他说,眼睛睁得很大,满是不情愿与害怕。
我与他握手,他的小手完全被我的手包覆。没有哪样东西像小孩的手,叫大人握在手里觉得如此完美契合,如此理所当然,激起如此强烈的保护本能。
“也跟你哈罗,塔里克。”我说,不禁笑了起来。
他的眼睛闪现淡淡的笑意作为回应,微笑里充满了希望,但那抹微笑很快就被怀疑所扑灭。他回头看舅舅,一脸绝望愁苦,紧闭的嘴抿成一条线,小小的鼻子紧绷,两侧泛白。
哈德拜回望过来,神情强硬地盯着男孩,然后起身,再度以近乎喊叫的口吻呼唤纳吉尔。
“希望你见谅,林先生。我有一些事急着要处理。如果你不愉快的话,期盼你两天后大驾光临,na ?纳吉尔会领你们出去。”
他转身往阴暗的拱廊大步走去,没有看那男孩一眼。塔里克和我注视他离开,彼此都有被遗弃、背叛的感觉。纳吉尔送我们俩到门口。我换上户外鞋时,纳吉尔突然跪下,并把男孩紧抱在怀里,深情热切又让人意外。塔里克紧拥着他,抓着他的头发,我费了一番力气才把他拉开。我们再度站起来时,纳吉尔投来毫无掩饰的威胁表情,然后转身离开。那表情萦绕我脑海,在告诉我:这男孩如果有什么闪失,我一定会要你好看。
一分钟后,我们人在屋外,在纳比拉清真寺旁的街上,男孩和男人紧牵彼此的手,但除了共同的困惑——困惑于把我们硬生生凑在一块的那个人的霸道之外,各有所思。塔里克只是必须听话,但我无力抗拒哈德拜的要求,则显示出某种怯懦。我太容易屈从,而我很清楚这点。厌恶自己的念头马上变成自以为是。我在心里问自己,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小孩,对待他自己的外甥,这么轻易就把他交给陌生人?他难道没看见这男孩那么不情愿?如此漠视小孩的权利和福扯,实在麻木不仁。只有视别人如草芥的人,才会把小孩交给像……像我这样的人。
我怎么会屈服于他,接下这档差事?我对自己的软弱顺从感到愤怒,满怀怨恨和自私,硬拉着塔里克,以小跑步的步伐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就在我们经过清真寺主门时,头顶上的宣礼塔传来宣礼员要求信徒礼拜的召唤。
a lh hu akhar alh hu akbar ash 一hadu an 一 i ha 一11 ! alll 阿拉至大,阿拉至大,我见证阿拉以外别无真主……
塔里克双手抓住我两只手腕,要我停下。他指着清真寺大门,然后指向大门_1 二方的塔楼,塔顶的扩音器正在播送宣礼员的宣礼词。我摇摇头,告诉他没时间耽搁。他站着不走,更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腕。我用印地语和马拉地语告诉他,我不是穆斯林,我不想进去清真寺。他不死心,使劲把我往门口拉,太阳穴的血管因为用力而突起。最后他从我手上挣脱,快步跑上清真寺的门阶,踢掉脚上的凉鞋,一犯也似地奔入寺内,我想要拦阻时已经来不及了。
我感到挫折且犹豫不决,在清真寺开阔的拱道边踌躇着。我知道非穆斯林也可入寺。任何宗教信仰的人都可以进入任何清真寺,礼拜或冥想,抑或纯粹欣赏。但我知道,在这个绝大多数是印度教徒的城市,穆斯林自认是受到包围的少数族群。宗教极端分子间的暴力冲突时有所闻。普拉巴克提醒过我,就在这清真寺外,好战的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曾爆发过冲突。
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我知道这寺院有其他出口,那男孩如果决心跑掉,找到他的机会微乎其微。一想到我可能得回去找哈德拜,告诉他,就在距他把外甥托付给我的地方不到一百米处,我把那孩子搞丢了。我害怕得心脏坪坪直跳。
就在我决定入寺找人时,塔里克出现了,自右而左穿过铺有华丽瓷砖的大门厅堂。手、脚、头全都湿媲液的,似乎匆匆净过身。我放大胆子,将土半身探进门里,看见那男孩在一群男人后方就定位,开始礼拜。
我在空着的手推车上坐下,抽了一根烟。几分钟后,塔里克现身,拾起凉鞋走到我身旁,我感到如释重负。他站得离我相当近,盯着我的脸瞧,投来既微笑又皱眉的表情:那是似乎只有小孩才有办法做出的矛盾表情之一,仿佛他既害怕又高兴。” zuhr ! zuhr ! (正午礼拜!) ”他说,表示现在是正午礼拜的时辰。就这么小的年纪来说,他的口吻显得特别坚定。“我去感谢真主。你感谢主吗,林巴巴?” 我单脚在他面前跪下,紧握他的双臂。他退缩,但我没放松。我的眼神在发火,我知道我的脸看来严厉,甚至可能是冷酷。
“别再这样!”我用印地语厉声对他说,“别再乱跑!”他对我皱起眉,既不服气又害怕。然后他稚气的脸庞沉下来,变成想哭又极力压抑的表情。我看到他眼眶里满是泪水,一滴泪水夺眶而出,滑落在他涨红的脸颊l 。我站起身,往他身旁跨一步。我左右瞥了一下,看到一些男女已在街上停下,盯着我们。他们表情严肃,但还没到惊恐的地步。我向男孩伸出手,手掌打开,他不情不愿地握住,我起步朝街道另一头最近的出租车招呼站走去。
我再度往后看,看见那些人的眼睛跟着我们。我心脏跳得飞快。心里沸腾着钻稠的复杂情绪,而我知道愤怒占了大部分,且大部分的愤怒是在气自己。我停下脚步,男孩跟着停下。我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竭力恢复平静。低头瞧塔里克,他正偏着头,专注地看着我。
“很抱歉生你的气,塔里克。”我平静地说,并且用印地语重复一遍。“我不会再这样了。但拜托,不要像那样乱跑。那会让我很害怕,很担心。”
男孩对我咧嘴而笑。那是他第一次真正对我微笑。我赫然发现那微笑和普拉巴克月圆般的笑容非常相似。
“惺,主帮帮我。”我说,长吁一口气。“别又来一个。”
“好的,非常没问题!”塔里克同意,握着我的手使劲猛摇。“请主帮你,还有我,整天!”